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可悲」的事情,不是只有家族的逐漸分裂喔。
家族的凝聚跟振興與否,我們說人力還有機會試一試嘛。
但有些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人力就是不可能讓它逆轉了。
在人生中的某些時刻,你會突然想起來,原來這些再瑣碎不過的日常,是這麼地珍貴耀眼、這麼地閃閃發光。
閃得人……忍不住眼睛發酸喔。
家有老嫗,嘗居于此。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連于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余曰:「某所,而母立于茲。」
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
語未畢,余泣,嫗亦泣。
譬如我(有光啦)的家中,有位老婆婆,她是我阿罵的婢女喔,在我家當奶媽,奶過了兩代的孩子惹。
這裡歸有光雖然先寫了老婆婆婢女,但其實他想說的是什麼?
先妣撫之甚厚。
我已經去世的媽媽,對待她相當愛惜、寬厚,即使她只是地位不高的婢女。
換句話說,你知道嗎?
在我心中我媽媽是個好人,真的是個好人。
再換句話說,你知道嗎?我畢竟是個生在明代的男性,有些情緒我雖然也會有,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因為這還是個性別刻板印象相當嚴重的朝代。
所以我其實想說的是什麼?
室西連于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余曰:「某所,而母立于茲。」
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
房間的西邊跟內室是相通的,我媽媽曾經從那經過。老婆婆婢女常常指著我媽媽走過的地方,跟我說,孩子你看,那就是你媽媽曾經站在那裏的地方。
老婆婆婢女還說,有次我抱著你的姐姐,阿她那時候還是小baby,就一直哭哭喔。你媽媽那時候就站在那裏,敲門問說小孩子怎麼啦?是不是會冷阿?是不是會餓阿?我就隔著木板跟她回應喔。
老婆婆婢女常常跟我說這些往事,很細碎的、沒什麼關聯的往事。
你知道嗎,這些事情雖然都是些很瑣碎的小事,但我為什麼卻記得這麼清楚呢?
語未畢,余泣,嫗亦泣。
老婆婆婢女跟我講這些的時候,有時候話都還沒講完,我就忍不住掉下淚了,老婆婆婢女看到我這樣,也跟著流眼淚。
明明就是一些不重要的小事情喔,怎麼莫名其妙就會害我掉淚呢?
有些話,我不好意思寫在我的散文中。
但如果你肯細細地讀過幾次,我想你會知道的,肯定會知道的,那句我真正想說的話:
「媽媽,我好想你。」
余自束發,讀書軒中
自從我束髮,也就是15歲後,距離我媽媽離開,已經七年了喔,那麼我就常在書房裡讀書了。
某不知道,從這裡大家看到的是什麼?
但是某看到的,是個有點內向,甚至有點孤僻的孩子喔。媽媽很早就走了,以前那種時代,你也不可能奢望爸爸多溫和多親切,其他的親族們又都陸續分家,不來欺負你就不錯了,難以期待有什麼家族的溫暖對不對?
可就是這種環境下,還有誰暫時把媽媽的角色給攬了過來?
是「大母」,也就是有光的阿罵。
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
有天我阿罵經過我的書房,跟我說,阿罵很久都沒看到你了啦,吼~~整天關在房間裡面,這樣靜悄悄地內,這麼文靜,像個小女生喔www
你知道嗎?在我有點封閉自我的那段時間,會擔心我的,就是我的阿罵。
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
阿罵講完要走的時候,幫我把書房的門帶上。
我聽到她自言自語說:
「我們家族裡頭,很久沒有出一個有成就的讀書人了」
「這個孩子……我很期待喔。」
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
過了一會,阿罵拿了一塊象牙朝簡過來。
(按:這裡某打個岔,朝簡這種東西是大臣上朝奏對君王時用的,如果你的職位不夠上朝面聖的品秩,那這個東西你是用不上的喔。)
阿罵對我說:
「這塊象牙朝簡,是你的祖先,在宣德年間上朝時所執的」
「現在我把它交給你」
「阿罵相信……」
「有一天我的孫子會用上它。」
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那塊朝簡現在就在我的眼前,而那些對話,好像就還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
我的時代跟文化,讓我很難寫出想念阿、愛阿這些詞彙,只能寫下我現在的心情,實在是忍不住想要好好哭一場喔。
但如果你肯細細地讀過幾次,我想你會知道的,肯定會知道的,那句我真正想說的話:
「阿罵,我也好想你。」
你跟媽媽都走了,這個世界上……
沒有人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