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半旬,馬辰經過精心調養,傷勢已好了大半,秋霰也越來越頻繁。倒是阿娜的態度趨向冷淡,馬辰只要提起約定的事,她頭也不回立刻走的老遠。
為此,馬辰想詢問徑路,但他忖與其問徑路這個大男人,倒不如找斯琴有效,只是這幾日斯琴格外繁忙,也沒機會好好聊幾句。這日馬辰睡醒,氈房內外卻寂然無聲,鼻子一抽還能聞到殘留的藥渣味。馬辰來到草原一個月有餘,從未見過這麼靜謐,他還忖是否所有人悄悄趁夜遷離。
走出氈房,徑路的馬匹栓在馬房,斯琴的也在,代表他們沒去放牧,牛羊倒不再圈裡,八成由別人帶去,仔細一瞧,阿娜的紅棗馬卻不見蹤影。只有一夥小毛頭在地上嬉鬧,以及年紀稍大的孩子幫忙照顧。
若沒有小孩們的聲音,這座營地便如鬼城空寂。
雖然來了一個月,除了一段時間跟徑路去牧場,其餘時間皆在氈房裡調養身體,因此馬辰對這個營地並不熟悉。他隨意亂逛,正巧碰上斯琴提著一籃脫殼好的粟,黃澄澄像成色良好的金子。
「馬辰,你怎麼到這裡遊晃?」斯琴似乎有些訝異。
「因為看不到人,就隨便轉轉,倒是斯琴大嫂,您哪來這麼多粟?」
「這時節常有的買賣,說起來你在趙國習慣吃這個吧,今晚恰好讓你解鄉愁。」斯琴笑道。「晚些還會有人帶回來,這幾日你大可吃得過癮。」
「我期待嫂子的好手藝。」馬辰遇上斯琴,趕緊問起阿娜的事,「嫂子,我看阿娜的馬不在,不曉得她去哪裡。」
「這個嘛,朝東走十里有座小湖,五年前戰爭結束後,一部分人被葬在那裡,阿娜的父母也是。」斯琴將阿娜當作自己女兒般疼愛,她不捨地說:「馬辰,別看阿娜一副堅強的模樣,姑娘家嘛,特別是胡人的姑娘,哪能像中原女子無端濺淚,表露傷心。她嘴上不說,但心裡的畏懼我清楚的很,那日起每隔五、六天,她就會隻身前往湖畔,心裡話還是說給親生母親好。」
相識漸久,馬辰知道阿娜強韌外表下的柔。他頷首,娓娓說起與阿娜約定之事,雖然阿娜已未將馬辰要脅的事放在心上,但馬辰深知她仍對他的趙國人身分懷有戒心。
這個戒心不只阿娜有,其他匈奴人也不例外,只是沒有阿娜這麼明顯。若能使阿娜釋懷,馬辰認為自己回中原的事宜也能順利許多。
斯琴不禁竊笑,似乎將馬辰的話當成小兒女的煩惱,她說:「不如親自跟阿娜說吧,好好說出心意,胡人姑娘還是喜歡直白些。小姑娘轉眼都十七了,這麼彆也不行,早晚要當新娘。」
「阿娜姑娘,」馬辰沉默半晌,「她要與服匿成婚嗎?」
「服匿是同輩裡最剽悍的勇士,對阿娜也挺好的,不過最終還是得由她自己選。」斯琴偷偷瞄著馬辰的反應,咳了一聲道:「也許有更好的抉擇,總得好好揀,否則到時懊悔了可怎麼辦。」
「您說的極是,我應當鄭重向阿娜姑娘致歉,如此回中原才毫無罣礙。」
「回中原?」斯琴表情難堪,差點沒讓那籃粟摔在地上。
「沒錯,我想趁入冬前回國。」雖身在草原,馬辰仍記得長平大敗後,趙國還有殃及首都邯鄲的威脅。
馬辰不敢忘卻父親英勇戰死,只為守住大趙河山。
「馬辰,你不如先想如何過冬,也許明年春天再想回去的事──」
「大嫂?斯琴大嫂?」馬辰大叫,疑惑地皺緊眼。
「──這天候回中原的路不好走,避完冬再走也不遲。」斯琴不願多說,提著粟匆忙回氈房。
任憑馬辰呼喊,斯琴也不回應。
你要回中原是不可能的事!
馬辰猛然想起阿娜的話,背後肯定藏了什麼事情。當開始懷疑,馬辰便聯想個把月來接觸的事物,還有說過的話語,思來忖去仍是徑路的話最為詭調,似乎一直暗示某種訊息。
至少能肯定他們已完成馬辰不知道的事,否則先前馬辰提到回中原的事,他們總是打馬虎眼,哪有這般大辣辣。
馬辰低頭思索,靈光忽沉忽現,遠遠看到有幾個青年人過來,他朝東邊一路躲去,瞥見一處大帳篷。此地馬辰曾詢問過徑路,但徑路忽悠幾句,沒告訴他這是哪裡,當時馬辰不在意,此刻卻格外敏感。
那只帳篷肯定有問題。馬辰抱持這般想法,大膽靠近,發現那裡守備森嚴,並有幾個小帳篷連成一區塊。他窺視其中一個,裡面放滿嶄新的箭簇與彎刀,旁邊的帳內則是騎兵輔助武器,流星錘、大斧等等,以及大量輕裝甲冑。
躲過守衛的眼目不算難事,馬辰站在大帳外的箱子上,趴著偷聽,一面注意有否人發現。
裡頭人說的是匈奴話,馬辰也強迫自己學了些,他學得很快,因此尚能聽懂。
「此次與邊疆『貿易』萬萬不可驚動李牧,這三年收穫越來越少,部裡人已是連年埋怨。所以速度要快,帶的走的全上馬,帶不走的全燒了;行動要狠,反抗者殺;保密要實,絕不能讓中原人得知半點風聲!」
「千長,這次聯合另外三部,共有四千餘騎,況且『貿易』地點離李牧駐紮地尚遠,他來只能救空城。」
「徑路,幾位百長裡老夫最信任你的能力,只是必須嚴加提防暫居你家的中原人。」千長壓低音量,但字句清晰,「我部乃先鋒陣,行蹤一旦敗露,另外三部也會受牽連。老夫不希望有紕漏。」
馬辰驚慌地跳下箱子,剩下的也不須多聽,這下他明白阿娜為何說他無法離開草原。他必須趕緊通知李牧,否則邊境將發生難以挽回的慘況。
一道身影卻擋住他,阿娜沉著臉,不安地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沒什麼好說的,我要立刻回中原。」
阿娜睜大眼睛,她知道裡頭的話全被聽見了,「你不是聽不懂匈奴話嗎,原來全是裝的。」
「跟你們處了這些時間,我還聽得懂『嚴防細作,劫掠中原』八個字!說到裝,你們匈奴人才裝!」馬辰憤怒地說。
「蠢中原狼,你傻了嗎,我們不可能放你回去告密。」阿娜亮出彎刀,指向馬辰,「就算剁掉你的腳,我也不能讓你損害族人的生計。」她的眼神、動作如初相見時認真。
「難道我們趙人的命比你們匈奴人不值嗎?」馬辰吼道。
這一吼讓阿娜忍不住驚嚇,大帳裡也發出慌聲,兩名護衛連忙探看情況。馬辰出手更快,一手抓住阿娜粉頸,阿娜驚惶鬆開彎刀,刀順勢落入馬辰手中。
大帳方出來一道身影,馬辰一掌推倒阿娜,讓來者接住。接著馬辰用最快速度趕回徑路家,準備快馬馳回中原。
岑靜的營地忽然風風火火,遍地搜人,能上馬的全都加入搜索行列,上百騎徘徊封鎖所有出路。
馬辰身手雖好,但比不上匈奴人對地形熟悉,在越過一座小丘,馬辰的坐騎突然拐彎朝平時的放牧地奔去,馬辰猛拍馬屁股,踹了幾下才讓牠改方向,但很快他跟他的馬兒被徑路所屬的部隊逼到一條河流。緊接支援的人馬率續趕來,兩百餘騎團團圍住,除非投河,否則除非蚩尤在世,不然絕對衝不破這層包圍。
馬辰被逼下馬,舞起從阿娜手上搶來的彎刀,表明心志。帶頭的人要眾人停下,他順髮披肩,帶著小輪般的金銅圈,看上去持重老成。他附耳向徑路說了幾句,徑路點頭,便策馬朝馬辰去。
「中原小子,這裡的人馬你看見了,憑你單刀單馬,硬拚絕無生還可能。」
「哼,你當我怕了?」長平數十萬人交戰,一失神就會人首分離,馬辰也未曾畏懼。
「我知道你不怕,只是你死只是眨眼的事。」徑路攤開兩手,保持敬意道:「你是我們的客人,如非必要,我們能繼續待你如賓。直到過完冬季。」
這是要馬辰接受軟禁,但血氣方剛的趙國將門豈能妥協,他擺出迎戰的架式,「徑路大哥,你待我如賓,我也敬你為長。但欲傷我族胞,便是敵人,既是敵人,就毋須套交情。」
馬辰將話說死,即便要死他也不會向匈奴人討饒。
飛騎現身,穿過兩百餘騎,一身紅影揚起沙塵。阿娜騎姿颯爽俐落,絲毫不輸男子。
她停在馬辰跟頭,躍下馬氣呼呼地說:「中原狼,你想死是不,我立馬將你剁成肉塊。」
「妳怎麼跑來這裡,千長正在看,快回去。」
「中原狼,你不是要答應我做一件事嗎,」阿娜不甩徑路,激動地說:「好,我不准你離開草原!」
馬辰詫異地看著阿娜,遲遲未應,這擺明是不可能。阿娜再指著他,又急又氣,髮上的紅結似要顫飛起來。
「辦不到是嗎?你拿那把彎刀自刎──」
連徑路都覺得阿娜的要求太過火,馬辰緩緩舉刀,凝眸片刻,倏地放下。
「到頭來,你還是覺得自己的命比較重要,中原狼終究只是中原狼……」阿娜語調淒淒,蘊著說不出的苦。
「不,阿娜姑娘,邊疆趙民勝過我的命萬分,若妳欲取,待我稟報完李牧將軍,再回頭任妳宰割。」馬辰風骨錚錚道。
徑路插話道:「小子,千長的意思不願殺你,我也下不了手。撐犁既讓我們在此相識,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讓你離開草原。」
「什麼?」阿娜與馬辰同時面面相覷。
徑路向千長轉手比劃,然後語重心長地對馬辰說:「中原小子,要走,是你的決定。我們會替你備好糧食,請再委屈一晚,明日日頭出來後,便還你自由。」
幾匹馬湊上來圍住馬辰,要護送他回去徑路的氈房。馬辰不疑有他,折騰了大半天,沒騎多遠天將黑了,何況他身上無食糧無飲水,連條禦寒毯子也沒有。
馬辰一走,阿娜便急著問:「你們到底存什麼心,為什麼要讓他走?」
「妳也看過他跟服匿那場架,他寧死也不會留在這裡。」
「為什麼不告訴他回去必死無疑,他不知道路,不知道草原有多危險!」阿娜垂著眉頭,不敢置信徑路放他送死。
徑路重重哼了一聲,肅穆地說:「我們是草原子民,他是中原人。若撐犁保佑,馬辰能順利回到李牧駐防地,不行的話……」
拖著長長的嘆息,他才補足後段:「便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