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半夜為什麼我會突然起來,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彷彿有預感,我醒來即刻跑到客廳,看到Ken躺在沙發一角,M則睡在浴室地板上。我連忙叫醒另一位室友來幫忙,兩人費了好大勁把爛醉不醒的M扶進了臥室,接著把Ken搖醒,還好他只是睡著,酒意不重。稍事整理了自己,他就在連連道歉中倉皇離去...…
那是空氣仍帶著冰氣寒意的法國四月天吧! 當我和友人出了火車站,幾條空蕩沉靜的青石街道和沿街關閉的小商店是這個中部小城給我們的第一印象。已屆退休年齡的房東來接我們時,已是昏黃的日落時分,整個小城無聲無息地沐浴在暗淡寂寥的幾盞路燈光影中。她很快看出我們的不安,於是解釋眼前荒涼的景象: 現在是復活節假期,全城大多數人家都出城度假去了。
除了我和友人,另一位室友是從日本來的M。她的皮膚極白,單眼皮下黑溜溜的眼睛與齊眉的劉海讓人猜不出她的年齡,臉上的雀斑也恰到好處。她說她是上班族,工作幾年存了點錢來法國一圓留學夢。那正是日本經濟從頂峰即將開始陷落的前夕,小鎮上常看到來法國朝聖的日本年輕男女。因為M的關係,我們還認識她另一位日本朋友Ken。Ken的身材瘦高,雖然眉宇之間帶點淘氣的稚氣,臉上的金邊眼鏡,及展現了日本年輕人細緻時尚的衣著,對照當時離開校園不久的我和友人,他不難看出是見過世面的。
M的法文帶著濃濃的日本腔調,說話時總喜歡尾音略略上揚,彷彿對自己的話有點不確定,尤其超愛使用法文的N'est-ce pas(isn't it)當口頭禪。平日她和Ken兩人進進出出,一起上課,一起逛小城充滿古趣的鋪子(當時小城並沒有超市),但他們很少煮食,總是買些很簡單的食物,十次有八次是棍子麵包和乳酪,同時也會買些啤酒佐餐。我從那時開始理解日本人對啤酒的熱愛是不分男女。我和友人的食物大半是中法混搭的雜食,偶爾他們也欣然接受分享,但都會禮數周到的買些甜點回贈,十次有八次是草莓塔。至今,我再也沒有吃過比這更好吃的草莓塔了。Ken是一句像樣的法文也說不完整,常常就是微笑的看著和他用法文溝通的人,完全放棄承接對話的責任,所以,我們與Ken的交談需要M的幫忙。但是喝過啤酒後,語言的界線往往就消失了,我們就在中英法日文的熱烈的交談中穿梭自如。
M很早就告訴我們,Ken不是她的男朋友。事實上,他們之間也從來沒有像男女朋友般親暱的互動。他們一起吃麵包乳酪喝啤酒時,談笑風生的樣子卻讓人感覺像是多年伴侶。M說過她在日本有未婚夫,經濟能力似乎不錯,所以M是預備一年後回去結婚的。她給我看過她和未婚夫的合照,未婚夫的樣子完全符合我對日本男性的想像。他們中間坐著一隻黃色斑點的貓。M說那是她的貓,現在未婚夫幫忙照顧,她說,她極為想念那隻貓。
我們四個人一起出遊過,是僅有的一次。那是一次野餐,離M要回日本沒幾天。我們興高采烈的準備了些食物,不消說,棍子麵包,乳酪,啤酒和草莓塔。不過我堅持帶上了一瓶Vouvray白酒。當然,我不便明說啤酒在詩情畫意的大自然中可能有些氣氛上的不搭。
我們在羅亞爾河河畔找了個空地,草長得不多,河水倒退露出大片大片的鵝卵石,仍是四月的淒涼景象。也難怪,滿城灰藍的屋頂,加上灰藍的天空和河面,這個城像個穿著灰藍裙衫的婦人沉靜得過著她千年如一日的人生。唉,這座城常無端讓我想起鄭愁予一首詩中一句話 : 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
我特意興奮得拿出白酒,大家便端起一派法式模樣地吃喝起來。
那日,大家談著學校的老師同學,為了助興,我還談了一下那位對我不斷示好卻無功而返的摩洛哥男同學。初春的寒意陣陣逼來,好在酒意讓我們對溫度不太在意,而河邊潺潺的水聲像背景音樂,裝飾著我們隨心所欲的跨語言交談。不久,話題開始出現空白,大家沉默地吃喝著。一向有冷場恐懼症的我,突然想起了《節婦吟》這首張籍的詩。便用法語結巴地對他們說起了這首詩,大家靜靜的聽著,我心中竟有些得意了,端著酒杯起身吟誦了起來: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野餐結束後的晚上,M和Ken一直待在我們小小的客廳喝啤酒,除了野餐未喝的,還有以前買來存放未喝的。我很驚訝他們會喝成那個光景。
隔天,M向我們道歉又道謝,但沒再說什麼。只是請我們到她房間挑些她不帶回日本的東西作為紀念。大部分是手怕,都是她在法國買的各式各樣的手怕。我挑了條花色淺綠的小手帕,離開法國後這些年,這條手帕至今仍常放我的包包裡,像是個暗語,也許是我當時對愛情懵懂的紀念吧!
我之後也再沒有看到Ken。
多年後,我們還通了信,她用簡單的法文告訴我她中產的家庭主婦生活,並附了一張她和一隻白色波斯貓的合照。信末,她告訴我她非常懷念那次的野餐,還有對我把酒吟詩的樣子記憶深刻。讀著信中小巧整齊的字跡,往事彷彿風中隱若現的歌聲,原本的主旋律早已在斷續不成調的音符中難以辨識了。
記憶的深處,我始終留著M走前一夜和我說話的神情。當她把厚重的行李箱放在門口時,我忍不住的問了她一句,就這麼結束了嗎(C'est fini )? M用那藏在劉海下的清澈眼神驚訝的看著我,片刻,彷彿過盡千帆般地對我笑笑,說,
“C'est la vie, n'est-ce pas?”( It's the life, isn't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