佳餚｜13｜恐怖
我專注地用百米衝刺之姿向前奔跑。
胸部從來沒有這麼疼痛過。
世界的時間好像慢了下來。
當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
我聽見近乎無聲的腳步聲。
是她。
如貓一般的呼吸聲，
如獵豹之迅捷。
所以即便是連都沒辦法阻止她嗎？
【9月17日 18：05 羅曉嵐】
機會只有一次，
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就是現在。
移動吉他的當下，
會因為手部肌肉瞬間使用，
而分散了部份的注意力。
雖然只是很微小，
但並非不可能。
因為吉他而騰出的時空間，
在我眼前綻放了微小的勝利路徑。
羅蘭雖然是敏銳的傢伙，
但是她不可能百分之百處於「驟死對戰」狀態。
如果是這種距離，我能辦得到。
我的心臟聲已經大到可以震動整個緘默的工作室。
為了不要在瞬間衝刺的時候，
因為肌肉過於用力，而失去平衡。
衝刺之前必須先踮步與使用約一半的肌力，
藉以暖身，就像車子發動暖車一樣。
現在只有等待情緒的脈動就可以，
人只要因為情緒感染，
就會讓運動反應速度受到微樣的改變。
當連小子把吉他遞给那個賤人的時候，
這小賤人用力地哭爹喊娘的。
唉，搞什麼，
到了死亡邊緣，
竟然還要感謝這對狗男女。
算了，
他媽的就是現在。
【9月17日 18：04 柴嘉怡】
我還沒從驚慌中冷靜下來，
陶子寧的悲愴叫喊聲迴盪整間工作室，
淒厲的悲傷哭聲爬上我的耳根。
在我不知所措的當下，
連轉身從凱那邊接過一把吉他。
我沒想到這場旅程竟會走到這一步，
所以一開始，連就打算殺掉所有人嗎？
令我不解的是為什麼他要作到這一步。
雖然說我現在眼前的故事化為一部小說的話，
肯定會掀起一道波瀾。
但就他的立場何必拼到如此地步？
不。
我一直忽略眾多不合理之處。
其實所有的一切早已準備好。
即使我不來的話，他也肯定是要過來殺掉所有人的吧？
雖然我不知道連跟這些人有什麼過節。
但是一個禮拜前就在豐田村旁安置了前置基地，
也在事前通知了小桃跟凱，進行所有前置作業，
包括將陶子寧壓到這裡吧。
連初踏莊園的時候，也像是事前已經經過精密的場勘一樣，
他甚至在今天下午就把二樓羅藏的所有武器給找人運走了。
那種藏匿地點根本不像一般人會找得到的，
但連就像是踏自家廚房那樣。
我最早跟連聯絡的時候9月13日，
現在想想也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情。
所以，那個時候，所有的一切正如火如荼地準備中吧。
我真是愚蠢。
原來我才是真正的旁觀者。
所以徐胖子只是「剛好」聽到連說起這場行程，
才把我安排進來的吧。
或許這已經是我能想像最接近的答案了。
難怪所有的一切在事前與當下都有所差異。
雖然我知道連這種傢伙，說的話肯定是真假參半，
但仔細回想之後，就覺得被耍了一樣。
為了處理羅、邱、陶子寧這三個人才來的吧。
而我只是他口中增添佳餚美味的佐料而已吧。
因為我就是陶子寧所攜帶的過去，
我的出現就是為了揭開那道瘡疤，
原來如此，這樣思考就近乎合理了。
我以為我才是主角，
結果我只是三主角中所需要一個配角而已。
沒錯，要是我不參加，
那陶子寧就死前就少了一道風采，
這道風采必須要我和陶子寧對峙才能激發出來的。
而我卻像真正的女演員一樣，
在未知所有真相的前提下，上演世紀大和解。
真是悲慘啊。
沒錯，回想連剛剛說的，
邱跟羅的婚姻若只是互相利用。
孩子又是羅認養來的，
那何以唯獨羅雨欣會讓羅真的動搖呢？
當連還沒說出邱跟陶子寧之間的關係時，
我是真心感受到羅家人為了避免羅雨欣受害，
而一步步聽從連的條件。
她應該不是單純認養的孩子。
羅那種害怕羅雨欣受傷害的神情是真真切切的父親眼神沒錯。
還是說──
砰！
幾乎是無聲的撞擊。
我的身體就像是瞬間移位一樣，
不，我是被抱住！
一道黑影快得讓我沒辦法反應，
我眼前只看見陶子寧在哭喊著：「好看得要死！」
倏地，我用著微薄的力氣往他處瞥去，
這道黑影已經化為了有形的軀體。
是羅！
他發出如鷹一般的銳利眼光，
制伏我。
我看見他右手橫著一把刀。
「小連！」雖然帶著面具，但是我聽出了那是小桃的聲音，我從眼角餘光看見他們似乎拿出像是槍的武器。
「哇，連小子。還有時間蹂躪對手啊。」羅在我身後，刀子掛在我的脖子上，我可以感受這不是電影情節，因為這刀子真的在我的脖子上，冷硬地抵著我的喉嚨。
「喂，大叔。不要破壞我的節奏。」連似乎連一點緊張的感覺都沒有，他沈著地看著我們。我暗自偷笑，羅想必也不清楚連的想法，我這個人對連來說根本不重要啊。我是死是活都只是整場表演的道具啊。
「叫羅蘭以及後面兩個面具廢物放下武器。」羅真是笨蛋。
「羅。現在不是鬧彆扭的時候。」連認真地說。
「我的刀可不會鬧彆扭喔。」羅用力地掐著我的脖子，他是真的把我當成最後活命的防線了。
沒用的。
「好吧。所以你想幹嘛？」連舉手示意。
羅蘭將霰彈槍丟在地上。
另外，我也聽到後頭傳來槍丟在地上的聲音。
天啊，連，你在想什麼？
現在就是斃了羅的大好機會。
「我不清楚你想怎麼樣。但是一切都結束了。」羅冷冷地說。
「哦？我怎麼看不出來。」
「這女的會是我的擋箭牌。雖然我不清楚你跟她的關係，但顯然她是你的致命傷。」羅邊往角落退去邊說。
「哈，這句話要是給我未婚妻聽到會出人命的。」連對我拋了一個媚眼，難道到了這種時刻還能開玩笑嗎？
「看來你很有把握我不會殺她？」
「別衝動。羅。我只希望你搞清楚我的用意。」
「哦？」
「今晚我們都會學到一課，包括你也是。」
「是嗎？」
「難道不想要雨欣安全回家？」當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受到羅受到了影響，他的身體語言背叛了他。
「你這雜碎。除非你放了雨欣，否則這女孩這輩子休想好好活著。」羅的話不像是開玩笑，那是一種成熟犯罪者的警告。
「好吧。我會放了她。」連拿起桌上的筆電。
「我必須要聽到她的聲音。」
「這不是問題。」連撥出手機，耳語了一陣，打開擴音鍵。
「是誰……」電話裡頭的女孩充滿著困惑。
「是我！雨欣！是我。」
「爸爸！」
「不要擔心，爸爸很快就來救你！」
「爸爸！這裡好恐怖！」
「你不要怕，我很快就會來。」羅哽咽地說。
「爸爸！這裡好恐怖！」雨欣再次呼喊。
「你沒事吧？雨欣──」
「爸爸！這裡好恐怖！」羅似乎感覺到不對。
「爸爸！這裡好恐怖！」
「爸爸！這裡好恐怖！」
「爸爸！這裡好恐怖！」
「爸爸！這裡好恐怖！」
喀擦，喀擦。
經過了這麼多次的哭聲，
我終於聽見那聲音。
喀擦，喀擦。
喀擦，喀擦。
「這到底怎麼回──」突然之間，一道黑影從我耳邊飛過。
羅瞬間鬆開不願鬆開的雙手，
或許是因為疼痛，
或許是因為崩潰。
凱衝向去將羅制止。
手銬很快地銬在羅的手上，
凱的身手迅速，羅很快地被銬在配電箱旁。
連過來將我攙扶起來。
「那喀擦的聲音是？」我滿臉驚恐，我抱著連深呼吸。
「終於聽出來啦。」連對我笑。
「你這傢伙──」已經五十歲的羅，流出怨恨的淚水。
「六年前有一次機會，但是我失手了。其實不是我做不到，是因為有人制止了我。」
「雨欣……」羅哽咽地說。
「即使不是自己的孩子，還是真心付出，雨欣對妳來說就是如此獨特的存在吧？原本因為喜歡褻瀆小孩而瘋狂地認養小孩的傢伙，最後一個認養的小孩就是雨欣吧？」連淡淡地說。
「她改變了我。我是為了改變她，而不知不覺改變了自己。」
「是啊。當我聽完她說的故事之後，就決定暫時不殺掉你了。」
「哼……」
「你知道她最後怎麼說的嗎？」連低頭問他。
「你怎麼忍心殺了她！」
「我沒有！」
「打從一開始就殺掉了吧！他媽的還用卡式錄音機錄音！」
「雨欣是自殺的。」連憐憫地說。
「什麼？」
「她不願你們兩人活得更痛苦。她選擇自己下手。」
「這怎麼可能？」羅近乎崩潰地看著我們。
「這怎麼可能啊？」
「天啊！你他媽是在說笑話嗎？」羅邊哭邊笑。
「媽的，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幹！她為什麼要這樣！」
羅開始胡言亂語。
「羅，時間到了。」連淡淡地說。
「什麼時間？」羅像個小孩一樣，他瘋了。
「該去看雨欣了。」
「真的嗎？我們要去哪看她？」
「閉上眼睛，我很快就會告訴你。」連拿出一把手槍，裝上消音器。
「好，我閉好了。馬上就可以看到雨欣了嗎？」
「對的。」連說。我從他的眼裡竟然看出悲傷。
「好。」
「對了，去見雨欣之前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連認真地看著羅。羅已經緊閉雙眼。
「什麼？」他應該失去求生意志了。或許是眼前聽到的狀況令他太過崩潰。
「死老頭。我騙你的。」連發狠地說。
啾的一聲。
羅最後複雜的表情定格成為屍體的標誌。
連起身讓凱與小桃開始處理屍體。
他轉身走去陶子寧那裡，
陶子寧的恐懼幾乎寫在臉上，
我也是。
我也以為這是一場淒美的愛情故事。
但是連是不可預測的天才。
戲謔就是他的本領。
「所以……雨欣她？」
「噓。嘉怡。這時候就是需要留白呢。」他像是剛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地往陶子寧那裡走去。
「拜託，我不要。」我猜到陶子寧已經預測到連要做什麼。
「從剛剛開始你就沒有唱歌耶。」連逗著他。
「不是，我那種情況下──」
「真可惜啊，原本想說你唱的好的話，想放你一條生路呢。」連看向我們。
「真……真的嗎？」
「真的啊。我只欺騙真的邪惡之徒啊，剛剛那個老頭是怎麼殺了范先生你也很清楚吧，他才是真正的魔鬼呢。」
「我……我要唱什麼？」
「不如就那一首好了，寫給嘉怡的歌。」連朝我這裡看來。
「可是這年代有點……」
「好吧。既然你都忘了，腦袋也應該沒有用了吧。」
「等等！我……我可以。」他輕輕地說。
「好吧，我們可要開始忙碌囉。」連說完後就開始走去搬運裝備。
此時，我默默地跪坐在空盪的空間中，
我知道最後就是陶子寧。
其實我心裡相當掙扎，
雖然我沒辦法阻止連這種無法溝通的傢伙，
但是我還是想試試看。
但是當陶子寧開始唱歌的時候，
我發現我想錯了。
也許吧。
曾經互相傷害的彼此，
或許在某一種時空下，
就只是陌生人呢。
無法抹滅的是，
他曾經將小范吃下肚。
如此一來，好像也沒什麼好憐憫的。
我就像是坐著看他唱完人生最後一首歌。
全身是親密愛人血跡的他，
用力地歌唱，唱著我們的第一首歌，
我不禁眼眶泛紅。
我沒有預期我們會以這種方式走向結局。
願一切安好。
妳是我最喜歡的味道
我最喜歡妳的微笑
妳有我最喜歡的臉龐
我最喜歡妳的美好
妳──
陶子寧的吉他聲不停放送，
但他無法停止哭泣。
「對了。」連以及其他人就像是現場工作人員一般，他提著一些裝備路過。
「你這種歌聲不發專輯太可惜了。要是我早點認識你，就會出資幫你做專輯了！」連露出他那百分之百誠懇的表情。
「真……真的嗎？」
「當然！」
「傻子。當然是騙你的。」
「難聽死了。」
消音槍的聲音在我眼前響起。
一切都像是塵埃落定。
連跟其他人開始處理善後事宜。
我愣愣地跪坐在原地，享受最後一份寧靜。
「嘉怡。」有個聲音將我從無窮的無聲之中拉回。對我說話的是戴著面具的凱。
「怎麼了？」
「這裡有一封信，回到家再看。」他說。
「什麼回事？難道我們沒有要一起──」
「等等才是最棘手的。我會掩護妳上車，你應該還記得妳的車放在哪吧？」他將我拉起，我感受現在這個氣氛不太對。
「怎麼回事？」
「聽好。無論等等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停下。」
「我不懂？」
「妳只差一步了。我們也是。看準路徑，不要浪費多餘體力，上車之後就把油門踩滿，不要回頭看。」
「凱，等等，我不懂。」此時我眼角餘光看見連跟羅蘭正在說話。
他們的臉色似乎十分凝重。
對了。
我想起了連的警告。
所以，羅蘭也是連的目標嗎？
正當我驚嘆的時候，
羅蘭的視線與我交會了。
砰！
她的速度簡直就像是獵豹，
我也往大門跑去。
我看見連伸手制止她，
兩人開始扭打起來。
媽的，為什麼直到最後還會有這種事情？
這是可能的嗎？
所以羅蘭，也要死在這裡？
但是我怎麼看都是……
連、凱還有小桃會死在這裡。
我專注地用百米衝刺之姿向前奔跑。
胸部從來沒有這麼疼痛過。
世界的時間好像慢了下來。
當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
我聽見近乎無聲的腳步聲。
是她。
如貓一般的呼吸聲，
如獵豹之迅捷。
所以即便是連都沒辦法阻止她嗎？
我微微轉頭，用眼角餘光一瞥。
羅蘭雙眼血絲，
右手已經在空中飛騰，
我看見她後方有三個人在追她。
「媽的，不要回頭看。」小連大喊，似乎用擒抱的方式制止羅蘭。
我看見了，我的車。
GLC仍然在監理所對面停著。
三十公尺、
二十公尺、後頭傳來羅蘭的嘶吼聲，我不敢想像畫面。
十公尺、我的喉嚨像是烈酒流過一樣，我聽見巨響。
一公尺、我按下解鎖，打開車門，當我上車前。
羅蘭朝著我衝過來。
媽的！這到底是什麼怪物。
我按下push start，發動引擎。
我往右方看，她距離車子只剩二十公尺。
我將油門催滿。
用盡這輩子全身的力氣大喊。
我腦子進入混沌狀態。
直到引擎穩定的聲音傳進我耳裡，
才像是空氣吸入肺那樣，活了過來。
砰！
當我想放鬆的時候，車頂傳來聲音。
我聽見遠方傳來人聲大喊。
「把她甩下車，甩尾。」
難道她在我的車頂？
砰！
車右方的玻璃有股壓力透出，
我看見一隻纖細的手正在敲打車窗。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女人？
我將右腳橫擺，方向盤打滿，
油門跟煞車這輩子第一次一起踩著。
最後刺耳的剎車聲與羅蘭跌落在地的身影，
是我在新書發表前一天還記得的影像。
那是「恐怖」唯一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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