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實驗性的京劇劇場,用爵士樂搭配京劇唱腔進行。是獨角戲,一個人分飾三個角色。
改編自〈馬克白〉,其實是「四次創作」的過程。
劇中大量引用《吟邊燕語》〈作者序〉〈蠱徵〉的內文。依循《吟邊燕語》的故事脈絡,省略莎劇原有細節,甚至運用「清朝人對西洋故事的解讀」為角度。這種手法聰明靈巧,逃離「不合原著」等問題。
故事中有三個角色,由同一位演員扮演:
遺老(林紓):說書人
由清文人來對馬克白進行詮釋與評價,此角色游離在故事之外,自導自演,所有角色看似都是他所託出,但又獨立成形,模糊了虛實邊界。
馬伯司氏(夫人):主角
以夫人為主角,著重夫人內心詮釋。包含對懦弱丈夫的埋怨,身為軍婦的孤獨等等。因而演員主要的扮相也是旦角,即使切換角色,也不換裝。
馬伯司(馬克白):外圍背景
馬克白這位原先的故事主角,在本齣戲中顯得薄弱,成為外圍背景那樣的存在,幾乎名存實亡,他的事情除了書信以外,幾乎都由故事主角夫人口中道出。演員在表演馬克白與夫人的時候,角色切換也不太明顯,如果不看劇本,其實不好判斷哪些話出自馬克白,哪些出自夫人。
這部劇是由青衣乾旦飾演,模糊了性別。所謂的乾旦,就是男生來飾演旦角。另有一個詞叫做「坤生」,就是由女子飾演生角。
我覺得這點他處理得很好,又讓我想到〈狐仙故事〉和〈少年金釵男孟母〉對於角色性別的處理,狐仙將同一個角色拆開成男狐女狐,太過割裂,使人有疑慮;男孟母用女演員同時飾男女角,但其實我會偏向用男演員來飾,更能展現瑞郎的那種美男子陰柔之氣。
而馬伯司氏用乾旦來飾演三個角色,轉換自如,同時能有滿清遺老的老儒生之氣,也可以有夫人的強勢嬌媚。是恰到好處的,演員非常厲害。
本劇由遺老道出故事,自導自演、切換角色,藉由角色之口、角色的觀點進行詮釋與批評,留給觀眾自行解讀,規避了「不符合原著」的疑慮,因本就是四創作品,轉折之間總有變化,觀眾須得接受這樣的變化,所以指責或批判不合原著的舉動是沒有意義的。因此我說他聰明。
用這種後設手法,可以將背景時空模糊化,這是取巧而聰明的方法,他去規避容易為人詬病的改編部分,手法和技巧上很明顯就是要與原著有所切割,將整個情境和鏡頭放在遺老的身上,觀眾可以將它視為清朝人的一場自嗨,也可以轉換視角去窺見這齣劇所詮釋的夫人的內心世界。
在這部劇中,即使改編自馬克白,他也轉化、改動、削弱,甚至是模糊了情節,改成大量的心緒流動。第二幕夢遊,有一半是在死後所唱,可以視為魂魄的游離,也可以看作整齣劇的收尾,充滿餘韻。
劇中有一段夫人因鄧肯王「甚類其父」,而猶疑不敢下手。這是從馬克白莎劇原文中化用來的情節,「要不是他睡相像我父親,我就動手了」。這邊他處理得很細緻,這是〈慾望城國〉沒有做的地方。我自己覺得這段很重要,這齣劇裡面將這件事放大了,它展現出夫人謀算黑暗之下的另一面,這份猶疑是立體化角色的關鍵。
在這齣戲裡的夫人形象,是冷靜、埋怨、嗔怒、謀算的,大量內心世界的展演,從這些可以知道,夫人雖然口頭上對馬克白多有埋怨,認為他媽寶、懦弱、下不了決心,但在字裡行間,仍可看出夫人對馬克白深厚的情感和眷戀,想要為他牟利,例如「巧扮祝君心願」。大概表演者也有很大的功勞,將夫人的強勢婉轉理性和柔情都表現出來。
可以看出遺老的台詞是比較文言,而夫人的台詞是非常口語通俗的。這大概是編劇想要製造出的一個衝突。在我看來,呈現出了古典與現代的「不調和」,這個不調和很可能是故意的,但處理得太彆扭。
尤其遺老台詞過於艱澀,這是我覺得處理得不好的地方,滿口咬文嚼字,或許照搬原文之外,可以多加一些修飾,讓它顯得不那麼「腐儒」氣息。初始還好,後面越來越顯得做作、自我耽溺、故弄玄虛,難有共鳴,多了令人不耐。尤其「熄之滅乎」那一段,可能想要像史記那樣有個「太史公曰」的效果,做出評判和總結,我找了原文沒有找到這段,很可能是編劇自己仿古文加的?寫得太彆扭了,我整個人都不舒服。即使它是照搬原文也不舒服。
倒是夫人的台詞口語通俗,寫得還不錯,應該說句式長短的變化,不會拘泥於五言七言的工整規則,而是活潑的調動一些連接詞,以及超長句的使用,打破古文的規矩。
所有的台詞,整體而言還是有詩詞大亂燉的現象,稍嫌做作,但還在接受範圍內,看著劇本不舒服,看舞台演出就會削弱一些這種尷尬。
編劇劉亮延說:「爵士樂是在一個編制裡頭,通過規定好的小節數,讓不同的樂器樂手彼此即興。我認為戲曲也是這樣子,一個知道自己風格的演員,創作新的腔的過程,其實就是反反覆覆的拿捏。」
因而這個實驗性的劇場,融合了西洋的劇本與東方的表演,再將京劇唱腔、爵士樂即興混奏,我覺得他混合的蠻好,兩者是挺搭的,有一股「輕飄飄」的氣氛在裡面,但畢竟爵士樂太靈動、太輕快,沒有文武場那種端肅感,導致有些比較需要氣氛的場景,爵士樂撐不起來,少了一股「殺意」。
最後一段使用古典吉他獨奏,搭配夫人的歌聲,也很搭,頗有一股餘韻在裡頭。或許這些手法就是刻意的,他就是要讓你游離在故事之外,不讓你完全浸入,加上演員角色頻繁切換,並不會讓觀眾感到太過於無聊,反而有種平淡的飄忽的美感。
在劇本中,它給遺老安排了一張面具,作為角色切換使用,但在劇場裡,卻捨棄了面具,這是高招,也很考驗演員的功力。既然沒有面具,角色的轉換除了靠演員以外,也靠音樂和燈光。常常遺老的部分是冷光藍色,切換成夫人就變成暖光紅色。
而燈光在夫人獨白的時候也是有下功夫的,當她平常說話、讀信、埋怨丈夫時用的是暖光紅色,但一進入內心的謀算黑暗面,就會改用藍色的冷光。
這樣的顏色使用也呈現在角色的服飾上,第一幕夫人穿的是大紅色衣服,但仔細看襯裡的顏色卻是藍色的,好像就呈現了外表與內心的反差,內心的狠毒與冷酷透過顏色做暗示。
第二幕換了服裝。夫人的衣服從上一場的大紅色,換成比較淡、比較素的淺色,音樂也從爵士變成了吉他,巴哈的舞曲。整個氣氛轉變,從前面的巧智謀略肅殺,變成冷淡透著哀傷與徒勞。
背景的芭蕉樹很妙,剛好最後幾段也有唱到「我是芭蕉,身本無實」,成為一個隱喻,當然,劇本也有提到「植物的永生力量」是馬克白的主題,相互呼應。
我個人很喜歡本齣劇最後面,那些茫茫然的獨白,好像鬼魂不散。最後使用像女巫燉藥、下蠱一樣的唱詞,來做出收束。其實這裡就是莎劇馬克白請女巫做法的部分,也挪用了林紓吟邊燕語中的詞彙,是一個充滿大量古怪物件,很詭異又不知所云的一段,好像就呼應到這整齣戲是個東方清朝人半夜瘋瘋癲癲自導自演、像是幻夢一般的故事。
我其實對「打破第四道牆」這種事頗有要求,應該說,我很討厭「為了取悅觀眾」而進行的互動,這真的大觸我雷點。我會希望人物好好待在他們的舞台時空,他們一但和觀眾進行娛樂性的互動,就會讓我出戲。
馬伯司氏有幾段打破第四道牆的表演,例如,在劇本可以看到:「可以叫我馬夫人,但⋯⋯當然不是美青姐啦,哈哈。」(天啊現在誰還會記得美青姐是何方神聖。我轉了好幾個彎才想起她是馬總統夫人⋯⋯)
實際的表演舞台,主角除了美青姐以外,還開始往台下分送食物,互動:「妳在看誰?妳在看他?你呢?你又在看誰?」
〈馬伯司氏〉這齣戲裡面,夫人還與爵士鼓樂手、吉他樂手調情,這些也在我的接受範圍內,但與觀眾互動我就不太舒服了。我當然知道在這一齣氣氛比較淡,又剛好是不華麗的獨角戲,很需要一些冷熱調劑,逗引起觀眾的興趣,但我相信還有更好的技巧和手法。
然後我想了想,我可以接受的「打破第四道牆」,大概必須具備某些技巧,或者做得天衣無縫,亦即,人物即使往台下互動,也還處在他們自己的思緒和時空中。舉幾個音樂劇的例子:
〈搖滾莫札特〉
因為基調本就活潑,所以和台下觀眾互動是非常自然的,而且大多交給羅森伯格這個角色。薩列里唱勝利之歌蹦下台抱觀眾這段,因為薩是處於自己的思緒和時空,以及酒醉狀態,所以這些互動也完全能夠接受。
〈伊莉莎白〉
刻奇曲(Kitsch),刺客將皇室的照片往台下發給觀眾,因為是處於一種兜售買賣的狀態裡,加上刺客的角色本就游離於故事時間線之外,所以也不悖離互動原則,並不讓人出戲,同樣是可以被接受的。
〈漢密爾頓〉
這大概是我最喜歡的「打破第四道牆」技巧之一。最後一曲〈誰死誰生誰傳頌故事〉(Who Lives Who Dies Who Tells Your Story),伊萊莎對著觀眾席,發出一聲嘆息,充滿驚訝、感動、喜悅(或者其他你所理解的情緒),在這齣劇的最後一刻打破了時空,彷彿看到漢密爾頓的故事為後人所傳頌、搬演到舞台,她看到了台下的觀眾而發出感動的驚嘆——這聲嘆息有很多解釋,而這是我比較喜歡的其中一個解釋,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很棒的打破第四道牆的方法啊!
像是〈水滸傳蕩寇誌〉那種嘻嘻哈哈取悅觀眾的東西,就真的不需要了。我只想好好看一個故事有這麼難嗎,沒有必要為了讓觀眾開心而增加這種讓人出戲的橋段,這只會顯得刻意、薄弱、失去故事和人物原有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