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冷靜下來回到電腦,螢幕已經因為超時被鎖起來了。
剛才那通電話打亂了我的思緒,也讓我喪失食慾。我將麵放到一旁,向櫃台提出加時,深呼吸調整了一下姿勢,繼續研讀張教授的資料。
現在手機已經被不明病毒鎖起來,這代表離開後我沒辦法再用手機開出這些資料,得趁現在好好記在腦袋裡。
我點了一杯熱咖啡,味道卻隱約有股抹布味,讓我乾脆向櫃台要了杯熱開水。
等紙杯的熱水涼到足以拿得起來的期間,我默默分析目前的情況。
首先班策爾的提議我當然不會同意。
以治療眼睛這個條件要我當代罪羔羊不是不可能,而是頂替的對象不可能是班策爾。況且他傷害的還是鞠之晴。
我很感激鞠之晴很在乎我的眼睛,但這並不是我能接受的方式。
剛才班策爾講得好像解詩失敗會有生命危險,所以我利用張教授的帳號查了很多偽量場對稱機的資料。
它的原理是破壞詩人的虹線結構,再重新織出右半身的虹線紋理,令左半身慢慢隨之形成新的基底網路,能更好的和環境中的虹線融合。
只是這樣做確實會對詩人的身體和交際力場造成影響,不過臨床報告有嚴重副作用只有少數,這也是我當初認為值得一試的原因。
畢竟無論是什麼方式,都不能免除所有風險。我對協會和中科院的技術還是有些信心。
既然現在班策爾主動要使用偽量場對稱機,我也省了拜託他的功夫。但以防萬一,我還是希望能親自到現場。
資料顯示拜火龕曾用來觀察星象,所以我在想會不會也有用作觀測虹線。
奇格哈修在遇到海因里希後開始四處遊歷,在千別山莊設立研究站觀察虹線,研究「雲之絲」,也許他來到教堂區後也還在繼續這類觀測記錄。
就我自己看來,拜火龕周遭的虹線蓄積的狀況很不尋常,就算它本意跟虹線無關,在若干的程度上卻也影響了周遭的虹線。
我原本想問姚凱唯有沒有聽說過拜火龕的傳聞,畢竟她曾經在教堂區待過,但現在手機變成這樣也沒辦法。
而且我也想問她除靈的事。
到底奇格哈修的畫發生了什麼?一詩教是做了什麼才讓她感到古怪?
想到這裡,我查了一下關於那起除靈事件的資料。
除靈師並不像解詩人一樣有協會,所以沒有官方的紀錄。就算有,我也沒有閱覽權限。
我試著輸入關鍵字和年份,分別在最大的論壇和一些網誌上找到相關文章。
網路上對畫的傳聞和丘牧師說的很類似。其他還有一些關於教堂的鬼故事。這些鬼故事只在雪足大教堂或一些路段發生,真崇寺倒是沒有相關流言。
有篇發文讓我注意到自己遺漏的部分。
那就是百世旅人的詩,在界仲伯死後就沒有再發生了。
這點其實我也在界仲伯的冥誕報導中聽到被提起過,但各方至今一直沒有合理解釋。
網路風向普遍懷疑是受到氣候變遷、易出現詩人的家族影響,甚至有一詩教將之隱蔽的陰謀。也有論點猜測界仲伯死去時,詩隨之消逝。
各式各樣的觀點一直被討論著,詩人研究院也曾針對「詩的存在時間」和「詩是否會隨著詩人死去而消失」進行研究,卻沒有一定的結果。
總覺得教堂區的謎題其實比想像中還多。
目前手邊的資料都過於零碎,觀察到的現象也不夠特異到值得統計。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令我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我將涼掉的溫水一飲而盡,起身到櫃台結帳。
夜空在下過雪後呈現一片怡人的深藍色,星星也比昨天多了幾顆。天空如此澄淨,我的心情卻像壟罩著烏雲般,步步都感到沉重。
回到青年會館,我房裡有張門縫塞進來的櫃台留言。
上頭告知我十點會有電話,但說來電者沒有署名。看了看時間,正好就是在七分鐘後。
我用電熱壺泡了杯房裡附贈的即溶咖啡,不安的等待電話。
我想大概是張教授,但十點整電話響起的那刻我就知道不是。因為張教授通常不會這麼準時。
我接起房間電話,是櫃檯的通知。櫃檯和我確認後,將外線電話轉到房間給我,話筒在一陣等待音樂後響起多里德的聲音。
「喂,還好吧?協會,是不是有來煩你?」他聲音疲倦的說。
「那還用說,他怎麼知道這支電話的?」
「我怎麼知道他怎麼知道?姚凱唯跟我說,鞠小姐明天要用機器解詩了。她明天沒空,我不是關係人,不能去。你那邊,處理好了沒?」
「好個頭。」
我把班策爾剛剛打來張牙舞爪,還有主教開的條件和張教授的建議,以及這兩天被嘉穎拉著跑的事通通告訴他。他先是發出感到棘手的嘶嘶聲,又忍不住失笑。
「反正,聽到你過得慘,我放心了。我們這裡,很多學生抗議、罷課。學校一直開會、一直開會,想辦法,可是效用不大。你要趕快有個結果,不然這裡還沒平靜下來,我們先累死。」
我深吸了口氣後向他道歉,並問他知不知道關於拜火龕的事,提出幾個我想到的疑點,也向他談到百世旅人的消失。
多里德沒有思考很久,沉默了一下,突然說:「感覺,你都不確定自己要找什麼。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去找『光目櫃』?」
我聽到只差沒把咖啡噴出來。
多里德若無其事的繼續說:「那個是歷史學家、古董收藏家、鎖匠、香霍學者都想解開的東西。你去解開那個,不就好了?」
我擦擦從嘴角流出來的咖啡。
「你自己都說這麼多領域的人都解不開了,我怎麼可能解得開?」
多里德不可置否的提高音調說:「為什麼不可能?你是最強天生仔耶,反正你也是在賭,幹嘛不賭大的?」
「但……這也提高太多難度了吧?」
多里德不容我抗議似的說:「光目櫃,可是奇格哈修最有名的遺物。超過一世紀都沒有人能打開。就算裡面裝的是垃圾,那也是很有價值的垃圾。比起你找到那些不痛不癢的答案,這種能親眼見到的東西,更有說服力。不是嗎?」
……這麼講也有道理。
「就算這樣,那種文物一般人也不能隨便接觸吧?」
多里德的口氣一副「就在等你這麼說」,津津樂道的說:「 為了吸引有能力的人,一詩教有公告,打開光目櫃的人,可以選擇獎金或是光目櫃中一半的物品。想要挑戰可以申請,加上申請研究的人很多,現在搞不好排到明年七月了吧?我用教授的名義和古董俱樂部的白金會員幫你申請,應該可以插隊。但是,你解開,要分我一半。我要裡面的東西。不過份吧?」
「這……可以啊,那你也給我一點線索吧?」
多里德想了一下,神秘的說:「你知道,『傘引』嗎?」
我也想了一下,記憶模糊的說:「你是說,像傘骨的那個……」
多里德馬上「對對對對,就是那個」的搶接道:「十九世紀歐洲正流行日本文化的時候,發明『淚燈』的牧師雅各受到日本舞的啟發,將傘骨改良,讓虹線可以隨著舞伎絕美的舞蹈引導到一旁特殊的傘架上!這種神奇的引線方式就稱為『傘引』。他不只讓虹線成為只屬於他一人能看到的傘,還用苦學起來的刺繡技術重現虹線的分布,織成獨一無二的棉布傘!現今這種傘引作品比達文西留下的畫作還少,全世界不到七件,我們古董俱樂部裡……」
「停停停停,你看你噁心到中文都變流暢了。重點在哪?」
「噢噢,重點就是,奇格哈修,在光目櫃上,有傘引的支架在上面。」
我不禁頓了一下。
「呃,為什麼你能那麼確定?」
他嘆了口氣,彷彿正在跟一隻井底之蛙見識:「牧師雅各,其實也很有才華,但都被埋沒在奇格哈修之下。大家都只記得他的代表作淚燈,幾乎沒有人知道,他還有這項發明。他的傘引道具做工精美又獨特,本身就是藝術品。當時光目櫃的報導和期刊一出來,我們這些行家一看就知道了。」
我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
「那,你們有跟相關人員講嗎?」
「俱樂部裡有幾個人申請去看過,但那幾個人都不是天生仔,只能大概判斷出,櫃子上的傘引是用其他機關驅動的,你明天去看就知道了。申請人的活動結果,都會被官方紀錄,上傳到網站,所以,網路上也有很多相關討論。你可以先到網站上看看,應該很有幫助。」
多里德掛斷電話前說預約到時間會通知我,要我明早等他消息。
通話結束後,我帶著房間的便條和鉛筆又跑了網咖一趟。
我的目的是查詢剛才多里德講的光目櫃官方調查記錄。
光目櫃保存在西坊教會銀行。外觀是四十二公分的四角柱,含錐頂是五十二公分,四面分別是三神和十字架的圖案,由金屬和實木咬榫製成。如多里德所說,一側有著傘架般的支架,乍看有些像敦煌石窟般的鑲嵌感。
網站上的資料就和我調查拜火龕的資料一樣,繁多又零碎,很難找出有價值的關聯,因此越看越加重我的迷惑。
說老實話,我對解開拜火龕和光目櫃的信心是一樣低,導致我沒辦法選擇誰要當備案,腦中不斷想像著最壞的下場。
但一想到班策爾和鞠之晴,我又不能失敗。
李吉姆曾經跟我說:「時間是一切的答案。」這想法令我稍微樂觀一些。
至少答案不是不存在,只是需要時間和智慧磨合,總會出現的。
沒錯,現在就先別想那麼多吧。
我在網咖抄寫好所有相關資料,回到青年會館已經凌晨兩點多。
我趕緊盥洗小睡一下,早上早早起來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
大概八點半時,多里德來電,說已經預約好了拜訪光目櫃的時間,訂在下午三點。
我的行程安排是,先到圖書館看拜火龕,順便找找有沒有相關資料,再到花又真崇寺調查,對三神的代表地做最後確認。到那時應該差不多到了跟西坊教會銀行預約的時間,到時在看光目櫃之前先確認一下銀行的拜火龕。
今天天氣出大太陽,氣溫一下上升了五度,變得沒那麼濕冷。
前一天的薄雪大多融化,路上有大大小小的水坑。
因為已經超過約定時間,我在路邊叫了計程車。
昨天和嘉穎約了八點半在區立圖書館前的十字路口,等我趕到時已經超過二十分鐘。
她撐著一樣的紅傘,在路邊百無聊賴的玩劍玉。
她穿著和昨天一樣的服裝,但戴了一頂鴨舌帽。左手輕巧的幾次翻轉劍身,使球彈跳在凹槽,再讓球順著手臂滑下,手指夾著凹槽,將劍身連球拋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後,她剛好面無表情的發現了我,球正好也不偏不倚的插入劍頭,我不禁發出驚嘆。
「抱歉抱歉,臨時有點事。」我小跑向她。
她盯著我,突然壞笑了一下把球甩過來,我一時反射性停下腳步。
她抽了一下手,將球甩了幾圈放開劍身,接住落下的球,精準的向上讓劍頭插進球洞裡,技術相當了得。
「你嚇到的表情也好無趣。」她掃興的嘟起嘴巴說道。
她將劍玉收進口袋,說:「所以呢?到底要找什麼?」
在她身邊總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奇妙的是,我並不討厭這種情況。
嘉穎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部恐怖片,明明知道會發生不安的事,卻又忍不住想看下去,我覺得我遲早會栽在她手上。
「剛好在前面而已。我要去圖書館,有資料說圖書館也有拜火龕,我想去看看。」
我看了看圖書館上方如短路電網般閃爍的虹線閃光,只是看了一下就讓我感到眼冒金星。
我們走到圖書館後,我向嘉穎提議,她先到附近的店等我,畢竟圖書館裡不能撐傘。
沒想到她這時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一手抵到了傘骨上方,另一手握住握把,像個魔術師兩手一收──她居然收起了傘!
她將傘射到傘架的格子裡,然後單手插腰,自信的對我說:「我剛才等夠久了。而且圖書館我很熟,不用撐傘也可以走。」
「什麼叫作不用撐傘也可以走?」我問。
她又露出壞笑,神秘兮兮的說:「就像這樣。」
正好圖書館有人走出來,她在自動門打開的時候跳進門邊的陰影處,迅速消失。
我連忙跟上去。進去張望後,發現她在深處沒人的雜誌櫃陰影裡開合跳等我。
「踩到光的人就算輸。」她手放在嘴邊俏皮的用氣音喊。
「我才不要。」我也用氣音回她。
這間區立圖書館歷史悠久,整體偏向德式風格。外部使用大理石,內部採實木設計,燈光多使用黃色燈光,只有翻新的自習區較為現代,並採用日光燈。現在來客都集中在那裡。一樓可見樓上陽台般的開放長廊。
我走到靠門口的梁柱,上頭掛著樓層看板和館內地圖。我從中尋找拜火龕的位置。怪的是,上面都找不到。難道是不對外開放的地方嗎?
大概是我佇足太久,嘉穎不知何時來到梁柱後面,在陰影裡像個幽靈似的問:「你在蘑菇什麼?」
「呃……拜火龕應該在頂樓吧?但館內指南沒有寫要怎麼去。妳知道嗎?」
她一臉「啊……居然是這麼無聊的事」靠到了柱子上說:「那裡是內行人才會去的地方,所以沒有標出來。你今天真是找對人了。」
她說完就示意我跟著她走。
她沒有坐電梯,而是走樓梯來到四樓,帶我往書櫃區裡走。一直到不起眼的暗處裡,牆上有個看來年代久遠的木門,上頭貼著禁止進入的告示。
由於門上是簡單的喇叭鎖,嘉穎拿張卡片就輕易撬開了。
她輕輕一推,門就發出吱嘎聲打了開來。外頭虹線的亮光幾乎就像火災現場般刺眼,我瞬間舉起手臂遮擋。
嘉穎笑了一下說:「看得到的人真辛苦。」
我有些難受的吸了口氣,勉強的看向她問:「為什麼妳這麼熟練啊?」
她靠到門邊陰影,抱起兩臂看向門口說:「還好吧,這那麼簡單。以前當志工忘了帶鑰匙時我也會這樣開。這裡在我來之前就這裡很常被撬開了,有時也有人跑來探險和試膽,但大部分是來抽菸的。我們以前當志工時也要來打掃這個區域,在這裡看過不少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她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我馬上懂了大概是怎麼回事,於是對她舉起手示意不用解釋了。
我瞇著眼睛,一鼓作氣踏上外頭顛簸又狹窄的石階。
外頭晴空萬里,高處的風吹得很強勁,每一步都必須很小心。
這裡和雷赫米真崇寺的拜火龕一樣,佔地不大,六角形的建物四周都已經基於安全圍上鐵桿,屋簷中央有個巨大的鐵鉤吊著鐵網,推測可能是以前吊炭火用的。
與其說像是石亭,這裡給我感覺倒不如說比較像鐘塔。
我站在建物外頭,大量的虹線像成群結隊的魚群,從遠處和天上匯聚,再穿過石亭,湍急而蜿蜒的湧向遠方,散發陣陣白光。
我突然理解嘉穎說在這裡看到很多怪事,可能不只是「野戰」或「禁藥」,而是真的是奇怪的事。
站在如此巨量的虹線中,思緒和情緒不夠穩定的人很容易會做出難以理解的事。
就算是兩者都安定的人,也需要足夠的定力才能不被影響。
現在這波虹線帶聚在一起呈白光,往遠處看會發散。為了看到虹線帶具體飄向何處,我必須要看用動態物體的方式觀察,也就是類似在行進火車上看清沿路近物的方式。
為此我必須靠近邊緣的鐵欄。
我自認自己的情緒和思緒都在標準值,進去一分鐘應該不會有事。
深呼吸了口氣,我集中注意力,緩緩向虹線帶包覆的建物走去。
我先用手將虹線劃開一道口,但沒什麼用,成千上萬的虹線不斷將我包覆又化開的過程令我開始感到忽冷忽熱,彷彿人間冷暖,強烈的炫光也一一刺激我的記憶,腦海開始浮現很多不想回憶的事或是微不足道的日常畫面。
我應該只走了不到十秒就抵達鐵桿,但整個過程卻讓我感到無比漫長,內心彷彿不斷有什麼正在融化,同時又感到很壅塞,心情變得七上八下,有些讓我喘不過氣。
我將雙手握住欄杆,抬頭專注的盯著白光,如洋流般的虹線帶慢慢被視線放慢呈虹線束。一條連接到了教會銀行的上方,另一細條岔向了花又真崇寺的方向。
這已經可以確定,拜火龕肯定跟虹線有什麼關係,而且花又真崇寺上也有著什麼。
突然渾身感到絕望之際,我壓著眼睛,在頭痛急速升高之前退開了邊緣,吃力地走下階梯。
我回到門口時,嘉穎在暗處相當吃驚的看著我。
「你還好嗎?」她擔心的問。
「還好。對了,花又真崇寺上應該也有設置什麼,我看到有虹線流向那裡。我還要找找花又真崇寺的資料,妳知道建築和歷史區在哪裡嗎?」
嘉穎沒有回答,只是凝重地盯著我,說:「你臉色很不好。」
我試圖讓她安心,強打精神說:「怎麼會?還好吧。」
「你哭了。」
我摸了摸眼睛,尷尬的咬牙吸了口氣,一時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
她突然走近抱住了我。
她一手摸著我的頭髮,靜靜的表示安慰。
明明平時都莫名其妙保持距離的,我真的搞不懂這人的距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