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我繳交完學校第一個 Unit 的所有作業,包含一個全本舞台劇本、電視劇本和廣播劇的大綱和前十頁開場劇本。
我感到筋疲力盡。彷彿突然之間穿越過馬拉松的終點線,在虛脫的同時,意識到,傾刻間失去了繼續奔跑的目標。
所以,我在為了什麼而奔跑呢?
我這樣問著自己,但心中毫無答案。
彷彿已經實現了許多夢想,但仍有更多更多的夢想有待實現,數不清的願望等待完成,日復一日,我感覺我的生活像是一個又一個的 dress rehearsal(註1),從來不是真正的登台演出。
我好疲憊,厭倦一切人、事、物,紛擾而充滿噪音的都市,閃動的夜的燈火,暗地裡的情慾,那一顆顆為了爭逐名利而激動著的心...
我只想將一切洗掉,重新來過。
就在這樣的心境下,我報名了法國梅村(Plum village)的一週閉關(retreat)。
'Retreat' 意指為退後、往後移、撤退、退出、改變、靜修、休養...
正是此刻的我所需要的。
3月29日-4月5日,2024年,從倫敦隻身一人飛到南法波爾多(Bordeaux)的梅村,關閉了手機,沒有買網路,就這樣,送給自己人生中難得的七天的空白。
我在 29 號當晚 11 點多抵達梅村的 Lower Hamelt。整個村莊都熟睡著。
梅村分為三個村莊:Upper Hamlet(男僧眾居住)、Lower Hamlet 和 New Hamlet(後兩者為女僧眾居住)。因為錯過了下午的註冊,我只能於隔天入住預定好的住宿。所以當晚我直接睡在禪堂裡。
意外的,我一點不覺得可怕。
面前是一尊佛像,頭微微歪向右首,斂目含笑。
我感覺很安心。好像,回到家了。
躺在僧人事先為遲到的我準備好的,打坐坐墊拼成的床墊上,我昏睡了過去。
夢裡,一對身著黑衣的韓國夫妻跪在佛前痛哭,哀慟他們失去的愛子。
醒來時,只覺得心下惘惘的。
隔天天一亮,我加入了其他閉關者(retreatant)的行列。
按表操課,每天的行程是天還沒亮,在滿天繁星的注視下,到大禪堂(Big Hall)打坐、上香、吟唱(chanting ),打著手電筒摸黑走到食堂。7:30 用早餐,之後展開一天的活動:走禪、修習法門、聽課。12:30 吃午餐、放空、聽課練習、曬太陽、喝茶、跟貓玩。18:00 吃晚餐、打坐...
梅村的修習法門與生活緊密結合,最基本的有呼吸禪(sitting meditation)、走禪(walking meditation)、吃飯禪(eating meditation )。
Wait a second, 吃飯也算禪修嗎?
是的。並且一點都不容易。
在食堂(Dining hall) 用餐時,每個人都從取餐區斟酌拿取適量的食物,可以選擇的都是道場裡的師姐(sisters)們烹調的素食。
從取餐開始就是練習的一部分。
我必須說,起先這樣的用餐過程對我來說彷彿酷刑。非常的痛苦和尷尬。
我吃得很快,又無法享受食物的滋味,只想快快吃完,快快離席。但是規定是用餐開始後 20 分鐘會有一個鐘聲,此時方始能夠離席,於是我只能強迫自己放慢吃飯的速度。
但隨著練習專注在咀嚼飯菜這件事上,漸漸的,我克服了奔忙的心態,回到吃飯的當下,不再匆匆趕往下一個目標,也不再懼怕在寂靜中與他人共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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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回到倫敦的我,仍在獨自用餐的時候遵循這樣的方式。吃飯不配手機、不看影片,練習全身心專注在面前的飯菜和進食這件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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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這樣吃飯呢?
這是一行禪師(Thầy Nhất Hạnh)(註2)的智慧方便。一行禪師為創辦梅村的僧人,他生長於越南,曾在戰爭中經歷顛沛流離的歲月流亡到法國,在南法重新建立「梅村」(Plum village)這個佛法修行道場。
他以平等、反歧視(Non-discrimination)、反戰的精神為西方社會知名,一生提倡正念(midfulness)的生活,倡導只要全神貫注地做每一件事,那麼每一件事就都是佛法。
This cup of tea in my two hands, (在我兩手之間的這杯茶)
mindfulness held pefectly.(全心全意的托持)
My mind and body dwell,(我的身心安住)
in the very here and now.(就在此時此刻)
於是,喝茶、吃飯、行走無不是禪;說話、思考、呼吸無非是禪。
在梅村的訓練下,我忘記了查看手機,忘記了回覆信件,忘記了該要煩惱的決定...專注在觀察落葉、雲朵、花瓣的顏色、蔬菜的滋味和鐘聲的嗡嗡共鳴。
儘管行程緊湊,但這裡的空氣中散發著一種奇異的慵懶氛圍。宛如陶淵明詩中的桃花源一樣,花瓣翩翩飛落,靜寂的灑在土壤上,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歡快歌唱,婉轉嘹亮...使人快樂得鼻酸,近似鄉愁。
在這裡沒有人急匆匆地趕路,一切都是慢慢的,悠悠的,輕柔的,體貼的,所有人的臉上都漾著一抹神秘的微笑。
行走在梅村的小徑上,如果迎面而來一位閉關者,我們會直視對方的眼睛,報以微笑;如果是一位僧人,我會止步,雙手合十於胸口,頷首向那位僧人問候。對方也會停下腳步,合掌微笑。一霎那間,感受到時間靜止於這一刻。
在微笑中我看見生起的蓮花,燦然芬芳。
我一直非常懼怕打坐。
不僅是因為先天血液循環不好,只要坐上半個小時就會腳麻到失去知覺,並且,我很害怕面對坐下來時,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千方百計逃避,掩蓋的問題。
無處可躲。
所有的念頭都像雪片那樣紛飛下來,淋在我身上。
真的,我就像坐在雨中那樣,毫無遮掩,只能任由自己被暴雨摧殘。
然而隨著每一次打坐的練習,我學習接受自己這樣的一顆心。
接受風雨,酷暑,暴虐的情緒,不仁慈的話語,接受逃跑和追逐,以及那一張張烙印在眼裡的影子,難以忘懷的眼神......
我不逃了。
不知道在哪一刻意識到——不管逃去哪裡,還是擺脫不了自己這一顆心。
我所能做的,就是陪伴著它,坐著,只是坐著,什麼都不做。
這樣就夠了。
如果連我都不能夠對自己慈悲,怎麼可能對他人溫柔?
以梅村師姐們(sisters)的說法就是,只要照顧好自己就夠了。當好好的照顧自己,就是在照顧我們的家人,我們的師長,我們的好友,我們的冤家仇人,我們的環境,整個社會,乃至整個世界。
好好的照顧自己(take care of yourself)。
當我們好好照顧現在的自己,就是在照顧我們的過去和未來,因為未來是由現在組成的,現在的我們是由過去組成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一份集體意識中的一個細胞(cell),而這份集體意識(collective consciousness)就如一片汪洋,乘載著每一份意識。
身為一顆露珠有一顆露珠可以獨善其身的功課,在圓滿這個功課之時,也同時貢獻了好的能量到汪洋中。
We don't try to become a buddha.
We just enjoy sitting and accept ourselves as we are.
(我們不企求成佛,
我們只是享受坐著,
並接受自己本來的樣子。)
於是我坐著,坐著,只是坐著。看著自己的這一顆心,坐著。
好好的,坐在此時此刻的這一念心中。
我感覺,真正開始改變我的是梅村的呼吸法。
有一句一行禪師說過的話,關於呼吸,因為耳熟能詳而朗朗上口,是這樣的。
Breathing in, I know I'm breathing in.
Breathing out, I know I'm breathing out.
Breathing in, I have arrived.
Breathing out, I am home.
That's it.
聽起來簡單的不可思議,但是,請試著在心中默念並跟著深呼吸,吐氣,將氣息平緩下來,讓呼吸往下走到肚子(丹田)的位置,那麼我們可能會發現,一切都改變了。
隨著安住在這份呼吸中,我不再渴望逃跑,不再眷戀過去,不再飢渴未來。
我安住於呼吸,只是呼吸。
吸氣,我知道我在吸氣。
吐氣,我知道我在吐氣。
吸氣,我已經抵達。
吐氣,我到家了。
就這麼簡單,但又非常不簡單。
因為這份呼吸是我們生命的真實,是每一刻需要時時覺察的念心。
回到自己,回到家。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了。
我特別喜歡梅村的一個傳統,也是一個非常殊勝的教法。
每當鐘聲響起時,不管我們手裡正在做什麼、想什麼,都在那一剎那全然的放掉。
練習徹底的,全然的放下。
只是聆聽鐘聲。
靜止,停在此時此刻,持續的呼吸,覺察呼吸。
安住,
安住在此時此刻裡(in the here and the now)。
(未完)
註1:著裝彩排。在正式演出前演員會穿上正式的演出服裝,與技術人員進行最終彩排。
註2:一行禪師是國際著名的佛教禪宗僧侶、作家、詩人、和平主義者,也是入世佛教(Engaged Buddhism)的提倡者。在越戰期間他被迫流亡海外,在法國南部波爾多創立「梅村正念禪修中心」(Plum Village Practice Centers),面向西方大眾教授佛法及正念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