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假日的人潮，水流般地奔騰在海岸邊，公園裡，激湧在戲院前和火車站旁的廣場上。那眼眸間的晶燦亮光，笑靨間的飛揚神采，年輕永不疲累的噪動心靈，還有那不時爆出一串串青春的喧嘩笑聲，滿溢在假日亮麗繽紛的街頭。軟垂頹喪的木棉花默默無語，熾陽烈烈，伸展它火燄般的光芒，宛如在燒灼著停車棚架上的鋁板，遠遠望去亮晃晃的閃動間一片片火光在跳躍，奔跑。她拖著一只沉重的皮箱，橫過人車雜沓，紛亂喧囂的站前馬路。黑瓦覆頂，紅磚圍砌的車站沉鬱鬱地癱坐在租賃汽車群聚憩息的廣場上。午後三時，鈴聲急響，月臺上奔忙的人群紛紛湧入列車的肚腹，班班列車在月臺的廊柱間一閃而逝，或南或北地將顆顆焦灼的心匆匆載離。而她悠閒地ㄔ亍在月臺上，看著時鐘滿臉嚴峻地將人們驅往不同的旅途，看著這驛站般月臺上的繾綣離情，她閒適的心境因著眼前的纏綿和依縈而有了些微的憾動。短暫的分離竟會是如此地艱難和不捨，無數次的月臺別離，她沒有可以哭訴的對象，無數次的默默旅途中，她的年輕歲月因著窗外迭變的景物而逐漸地被分割拋離。

擁擠的車廂上，她拖著沉重的皮箱四處找尋劃定的車位。經常南來北往，理應如識途老馬般輕鬆就位，但不知怎的恍惚間竟然上錯車廂，於是祇得拖著一身累贅的行李一車車地向前找尋。在退讓閃躲、側身前進、緩步拖曳間，她終於找到了位於走道近車門出口的座位，喘吁間她無奈地思索著要將行李置於何處？沉重而龐大的牽掛好似每個假期結束時，歡騰的心情戛然歇止般地難以肩負和釋懷。坐於車窗旁的他，毅然起身將她的行李安置在車架上，一顆懸盪盪的心終於坐定。車窗外，旅客們在月臺上七手八腳地亟欲攀附而上，這方焦急呼喊，那方匆匆回應的推擠間，一波波的人潮似水銀瀉地般地滲入車內。她略帶慶幸的心懷感激地偷瞄著身旁的他。「這班車常是恁般擁擠，其實常搭火車的話，總會知道週休二日的假期前夕，鐵路局必會加開班次。咦！妳看，旁邊月臺邊正欲進站的列車就是那班固定的加班列車，空盪盪地坐起來也比較舒服。」她看著手中的車票疑惑地想著：原來神情恍惚的她，今天竟然是搭錯列車，上錯車廂。她懊惱地想著恁地今天這般糊塗？待會又將拖著行李又上又下地，她望著眼前站立簇擁的人們，不禁又發愁地顰蹙雙眉。「小姐！若要長途南下，其實可在板橋換乘加班列車，記得是在第一還是第貳月臺換車，待會下車時我再幫妳看看好了。」耳邊又響起悅耳而略帶磁性的嗓音，她看著浮現在窗玻璃上殷勤而又熱絡的臉龐，心湖上不禁泛起波波漣漪。他斯文略帶白晰的面孔，纖細修長的手臂，還有一襲淺藍的襯衫，她在揣測著他那對幽深雙眸後匿隱的思緒，會是甚麼樣職場上的男子？在這週五南下擁擠的列車裡，氣定神閒地娓娓而談。清瘦的臉頰，神采奕奕的眼眸，散發出自信而又誠篤的眸光。她望著腳踏板上灰塵滿佈的皮鞋，腰帶間微突的肚腹，也許是個家有妻小，僕僕風塵的顧家男子吧？火車飛奔地穿過迷宮似地街衢巷弄，穿過噹噹而鳴鐵欄倏降的平交道口，穿過滿天纜線交纏，廣告看板林立的囂鬧市區，隆隆地駛上橫亙漠漠河流的灰色鐵橋。嗚嗚火車一陣陣長鳴地衝刺而過，粼粼水波迴映著傾灑下來的午後陽光，窗玻璃上他溫煦的眸光，定靜地望著河川盡處渺遠的一片沙洲。他那躲藏在烏黑睫毛下時而窺探她的幽忽眸光令她一陣迷茫。陽光照著他繁茂的黑髮，微風中隱隱約約地可以聞及一陣陣飄流而來的髮油清香，亮刺刺的陽光侵窗而入令她暈盲，她在仰臥座椅的瞬間猛嗅了幾口令她顫動的縷縷清香。她閉上眼眸回想著她漫長的一生，幾次過門不入，夭逝了的戀情：一次椰影下的徘徊，一次渡船碼頭邊的送別，一次萋萋草原上的相擁，一次月色朦朧下的呢喃。她那不再年輕的容顏宛似沙洲上的雪泥，一任春去秋來，猶在冀盼著那早已遠杳的北歸鴻雁。平凡白淨的她，沒有玫瑰的妖豔姿影，也無牡丹的馥郁芬芳，默默黝暗的水波間，她是仆伏水底纖柔青碧的水草，在群魚鰻鱔的穿梭間，她溫婉平和的心性，給潺潺的水流帶來絲絲的翠意和沁涼。平庸沉靜的外表，在晨起忙碌的人潮裡，在黃昏輝煌的夕照下，在夜晚燈火灼亮的街道上，她是一株閒適佇立路旁的無花果樹。喧鬧的播音自車尾的擴音器內響起，她微啟的眼眸卻瞥見他那對難以窺探的眸光正專注地傾灑在她的臉頰上。他在一抹羞赧的淺笑中巧飾著方才偷窺的尷尬心情，他惶急地起身拿下行李，和她穿梭在行人或立或蹲的走道上。「哦！對了，妳在這個月臺等候，待會加班列車就會來了。」他滿臉燦爛的笑容，使她忘了他將離去，她在頓時的憬悟中，祇見他已匆忙地橫過天橋，淺藍色的身影淹沒在紛湧而至下車的人潮裡。藍天淡淡，幾朵白雲飄浮而過，電桿木上的纜線延向無限遙遠的天際，筆直的雙軌在烈日下亮晃激閃而令人目眩，暈迷的眼眸中又浮現他那淺藍的身影。幾隻灰鴿在月臺的遠端一邊啄食，一邊舉足，一列火車轟轟隆隆地急駛到站，她在急響鈴聲的催促下又開始了另一段未竟的旅程。

黝暗的校園內，路燈孤懸，一群群囔囔蚊蚋在暈黃的燈光下撞擊飛掠。水溝旁的草叢中，夏夜不眠的蟲聲唧唧，再遠處近操場圍牆邊的草叢裡，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對晃動纏綿的朦朧身影，滿月的清澈銀輝照亮了教學大樓下的盥洗水臺，哩哩囉囉的水聲撫弄著她湧動難以平息的思緒。她在教師宿舍的樓臺上遠望滿天瑩亮的星斗，想著無波無潮的青春歲月即將逝去。竄遊宇宙的流星可在一陣燒灼後的激燦亮光中燃亮烏黑寂寥的穹蒼，而她在日復一日教鞭粉筆無情的耗磨下，卻逐日地枯萎而凋零。寂寞在深夜不寐的眠床上，在痴望斜陽的黃昏裡，在假日洶湧人潮的歡笑中，無時無刻地囓咬著她漸悔空虛的心靈。那如蟻群般四處攀爬的寂寞令她全身戰慄而手足無措，球場上的喁喁噥噥，雙目深情的凝視和十指忘情的交纏中，該是多麼地雀躍悸動而令人欣羨不已。螢火在草叢中不斷地一亮一滅，而她一閃即逝的短促愛情早已夭逝在一陣目眩心悸的激情中，一陣溫柔悅耳的喃喃絮語中，和一陣陣電流急竄全身的輕柔撫摸中。她頹喪地走回房內，窗旁的花瓶內一株水仙花喜孜孜地盛張著純白的花朵，縷縷幽香滿盈室內，而她含苞待放的情愫始終未逢雨季陽光而芬芳燦爛。窗臺邊纏捲的綠色蔓藤不堪囚禁而一逕地往上攀延，冀望汲取滿天星斗垂憐的淚水。夜風習習，撲拍著顫動啜泣的碎花窗帷，月光冷冽的小手正沿窗攀附而來，照著她書冊整齊的書桌，照著相框內那年花樣年華，深情款款烏溜的眼眸，照著她獨寢孤寒的枕衾，照著她無歡蒼白憔悴的容顏。她回想起白日匆匆邂逅的溫文男子，在一列錯搭的火車上，一節錯上的車廂裡，他那幽黑深邃的眼眸令她怦然心動，他那幾度偷窺的意欲裡究竟代表了甚麼樣的蘊含？他那熱絡誠篤的眸光為何又如此地自然而令人舒坦？他那錯愕的一抹微笑中隱埋著何種的眩惑情愫？她對著鏡子梳理著猶尚烏亮的纖長秀髮，微皺的頸項下蜷伏著不再高聳媚惑的酥胸，已然不知多少季節忽忽而逝，她萎垂的雙乳已隨著青春火山的歇息而不再紅暈。她脫下了束縛累贅的衣衫，裸裎的軀體正盡情地舒展在溫柔月色的撫照下，夜風吹來，一陣陣涼意襲上她不再纖細的腰圍，她在鏡中昏暗的光影裡一再地審視她那曾經圓潤而今下墜的臀部，她驚駭地發覺她的青春正逐步地在她身上悄悄消逝，時間摧枯拉朽地淹沒了她包裹緊密未曾啟封的馨甜果實，那逝去的粉頸、嫩肩、酥胸、蠻腰、還有那振幅逐次延長的悸動週期，均似垂淚的燭花一次次地燒灼燙炙過她易感傷逝的心靈。一次命定的機緣裡，一次錯搭的人生列車上，那男子，淺藍身影的男子，似黑夜裡一道倏逝而過的星光燃亮了她久已孤寂的心坎，她不再年輕的軀體也因一次突湧心底莫名的悸動而終夜惶惶悲慼。嘓嘓一聲聲夏夜求偶喧嚷的蛙鳴自樓下的水池邊傳了上來，她孤寂無依的雙手不住地撫摸著因夜風襲來的冷顫胴體，對著鏡子一再地凝視著浮現在上一雙幽怨而又哀悽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