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有著「最美時代劇」美譽的《茶金》,特點可說是不勝枚舉。無論是精緻考究的美術設計,打破台劇製作的天花板(儘管之後被其他資金更充裕的作品超越,但無疑是個里程碑)。更是首部用海陸腔客語發音,以美援及懷特公司(J. G. White Engineering Co.)為劇情主線的電視劇。爾虞我詐的商戰及政治角力,製茶產業的細緻描繪,風雨飄揚下的時代輓歌,小人物不屈不撓的意志,皆是這部劇廣受喜愛的原因。
不過,對於筆者而言,《茶金》最大的特色,是在一部融入商戰、政治、歷史的戲劇中,大膽以女性做為要角,打破早期時代劇的既定框架。
《茶金》改編自北埔茶商姜阿新先生的故事,「吉桑」張福吉一角即是以他為原型。女主角張薏心、男配角范文貴,融合姜阿新女婿廖運潘、台茶產業外銷傳奇 — 黃正敏先生的事蹟。若照台劇的慣例,以及考量劇中歷史原型,張家的內定女婿,從文弱書生逆襲為精明商人的文貴,會是絕對的主角。至於薏心呢?想必是在身後默默支持丈夫的賢內助。
《茶金》卻讓本應陽剛,充滿算計的商戰歷史劇,有了陰性的柔韌力道。過去已死,創作是自由的,即使時空背景設定在舊時代,女子不必只有「居家」的宿命,而是能跳脫家庭領域(Domestic Sphere),在男性享盡話語權的世界/公領域(Public Sphere)中站穩腳跟,綻放耀眼的光芒。從一昧遵循時代脈絡,到盡情揮灑創意,現代精神與歷史考證兼具。台灣時代劇的創作變革,間接展現社會價值觀的演進。
初期的薏心,如同許多當代女性,上的是家政學校,專精鋼琴、縫紉等女子專精的技能。當養尊處優的嬌嫩花朵,要踏出溫室外求生,則需要見過世面的前輩們領導。早年的台灣社會,女性的歸屬是家庭,外面的世界屬於男性,因此薏心的從商之路,勢必與諸多男性有所交流。《茶金》的陰、陽敘事碰撞,不一定是兩敗俱傷或一方犧牲,也能交織出獨具匠心的特殊風采。
張家經營的「日光公司」,是全台最大的茶葉出口商,董事長吉桑更有「茶虎」的美名。夢想將自家公司版圖,拓展到世界各地,富有雄心壯志的虎王,絕不願屈居人下。
野心勃勃的虎王之女,體內必然流淌著夢想家的熱血。薏心傳承父親的「硬頸」,在溫婉的外表下,有著強悍的意志,更有敏銳的商業直覺、聰穎過人的機智。無奈的是,不論是事業或思想傳承,吉桑從未將薏心視為貨真價實的「繼承者」。
吉桑常年奔波打拼,竭盡全力打造固若金湯的堡壘,讓愛女成為衣食豐足、知書達禮的公主。然而,女孩生來是晶瑩剔透的珍珠,需要安置在城堡內細心呵護。只有兒子,才是引領家族前行的領袖。在小說版中,吉桑更多次感慨,獨生女若是男子,可以省去麻煩,替家族貢獻更多。
「你要把我的茶傳下去!」吉桑與文貴將茶一飲而盡,薏心看著父親把心愛的事業交予陌生的文貴,她感到羨慕。(《茶金》小說版 p.31)
薏心跟著嚎啕大哭,看著父親抱著阿土師遺體不放,她這時才想到,自己好像從未得到父親如此真情的擁抱。(《茶金》小說版 p.35)
一名女子的人生階段,以「婚姻」作為絕對分水嶺。婚前須是溫順懂事的女兒,成年後邁入結婚生子的道路。女子終將成為妻子與母親,這是世間恆久不變的定律。在吉桑眼裡,總茶師「阿土師」是意氣相投的夥伴,認識不久的未來女婿文貴是日光繼承人。雖有相同的血緣、相似的個性,薏心在父親心中,從未達到與其他男子同等的重量。
薏心︰「從小我就知道,我爸會找個人來管理日光。我一直以為是我撐起了日光,沒想到,在外人眼裡,我只是個讓爸爸丟臉的女兒。」(《茶金》第10集)
吉桑將女兒視為珍貴的「掌上明珠」,沒有任何自由意志。待時機成熟,便慎重地將「家族珍寶」,交予下一位人選保管。縱使薏心憑藉出色的手腕及魄力,使搖搖欲墜的家族企業起死回生,甚至帶領公司邁向綠茶出口的新紀元。吉桑潛意識中仍認為,薏心之所以成功,純粹是靠著「運氣」而非「實力」。
守舊固執的吉桑,憑著疼惜愛女的矛盾心態,既然薏心想要,便放手奉上心愛的家業,交由她打理。反正倦鳥有朝一日會歸巢,女孩總有一天會懂事,等累了就會安定下來,回歸家庭的懷抱。
薏心站起身來對吉桑鞠躬︰「多謝社長栽培!」
吉桑看著女兒,聞著路邊傳來的陣陣茶香回了禮︰「這幾年妳辛苦了,新社長!」(《茶金》小說版 p.486)
直到日光公司不幸破產、住宅被查封時,吉桑終於放下身段,以曾經嗤之以鼻的「新社長」稱呼,真心肯定女兒的成就。薏心多年來的用心,做父親的其實全看在眼裡,只是拋不開長者的傲氣。當新舊社長以禮相敬,薏心之於吉桑,不再是可變賣、委託的「所有物」,而是具有相等地位的獨立個體。
從「所有物」到「個體」,從晚輩到繼承人。女孩突破長者的偏見,與權威者的壓制,如願成為理念相契的「家人」。日光公司的倒閉,不是喪鐘的鳴響,那僅是肉眼可估量的有形之物。無形的精神傳承,才是家族的無價之寶。
在商界呼風喚雨的父親吉桑,自然是薏心的一大助力。然而,吉桑畢竟是日治時期的傳統仕紳,隨著國民政府掌權,二戰後南洋茶葉供給量衝擊台灣茶市,時局早已不同以往。老派的經商法則,無法讓茶廠在詭譎多變的新時代生存。
因緣際會下,與張家合作的懷特公司特助劉坤凱(KK),不僅外語流利,更有與多國勢力交涉的經驗。於是,KK成了薏心從商之路的啟蒙導師。
KK︰「如果可以選擇,我想很多人會想要生在妳家。」
薏心︰「生在我家有什麼好?如果我和我們家茶師掉進水裡,我爸一定會先救茶師。」
KK︰「那妳最好先學會游泳比較重要。」(《茶金》第4集)
KK雖非商人,但他藉由人生歷練,帶領薏心認識戰後複雜的局勢,用自身人脈替她引路。即使隔著階級的巨大鴻溝,這樣閱歷豐富、略帶滄桑氣質的男子,稚嫩的少女仍不禁芳心暗許。
KK之所以吸引薏心,除了觀念新潮,勇於為理想搏鬥,恰好與反叛的薏心理念一致。最主要的,還是KK拋開了身分、性別的偏見,視她為平等、獨立的個體。沒有因顯赫的地位,刻意阿諛奉承,也不將薏心當成柔弱、依附他者而生的菟絲花,反倒鼓勵她應學習自行求生。
眼前這位既像是天真浪漫的無知小女生,也像在人生與商場打滾數十年的智者,KK揉著眼看著燈火後面的薏心,明滅昏暗之間著實看不清楚。(《茶金》小說版 p.209)
情竇初開、對商場及政治角力懵懂的少女,亦步亦趨地跟隨心上人兼導師的指引。經歷歲月的淬鍊,璞玉雕琢成為珍貴的美玉。薏心不再是天真無知的千金小姐,徹底蛻變為獨當一面的「新社長」,導師與學生的身分逐漸翻轉。
電視劇中,成為政府眼中釘的KK,能放心把重要的家人託付給薏心;小說版中,一度消沉迷茫的KK,被薏心的年輕朝氣鼓舞,對生命的激情因而復燃。導師變相成了學習者,從後輩身上足足上了一課。男女主角的關係,並非既定印象的「師徒」,他們是互相激勵、成長的知己。《茶金》的感情線,是靈魂激盪而成的知性火花,古典含蓄與現代感兼具。
穆老表情嚴肅起來︰「小妹子,我只是洋行的打工仔,少幾筆生意算不了什麼,記得當年妳來上課時,我最後告訴妳,生意人有道看不見的天險,小心囉!政治可以給妳一切,也可以毀掉一切,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再教妳了!妳自己看著辦。」(《茶金》小說版 p.412)
薏心事業路的另一名導師,是「穆老」穆桂錦。穆老的原型人物,為與知名女星阮玲玉有過糾葛、人稱「茶葉大王」的唐季珊。電視劇中,穆老是出場不多的小角色,在小說則是關鍵性的要角。不但費心傳授專業技術和門路,將日光公司順利轉型為綠茶外銷的龍頭。更在政府刻意刁難、查封茶廠時,出了一份心力,讓外銷茶的訂單能順利出貨。
穆老可謂薏心的再造恩師,數次幫助日光度過難關。性別、輩分的差異,沒有成為兩人惺惺相惜的阻礙。可惜的是,後續薏心急於擺脫洋行限制,冒著風險破壞行規,自行越過洋行搶單,葬送了師徒的情分。因共同目標攜手合作,因想法相異產生分岐,又因野心膨脹走向末路。這對命運極其相像的師徒,雖不能終身扶持,卻在某種程度上,人生軌跡持續同步。
KK與穆老,為影視作品時常出現的「導師」型角色。將畢生學識傳授給徒弟,指點迷津,努力為後輩開路。師徒倆大多無血緣羈絆,精神上卻一脈相傳。長江後浪推前浪,待時機到來,導師便功成身退,將舞台讓給新生代大放異彩。靈魂知音KK,忘年之交穆老,即便彼此投緣,仍舊無法永久陪伴在身旁。薏心的事業路,終究得獨自摸索、披荊斬棘前行。
《茶金》主要角色中,從靦腆老實的書生,轉變為世故商人的文貴,是全劇性格最複雜的人物。以客家子弟身分爬上黨營公司高層,在商場混得風生水起的文貴,內心一隅,仍保有對吉桑的一分敬意,以及對薏心始終不渝的愛意。
文貴表面上處事圓滑、注重利益,卻不時暗助日光公司。面對佳人的冷言冷語,依舊癡心不悔。在功成名就後,再度向張家提親,期盼在冰冷的商業合作下,能有深厚的情感連結。如此深情重義的文貴,贏得眾多觀眾的心。更有劇迷成為堅定的「心貴派」,希望感情線不要遵循既定模式,能反其道而行,讓女主角回報男配角的感情。
筆者雖欣賞文貴的飲水思源,亦為他的癡傻心疼不已。但是,私以為文貴與薏心,終成眷屬的可能性不高。
文貴︰「日光公司比較理想性,其實台灣的茶佔全世界不到百分之一,撼動不了市場,很難建立起品牌。」
薏心︰「做品牌又沒有標準答案,我們可以參考世界各地的品牌,得到一些靈感啊!」
文貴︰「茶這個東西的問題在於,它不像酒,沒有一個標準可循,每一杯茶會因為每一個人泡的時間、量和習慣而不一樣。當你沒有辦法提供客戶相同質量產品的時候,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薏心︰「這是值得做的吧﹖而且總得試試看啊!」(《茶金》第11集)
其中一個因素,是兩人的經商策略差異過大。薏心繼承父親的冒險性格,對台茶發展有不合時宜的理想性;文貴則是謹慎保守,識時務為至上。儘管初期合作愉快,可是難保這樣理念不一致的合作關係,能走得長久。虎女與茶猴,若彼此結為親家,價值觀的差異可以是互補,同樣能化為雙面刃,讓柴米油鹽等現實面的爭吵,熄滅曾經炙熱純粹的愛情。
不過,讓筆者深感兩人不合適的因素,在於以下第11集這段對話︰
文貴︰「我必須集合台茶所有的量,走向量大、低價,可以賺取更多的外匯,絕對不是製作特色茶。」
薏心︰「我們對事情的看法,真的很不一樣。」
文貴︰「對啊!但妳不得不承認,我才是對的。」
文貴縱然癡情,對薏心幾乎是百依百順,但薏心之於他,是身分低微的茶猴么子,遙不可及的美夢。他真正渴望的,是心儀的女神,從至高無上的神壇回眸,用愛慕的眼光,膜拜他這個人,而非兩人共同奔赴的美好願景。
文貴與薏心,宛如同性相斥的磁鐵,他們皆屬於「需要被認同」的類型。文貴期望證明自身能力,薏心又何嘗不是?適合他們的,應是能不時支持,穩重低調的伴侶。過於類似的「競爭關係」,反倒讓兩人無緣。
況且,以戲劇結構而言,薏心也不可能選擇文貴。正因他們是「命定」的姻緣,才注定錯過。假使安排薏心被文貴打動,共同為茶產業奮鬥,其實未嘗不可。但是,這是關於「不認命」的故事,不甘願相夫教子的女性,最終若聽從父命,順從普世價值結婚生子,不就是向「天命」妥協了嗎?
吉桑數次表達對文貴的賞識,文貴亦是「父母之命」的婚配對象。倘若薏心與文貴結為連理,必定走向傳統婦女的宿命,她為茶廠所做的一切將被抹煞,全部轉為丈夫的資產。《茶金》的可貴之處,便是不落俗套的劇情走向。女子既能在事業上一展抱負,也能有獨身的權利。在時代洪流的衝擊下,手無寸鐵的女子,撼動不了大環境,至少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吉桑︰「妳在說什麼﹖我選的女婿就是妳的丈夫,這就是妳的命。」
薏心︰「那爸爸你的命又是什麼呢﹖」
吉桑︰「張家已經被人退婚一次,再退一次,會讓人笑掉大牙,妳會丟光家族的臉。」
薏心︰「爸爸,你不想只當個養子,我也不想只當一個相夫教子的平凡女人。你這一輩子這麼努力打拚,若你的命真的如此,那你就不會在大坪山種樹,也不會開茶廠。我像誰﹖還不是像你!你把你走出自己的路的精神傳給我了,爸爸,我不想就這麼認命!」(《茶金》第4集)
我們聽多類似的老生常談,總是告誡女子應當安分守己,不該妄想打破世俗框架。航行世界的船舵,掌控權到底不屬於女性,乖巧、聽話、懂事,是妳的終極保命符。衝撞體制只會落得遍體鱗傷,面對生命的不可捉摸,若咬牙認命,依然能在平凡日常中,尋得人生的最大價值。
藝術源於生活,卻又高於生活。《茶金》不再陷入以往時代劇的輪迴,賦予舊時代諸多被迫「認命」的女性,擁有「選擇」的權利。不再逆來順受,不再忍氣吞聲,過去無數女性的辛酸血淚,幻化為劇中倔強叛逆的女主角,一圓她們未盡的夢想。
如同改編名著的電影《她們》(Little Women, 2019),模糊創作與現實的邊界,女主角Jo的結局並未依循原作,採取了開放式的想像空間。銀幕中的虛構女主角,與作者Louisa May Alcott的身影重疊。Jo是否如原著那般,與教授有「幸福快樂」的結局,觀眾不得而知。可我們明瞭,看著著作付梓、露出心滿意足笑靨的Jo,即使孤身一人,仍有了她所希冀的幸福。沒有圓滿婚姻,沒有血緣傳承,但她擁有了自己的書、自己的「聲音」。
在險惡世間沉浮的薏心,縱然一度疲倦,仍舊沒有輕易找個港灣靠岸。愛戀無疾而終,苦心維持的日光公司走向終結,但透過東方美人茶的聲名遠播,家族的畢生心血得以永續;不畏閒言閒語,讓非婚生的孩子成為一家人。不服輸的客家細妹,至始至終走在理想的道路上,有了屬於她的、非典型的Happy Ending。
《茶金》是獻給所有不願認命女子的情書,不僅僅是女兒、妻子與母親,跳脫婚姻、生育等社會功能性的束縛,妳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這封情書,獻給過往刻苦耐勞的女性,也獻給現今不斷奮鬥的妳我。
☆註記:本文劇照取自《茶金》FB粉絲專頁及「劇夠DRAMAGO」網站,《她們》劇照取自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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