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演戲本身並無偏好,但綜合外型、過往戲路,以及多年來的媒體廣泛評價,周森堅信自己擅長演繹情深之人,縱然是秦璧這樣充滿餘裕且情感層次細膩的角色,應當也不成問題——
「卡!」在王導眼裡,他那些手法可能也就夠騙騙家庭主婦的眼淚。
那個時代的導演多半秉性乖張怪譎,對底片錢更是錙銖必較,拍片常是早早在腦中剪好片,正式開拍從不按腳本順序來,同一幕的一個鏡位一次拍完,直教演員茫無頭緒,腦殼生疼。而王導的怪癖之一,就是在開鏡前彩排過第一幕,確定所有人馬都上了軌道,得虧這好習慣,多年來為他鑽牛角尖的性子省了不少膠卷。
見識過王導的詞鋒犀利,周森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好日子到頭了」的念頭,此刻見其筆直朝自己走來,驟然氣索神蔫。
「食支煙先?」出人意表,從不避諱當眾痛罵場務人員的王導竟兜了個圈子,向他比了比棚外的空地,以手勢示意其他人暫停拍攝。
懷揣滿腹不安,周森三步併兩步跟了上前。入午陽光熾熱難捱、初春的風卻還是吹得人冷得打顫,他只得一手攥緊衣領、一手慌忙接過王導遞來的長壽菸,乍見鮮黃色的硬盒時他頓了頓,就聽對方淡淡解釋,以前抽的紅雙囍,後來癮大了就叫島國的熟人定時給他帶兩條來。
淺嚐一口,儘管菸量大,入口餘韻卻不如想像裡厚重,緩緩呼入冷厲寒風、彷如享受冬夜美夢的餘韻。周森自己抽的是軟中華,沒特別揀出口貨,但港都寸土寸金,也不乏一筆開銷,平時在片場多是這般借個火、來根菸同攝影大哥與燈光師一輩討交情。
半晌,王導那張丟到人群就找不著的臉不見喜怒,幽幽一問:「你看,秦璧是怎麼樣的人?」
「很愛妻子⋯⋯的男人吧。」因突如其來的提問一怔,周森脫口而出便生懊惱,只覺這答案不但膚淺,還毫無個性。
不出所料,王導的小眼睛涼涼地掃過他,好像冷冽的刀鋒貼著臉頰滑過。
你的情感太壓抑。王導繼續說,食指與拇指磨搓著濾嘴末端,「秦璧也是壓抑,但不是你這種壓抑法。你覺得,他為什麼會和成子諾交好?這件事他什麼都不說也沒所謂,何必跟索子糾纏落去?」
為什麼?劇本沒寫。與坊間讀到的小說章節不同,電影或劇場的台本往往僅有台詞及動作提示,以扼要的文字撰寫,由碎片化的段落組成全貌。在剪成正片前,導演與剪輯師都有足夠的彈性,能將那些橋段拼湊為一個截然不同的敘事。
本片訴諸任職於港都刑事組的男女主角之口,藉審訊嫌疑人秦璧的對話內容、循線偵查的各種蛛絲馬跡等,鋪成一個非典型的「因為他愛她,所以假裝不愛她;因為她愛她,她卻不能愛她」多角戀故事。
周森知道,秦璧愛著王夢琳,所以策劃了腳踏兩條船的假象,好讓多年因同性初戀情人削髮為尼、苦楚無處可發的未婚妻得以放下,安然走上自己選擇的絕路;周森知道,秦璧羨慕白芹的敢愛敢恨,所以從不對這女警官惡言相向;周森知道,秦璧待王父王母如自己的親長,所以他便是獨自擔下負心的惡名、誤解與苛責,也不願二老絕望,維護王夢琳至死孑然一身;周森知道,秦璧欣賞成子諾,所以在不觸及底線的範圍裡,他都竭力配合,絕無虛言,更別提最終給了對方一個開啟新生活的機會;他知道,秦璧盡力滿足每個人的需要,獨獨不知他究竟渴望的是什麼——
「因為『愛』嗎?」他終究答了陳腔濫調,就見王導連煙都抽得極快,手上的火星已經燒到了煙標。
王導點頭,又搖了搖頭:「換個問法吧,你說,成子諾、成Sir是個怎樣的人。」
周森沒能答出來,得來一句「先這樣罷,你下戲後找景耀培養點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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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拍了夜戲,回到酒店已是凌晨三點。
周森見景耀在房門前候著,按港都拍片的德性,根本沒有字面意義上的休息時間,演員個個沖好涼稍歇又該上車回劇組,頂多在車裡瞇一會兒,還沒入眠就得上工了。因是他也直問對方不妨收拾衣物過來,兩人一邊輪流洗一邊談。
待景耀去而復返,他已經踏入浴室,避免二流旅館的蓮蓬頭聲音太響,浴室門半敞著,裡頭氤氳靉靆、時而洩出門縫,連帶將人聲變得糊糊的、潮潮的。
落座於房內附設的茶桌旁,景耀定心細數場上幾個發揮不佳、最後勉強過了的景;這會兒沖過一輪戰鬥澡,周森停了水聲,室內迴盪的只有青年的傾訴。
「我看不懂這個劇本。」預料之外,他以為受王導所託、前來技術指導的影帝小生反倒問他:「如果你是秦璧,你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半濕的浴巾攏在肩頭,換了一身行頭的周森一面擦著頭,一面踏出浴室,因熱水澡後的凍人空氣清醒幾分,「我可能會和她一起下地獄吧?」
「那成子諾呢?」備好衣物準備進浴室,景耀擦身經過他時猛地湊近,黑白分明的眼瞳上頭唯有他的倒影,看得周森心頭一動。
「成子諾?」他下意識複誦,直覺自己應當拔腿就跑,卻愣生被那道目光定住了步伐,心跳霎時極快,呼吸卻很長。
「我都把心交給你了,你要我怎麼退回朋友的距離?」身高與他相去不遠,但成年男性前傾的姿勢本具恫嚇性質,饒是景耀言談行事並無此意,也使周森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就算成子諾真的愛上秦璧,他愛上的可能是秦璧的癡情。」他啞聲道,心裡對這種被動感到窩火,更氣自己軟弱得連視線都移不開。
「也可能是憐憫。」景耀邊說著,往後撤開一步,轉而朝浴室走去。
「那也不是愛。」話才出口,周森意會到這聽來情感用事,未免不是一種缺乏理智的負隅頑抗,更像是年輕人的負氣之言,即便無傷大雅地視作一種「立場」,也對解讀劇本無濟於事。
景耀後腳踏入浴室,一段話隨熱氣自內漫出,夾雜狹窄室內的回音:「難道你的愛就毫無目的?連一丁點私心都沒有?」
感覺此時說什麼都是錯,周森理屈詞窮,坐在床沿悶不吭聲。
他聽力向來很好,除裡間的洗漱聲,隔壁房與樓上跫音的窸窣聲不絕於耳,雖是雜音,卻使他紛亂無序的思緒沉靜下來。順勢躺上床鋪,他盯著天花板廉價的斑駁壁紙,背樑被彈簧床穩固地支著,感覺自己像是汪洋大海上漂浮的船隻,被柔情萬種的水波托著。髮根未乾的水分蘸濕了被套,他不以為意,只覺五感變得遲鈍、但又好像異常清晰,所見所聞如久得過分的長鏡頭,一點一點滲透觀者的感知,彷彿身歷其境。
遲遲得不到回音,影帝小生三兩下結束了洗漱,才走出浴室見著的就是這幅景況。
見他神思恍惚,想來折騰一天也乏了,景耀無意深論,道了句「周哥,晚安」,不戀棧地帶上了房門,留一室清靜,以及空氣裡那股與周森身上如出一轍的、暖熱得令人心亂的沐浴露香氛。
因景耀一席話輾轉難眠,劇組五更天出車,出發前他心下猶豫,還是敲響了陳涵的房門。作為故事原作者,她不需跟進現場的錄製進度,周森掛念她不知下回何時再進棚,只得抓緊時間釐清一番。
小女孩睡眼惺忪應門,見是他時格外驚訝,儘管相處幾日不若先前生分,還是難免支吾其詞,縮起肩盤的窘態像要連人帶頭埋進衣衫裡。
「陳小姐,冒昧打擾。我就直問了,還請指點迷津:秦璧是同性戀嗎?」時間緊迫,周森簡單暄談過後切入重點。
這問題讓陳涵先是一愣,而後才囁嚅句什麼。
「秦璧不是同性戀,秦璧是秦璧。」見他不解的面色,她提高音量又說了一回,直到後半句話弱了下去。「就像周森哥是周森哥。」
聞言,周森沒再發話,既沒有說話的意思,也沒有期待對方說話的意思,深邃的目光紳士地落在女孩邊上的牆面,似在品茗這話的深意。難得的平靜使陳涵既高興又難受,因為她其實不總是如此羞澀。正確言之,唯有在他面前會如此羞澀,並非有意或出於偽裝,很難解釋。
「他愛著王夢琳,那成子諾呢?」沉默幾許,周森抬眼看她。「秦璧最後問成子諾,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荷蘭,是因為『愛』嗎?」
還是因為「不愛」呢?冷不丁想起王導的話,他突然生疑,「不是他這種壓抑法」是什麼樣的壓抑,而他自己、又是怎麼樣的壓抑?陳涵也是,景耀也是,為什麼這些人一個個,好像都要比他還了解「周森」是什麼模樣呢?
「是愛。」陳涵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道:「秦璧沒有死不是因為他不想,而是他為她⋯⋯他是為了王夢琳活下來的,他會活得越來越像她。」
「那怎麼會是愛呢?」周森喃喃。
「王夢琳不會——她也不願意和不愛的人在一起那麼久。她只是沒辦法像秦璧想要的,那樣愛他。」小女孩還想說什麼,沒多時,就聽走廊上有人喊他,只得把話頭吞了下去,怯生生作結:「周森哥,自我不見得是自私。有的人曾經愛得太多,所以在愛下一個人前,得先學會愛自己。」
一口的咬文嚼字的調調似是文人的陋習,周森聽得是若明若暗,陳涵話裡那點光亮絲毫照不穿他心頭的陰霾。
因是,車到基地後他先挪步找上了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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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客啊,森哥。」
周森踏入休息室時,經紀人與化妝師先一步和他道早,陳俐俐正坐在鏡前上臉妝,見他來訪不便開口,打了個手勢招呼。
飾演片中的死者王夢琳,陳俐俐的戲份偏少,但場場都是大戲、細節極多,所以集中於前幾日拍攝。今兒拍的是案發現場與驗屍室幾場戲,為了呈現大體經歷不同時日的變化,估摸就是片場化妝室兩頭跑,避免脫妝怕連飯都沒能吃上兩口。
周森簡明解釋前來的目的,化妝師也識趣得很,轉為補強頸部與手腕的妝,不攪擾他倆對話。
「(王夢琳對秦璧)是愛的吧。女人很敏感,心眼也小得很,才容不下那些看不入眼的人,要別說住在一起四五年了。」聽他疑問,陳俐俐答得爽快。與片中的知青形象不同,她戲外作派豪爽,頗有江湖兒女的豪氣萬千,但一上鏡頭又能瞬時端起小家碧玉的氣韻,實然不易。「話說回來,世界上有多少人沒能和初戀情人結成良緣?在一棵樹上吊死,說好聽點是情深義重,實際上不知該說是氣量狹小、見識淺薄,還是欠缺愛的能力呢?」
「小小姐這個年紀頗有見地呢。」以她大火的電視劇角色稱之,周森無意戲謔,只是底心慨嘆圈子裡的年輕人不知是看得通透,抑或太過惆悵,在戲裡看盡市井百態、仍過不好這一生。
「森哥見笑了,不過是晚輩的大話爾爾。」陳俐俐笑臉盈盈,映得面上的青紫屍斑黯然失色。「但晚輩相信,世界之大,每個人的人生中不會只有一個真愛。」
「話雖如此,妳可別太早給我許了個哪裡來的『真愛』啊。」聽了一路的經紀人滿面愁容,意有所指的發言逗得滿堂人笑了出來。
笑談間,周森恍地想起,對張愛玲情有獨鍾的王導曾給他唸過一篇短文,大意記不清了,只掛念著:「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 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裡嗎?』[1]」
一年半載下來,說不上順風順水,周森終究有驚無險地拍完了自己的部分。
業界知名,王導雕戲的功力沒話說,除聽景耀一口彆腳的廣東話決定要用配音,任演員自由發揮之處不在少數,而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場和陳俐俐的對手戲。
那小小姐多的淨是鬼主意,不是簡單人物,一個鏡位結束突然要求播音樂入戲,王導聽了也是咬著一根沒點著的菸桿子,直道「行,但王靖雯[2]身價比天高,沒錢買版權,到時不會放進正片」,便由她興沖沖地摸上佈景那台跟旁邊廣播公司借來的卡帶收音機。
秉著演員專業,周森初時不覺有恙,該當如何則如何。
怪只怪他聽覺犀利,輕易聽懂那句「我已經不想跟你痴纏,我有我的尊嚴,不想再受損[3]」,一派輕鬆煙消雲散,再聽已是曲中人。口頭盡是言不由衷,眼裡陰翳一片,掩不住傷心十分。
事後,坐在大螢幕下觀賞那幕,他方知王導說的「拍得不錯」是幾個意思。
那會兒距周森殺青一年有餘,總算再次碰頭的景耀坐在一旁席位,目光悠遠地望螢光幕上的剪影,聲如蚊蚋,卻似有心要他聽著,引述女配角全劇的最後一句台詞:「『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4]』」
TBC.
[1] 張愛玲《張愛玲散文》〈愛〉,一九四四年。
[2] 王菲出道時的藝名,一九八九年曾以此發行同名粵語專輯《王靖雯》,直到一九九四年才恢復使用本名王菲。
[3] 王菲《討好自己》〈愛與痛的邊緣(粵)〉,一九九四年。此曲原版為國語,來自黃仲崑同年的《愛與承諾》〈有多少愛可以重來(國)〉。
[4] 陳繼儒《小窗幽記・集醒篇》,明代。原文全句:「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終不失性。」
〖作者的話〗
週一在vocus討論區發表了「創作勢必來自於作者的生命經驗?」的討論,當時沒有細想,於今看來,我的立論好像還是脫離不了「看盡市井百態、仍過不好這一生」的本核。
文中周森心生疑竇,問為什麼這些人一個個都好像比他還要了解「周森是個怎麼樣的人」,也是我覺得滿有趣的議題:縱然自我的建構部分來自鏡中之我,但萬一鏡子映照出的你,跟你認知的自己不同呢?
人終其一生無法理解另一個人,但那難道就暗示著,人終其一生就能盡數了解自己嗎?
我持懷疑態度。
附帶一提,對該時代香港拍片現場的取材來自余文樂《Inside Out》S2EP05。我喜歡吳彥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