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1、(村徑)

三輪車在黃泥滿佈的村徑上走著，雨過天青，阡陌間，樹梢上，站滿白晃晃的鷺鷥。削瘦的身影，似點點水墨拓染成綠秧水影間的一派悠閒景緻。青山隱隱，清風拂面，我掀開濕重的帷幕，張大雙眸，卻見水色天光，青蒼蔚藍，方才的烏雲密佈，轟隆雷鳴已然消散褪逝。

車子在村徑上走著，松影楓林飛掠而過，山坡的右側，屋簷燕尾在暮靄中若隱若現。白色的霧氣逐漸瀰漫，灰濛濛的水氣環繞山麓，山嵐氤氳，電桿木上的纜線延向天際。車子在一條鄉間小徑，在灰暗的暮色中往村火漸次燃亮的城鎮緩緩地走去。

帳篷密閉的車內，空氣滯悶令人昏沉欲睡。喀答喀答，車伕踩踏的聲響單調而又孤寂，漸暮的鄉野景色空曠邈遠，穹蒼微藍帶紫，山巒墨綠，路燈一盞盞地在臨晚的暮色中亮了起來。燈下螟蚊飛逐，竹影婆娑，晚風在山風的追趕下，一陣陣地擊打著帳篷。

我掀開帷幕，鄉野盡墨，喀答喀答的響聲又在耳際響起，我在一輛踽踽獨行的三輪車上。遠方城鎮的燈火業已侵臨眉梢，炯亮的童稚眸光好奇地四下張望，人車漸增的街道上，商家燈火亮晃，綺麗的街景，琳瑯的市招，令人目不暇給。祖母說快到了，就在轉角的前面，那家

糕餅店就是你姑婆家了。姑婆家的印象衍生成一股香氣四溢的記憶片段。糕餅熱烘烘的初始印記，許是緣於兒時此次漫長旅途的終極踐履，第一次味蕾和香氣在味覺和嗅覺上的充分饜足吧！

灰濛濛的鄉間小徑，霧氣繚繞，孤寂的旅程，窺探雷雨後山巒和街景的好奇心靈，整街燃亮燈火的熱鬧景緻，宛如幕幕影片飛掠眼前。迷濛的黃昏，我停泊在人生的小站，矇矓的街景，我在人車雜沓的倒影中穿梭，日復一日的光影追逐間，將老，初老，已老的幢幢影像橫亙眼前。記憶裡的香氣沿著時光的河畔一路瀰漫，依舊好奇的眸光，仍如初睹人世繽紛萬象時那般激動莫名。繁華街景已遁隱在灰紫的暮色中，那喀答喀答清脆而又孤絕的響聲，仍舊沿著一條延向天際的鄉村小徑緩緩地走去。

2、(列車)

走出車門，迎向他的是空寂的月台，假山池水內，水聲淅淅瀝瀝，站務員頻打哈欠，出口處的柵欄早已更新為白亮的鋼條，陽光照臨，亮晃的日影在眼前浮蕩，走下水泥台階就是小鎮的市區。猶是清晨，路人稀少，商家仍沉睡在懵懂的慵懶中。街車橫過街心，綠燈乍亮，他走向對街，市場內隱隱傳出幾陣人群的喧囂。「祖母沒有牙齒，買些軟質的東西她才能吃，要記得哦！」他在冷藏櫃內取出蛋黃布丁，結

帳後步出商店，一路沿著滿植油加利樹的鄉村公路走去。

祖母滿頭白髮，透過老花眼鏡，辨識著前來探望她的孫子，他拿起湯匙餵食著老邁顫巍的祖母。皺褶的棉被，小丘般地蜷伏在床上，祖母瑟縮在寬厚的絨質大衣下。他燃香祭拜廳堂上的列祖列宗，門外欄杆上麻雀聚集啁啾，紅磚圍牆外構築的工地傳來陣陣匡噹匡噹的施工聲響。他沉湎在兒時古樸鄉村的記憶中。世事多變，童稚忽如堂前春筍一夜倏忽成長，而耄耋凋零，僅留一棟破敗庭園蟄伏在層樓迭起的巷弄中。

暗夜的廳堂上，他來回踱步，靈堂前雙燭垂淚，男女紙俑侍立兩旁，祖母臨時翻拍的黑白遺照孤單地立於靈前，他燃香祭拜後於隔壁床沿上靜坐，大約每隔一小時香燭燃盡，他又再度於涼夜的寒氣中起身燃香祭拜。已然僵硬的尸身仰躺在棺木內，隔著簾幕，他釋懷於有祖母的長夜相伴，然人鬼已隔，陰陽未通，凄寒中夜，悲傷伴隨幾分驚悸，他獨自熬過沉靜的守靈夜晚。未聞蟲聲唧唧，也未聞半夜敲窗，心盼夢縈的祖母魂魄卻未曾來歸，他在家園寥落，子孫四散的追悔中一夜無眠。

又一次遭逢喪親之痛，他熟稔地攀上靈車，扶著棺柩，鑼鼓喧天，悽悽愴愴，一行送葬的隊伍在冬陽下沿路蹣跚。靈車在鄉村道路上緩緩

駛離，鞭炮爆碎於寒風中，些微細雨襲窗而入，他不禁打起寒顫。七彎八繞方抵墓地，昨夜突下的一場陣雨使得小徑滿地濘泥，今晨朝陽初現照著墓穴內晶瑩亮晃的水漥，雜草迎風狂扭腰肢，白鷺齊棲松林，久埋地底的祖父孤零零地躺臥在公墓的底端。

死亡列車在暮色蒼茫中由遠處逐漸靠近月台，灼目的車燈在黝暗的前方鐵軌上逼臨而來。他和祖父母在木麻黃針葉落滿一地的路上埋首默默地走著，一條蕭瑟的鄉間小道，水溝旁亂葬墳冢一地蔓延，螢火撲飛，水聲潺潺，漫漫人生之途在暗夜裡迭遭夜獸猛然吞噬，凝重的夜霧阻隔渺渺前途。他們朝向生死的疆界緩步前行，在夜暗中一路摸索，祖父母蒼老的容顏在熒亮的車窗內瞿然注視著漆黑的月台，人生月台上的他急拍窗玻，一路呼喊。汽笛急響，火車怒吼，棄離的月台上，濕濕冷冷地，轟轟隆隆的夜暗列車似條怒吼狂暴的巨龍，狂噬條條孱弱的羔羊然後揚長而去。疾駛的車廂外，祖父母和他在生死的兩岸拔河，一陣拉扯後，他頹坐在站牌下，任由冰冷的淚水縱橫滿面，絕望地看著漸離漸遠的灰暗列車狂嗥長嘯地駛進黝暗的夜色中。

3、(院落)

噹噹悠緩的鐘聲在寬闊的校園內鳴盪，學童彈珠散落似地出現在校園內的每個角落，經過銅像、陸橋後，一條鄉間小徑在前方蜿蜒而去。清澈的溪流嘩啦地鳴唱著，午風在相思樹梢輕晃，陽光穿透樹隙，亮燦地直落眼睫，我在炙陽下一路走向祖父座落在竹叢後的三合院落。黃椰樹下鴨群憩息，紅磚圍牆外鵝群聚集，我小心翼翼地走向柵門。沉睡中忽而驚醒的鵝隻，肚腹肥大步履蹣跚而來，忽地伸長頸項直奔而來，啪嗒啪嗒三兩鵝隻緊隨在後，我慌亂地急奔柵門，猛烈拍擊欄杆，口中急呼：「阿婆！阿婆？」鵝喙急啄，忽而小腿，忽而臀部，淚流滿面的我，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祖母惶急地趕來，驅離了怯生亂竄的鵝群，安撫著驚魂未定，哽咽淚流的我。

東廂房的木窗外，祖母在午後陣雨初歇後，頭戴斗笠，在翠綠果園，晶瑩雨珠綴滿枝椏的蓮霧樹下，探首採摘，我在窗內看著祖母俐落的身影在濕漉的果樹下忙碌著。八卦床上懸垂著淡綠色的蚊帳，蚊帳外的世界新奇而又溫馨，我的眼眸滿映幕幕絢爛的憧憬。

弘農堂蒼勁的字跡猶高懸在大廳的門匾上，然而三合宅院早已破敗傾圮，轟隆而過的急駛車輛旁，矗立棟棟巍峨巨廈。果園荒蕪，碧塘乾涸，閒話桑麻，聆聽燕雀在桁梁上啁啾飛掠的舊日時光也已沉澱至記

憶的底層，淤積的泥沼上瀰漫著一片片灰白的霧氣。

相思樹林橙黃的花絮滿天飄飛，加油站旁的鄉間道路上壅塞著清明時節祭拜的人潮。腳踩泥濘的黃土，手攜牲果和鮮花，祖母的墳塚仰臥在青青水田旁隆起的坡地上，雜草肆無忌憚盤踞了棄置在荒堙蔓草間的座座墳塚，猩紅鮮明的墓碑字跡怵目而令人心酸。鞭炮聲炸響於竹林叢內，驚起惶愕的鷺鷥滿天迴飛，白色的煙霧飄來腐草焚燒的氣息，嗆鼻的煙硝滿佈風中，金泊銀紙堆疊蒼碧的墳地，父親忙碌地在墳旁整修除草，拈香膜拜後仰望穹蒼，悠悠的水流在傷逝恍惚的心上潺潺而過。

囂嘩的車鳴，陣陣催促著癱瘓的人潮和車陣，石榴園內祖母手持竹竿在驟雨乍歇的蓮霧樹下張望，水波粼粼的池塘邊，祖母手持紙扇一再扇動，涼風陣陣襲來，讓我墜入沉沉酣眠的睡夢中。

床上的蚊帳褪色而變為灰白，我的人生也因親人殞落而初嘗人世的悲歡離合，在鏡面斑駁的床舖上仰臥，閉目思忖中腦海緩緩浮現：八仙過海彩繪的浮雕圖案，雞啼漆黑的清晨，犬吠寒冽的冬夜，滿植油加利樹的鄉間道路，孤伶座落的小鎮車站，寒傖寂寥的旅店招牌，悠悠緩緩鳴盪的鐘聲，蜂擁而出的下課學童，安謐的午後校園，迎風款擺的楊柳樹下，遙迢蜿蜒的田塍小徑，古樸紅牆的三合宅院，炙陽驕恣

的炎夏午後，以及一路狂奔而來囂叫驚惶的鵝群，伸長的頸項宛如群蛇亂舞，慌亂哭泣的我驚夢乍醒在一陣陣急喊狂號阿婆阿婆的尖叫聲中……. 。

悠悠鳴盪的鐘聲在晌午時分的微風中陣陣輕叩耳膜，四下蟲聲唧唧，窗外樹影斑駁掩映，而日影早已斜照在蒼老剝蝕的紅磚圍牆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