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山鼓音
——梁寒衣
權傾朝野的清盛公,寵愛著舞姬「祇王」,胭脂紅帳,卻由於絕美舞者「阿佛」的出現,棄捨祇王,另戀阿佛。祇王於是攜同母親、妹妹遠遁嵯峨野出家。勘破世相的阿佛最終也自行削髮,於紛揚雪色中,抵達祇王山門……
我來至嵐山,半是為了謄經,半是為了字眼中氤積的雲霧,以及幽魅誘引的鼓聲。
泰半音樂是用聽的,嵐山的大鼓卻是用「看」的――專用耳朵,嵐山大鼓的神魂便削去了一半;宛如看一個人僅望到側臉一般,將另一半的眼、耳、鼻、心遺落在鋒利的切割線上。
嵐山的大鼓,與其說是音樂,毋寧更該視為一種「酩酊的舞踏」;帶著某種祭典儀軌般「莊嚴莊重的酩酊」以及「風流滌盪的嫵媚」。
嵐山的大鼓是「人神激盪」的――屬於靈幽事神的巫覡,以及悲欣交集、善惡雜混的人類。音樂永遠採取對話的形式――一段笛,一段鼓;一段鼓,一段笛;或笛鼓並存,互為逗引。
剛強難伏的鼓聲,與幽婉淒悒的笛音,總像似一個男形與一個女形的重重纏繞,輾側徘徊,和滄哀頡抗。
是陰、陽的異質、分裂,也是陰陽的書寫、和歌。
嵐山大鼓的引逗,亦彷彿即建立在自身雌雄同體的矛盾與激盪上――宛如注視一具神佛:轉過去,半面是威猛執劍的金剛;偏過頭,對著一位辮髮幽麗的觀音。
嵐山大鼓,我一共聽過兩回。
頭一回,是京都祇園祭的前夕。
洶湧的街市,華燈初上,鬧茫茫的人叢中,卻召魂般傳來一陣幽魅恍惚的笛鼓。循著山魈野狐般滲著黑暗氣息的笛鼓踅踅繞繞了幾條巷道,便看到了簇擁圍觀的人潮。
是街頭為祭典煖身的即興表演。鼓團小小,幾條紅巾草草繫在麻繩上,繞著四隅,拉湊出一塊方方的場子。
為首的卻是一名十七、八歲,看來十分矯健自信的少女:圓白的臉,昂揚的眼,一派地精神活潑。吹笛和助鼓的卻是一群十六、七歲的少年和幾個半大的孩子。
乍乍看來,是個羽翼未豐,鼓起勇氣上街頭演練的毛澀孩子團。能奏出什麼音樂是不敢說的。
鼓拍一響,笛聲一起。情勢立即有了變化:少女的神態表情瞬即奇異進入一種忘神酩酊。兩只鼓鎚恍若延伸為雙臂的部分,如一隻俊偉的鵬鳥,輕輕舉起、旋轉,向空中掠過大半個優美窈長的圓弧,而後,澎湃撞擊於鼓點上。尋常的擊鼓,但管節拍鼓點,鼓手的身姿大抵是即興隨意的。嵐山大鼓,卻恍然建立於更嚴謹、嚴苛的格律與美學上。鼓者須是舞者。無論節奏、拍板落於何處,鼓面、鼓槌,與鼓手,永遠均須延著一道美感的弧線進行,構成一類舞蹈的丰姿與形式:一切的擊、擣、點、叩、旋腕、側肘、昂擺、拂移……均須恪守「舞」的結構,均須精準落於這道美感弧線中;於這道窈美的弧線中閃光、流動,與流注……
不容許一絲粗糙、齟齬。一點冒瀆、失閃。
嵐山的地祇神鬼必也沉醉在這不可思議、湛粹昂沸的舞、樂之美中罷。祂們栩栩復活,栩栩歌唱,栩栩和聲、舞踊於少女流轉、拂擺的眉眼腕肘、腰肢身形中。隨著槌鼓、笛音,一併忘魂舞踏,酩酊和歌――
少女的顏面顯得不可想像的出神,與美麗……
稍後,在祇園正式的祭典中,我又看了一回大鼓。
舞台是燈樓鎏彩,廟會慶典般高高搭於神社中心的。
既然代表神社,自是嵐山首屈一指的鼓團。燈火荼亮燃照了整座山頭。陣容龐大的四名主鼓手,一字排開,豁豁赫赫,態勢驚人。主鼓的,亦照樣有一名女子。
是個精湛嫻熟,怕已往返各地、巡迴過百回、千回的壯年鼓團。擊鼓的威勢,飆飆咤咤,炎炎叱叱,恍若猛虎搏擊;鼓點無不精準,節拍無不命中……但是,卻缺少什麼似地,顯得僵固而貧索。
我仰起頭,注視女人世故、職業化的表情動作,擊鼓恍然已成為慣性的反射,猶如出入迷宮俐巧精明的白鼠……腦海中悠寂拂掠過的,卻是昨日少女專注出神、窈美而舞的姿影。
嵐山的神靈僵死於世故的偽態中。
而藝術,亦然,僵死於失卻的初心――那所謂的童蒙之心、純粹之心。
一年後,閱讀到《平家物語》中的四位比丘尼(註一);正是嚴冬,心中猝然映現的,卻是夏日祇園少女擊鼓舞蹈的剛美風姿。
半是因了同屬嵐山的地緣關係;但是,更重要地,應是其中共同流灌的神魂、意志,與氣魄。
川端康成戀美推崇十一世紀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卻對百年而後、同以家族滄衰作為敘事主體的《平家物語》深感嫌憎。然而,一整部《源氏物語》繁如紫草的女性中,卻沒有一位獨具《平家物語》中阿佛、祇王、祇女的清奇風骨——無論才華昂沛、端嚴姝麗、或雋美玄幽……《源氏物語》中的女性,泰半鬆軟柔荏,俱如一袋麵粉;任何一人——無論父母親眷、姊妹僕傭,只要夤夜啟開她們的閨帷,引入求歡的男子;她便僅能柔婉曲從,任隨命運搓揉、播弄。
之於《源氏物語》,肉體的占領,意謂著意志、神魂的終極宰控。
她們是「光源氏及其後裔的女人們」!一群姿態各異、雕飾精緻的永恆向日葵。
攝影:梁寒衣
《平家物語》的女性卻標竿了「企圖跨越砧板」的終極解脫;一種更為清明、獨立;不可凌奪,不可屈辱,亦不可伏禁的自由與尊嚴。
祇王奇,祇女奇;
阿佛更奇!
奇於昂亢氣骨;奇於叛俗、逆俗;奇於大氣大魄,敢於引劍拔鞘,將自我凜然割離於生之欲、生之流,割離於世俗常軌所建立、擁護的價值系統。
――我們須記得,這是十二世紀以王室貴冑為核心的封閉王朝;而《平家物語》的主軸――武家出身的平清盛公,權勢如日赤焰,連天皇亦得懼憚數分。
歷史的本質為欲望;更且是以男性為主體,為主導的欲望書寫:愛欲、戰爭、權勢、統馭、聲名、富貴、領地……俱僅是一連串欲望權力、旗幟名號的更迭與流變,歸屬與鬥伐。此中,女性的欲望建構、延伸於男性的欲望上,她的身分繫鎖於「她的男人――他,是什麼?」;而並非「她――她自身,是什麼?」;如同鴿鳥的身分繫鎖於腳環上主人輝煌的家徽。
及至二十世紀末,如是堅固頑執的思想信仰,仍如地心引力一般,以無所不在的巨大磁力,微密運作於日常生活的表皮與髓心:女人如是看待女人;男人亦如是看待女人;一切一如既往,顛躓而淤塞!
而她們是敢於叛離於歷史的欲望系統——叛離於男性欲望,以及社會文化欲望(後者顯然依據前者而投射、建構)的女性。閱讀祇王、祇女、阿佛,常常默然地想,這即是最古老、最質樸、最優美動人的女性主義了罷!
――以女性「同體」的悲懷,善憫,悟覺開始!而非之於同儕女性的攻伐、掠奪、嫉妒、凌辱、踐踏、支配、夷毀……
同體,亦即「同一個身體」;彼此息息相關、唇齒相依――眉不害眼,手不害足,頭不害軀幹。
不以殺傷,戕害,破毀,為律則。
祇王如是,
阿佛亦然!
嵐山擊鼓沉酣舞踏的少女彷彿一個永恆的姿影,烙印著敢於叛離、敢於顛覆的形象――自此,女性將不止於助手,合聲,與配樂,而將瀟灑雄踞於大鼓前,作為一己生命的主鼓手。
自然地,「佛也曾凡夫,我終也成佛」(註二)――「女性」僅是開始,並非終極;阿佛、祇王所意願抵達的,是「全性」――是如大地般,不捨穢垢,涵納一切性,一切別,一切有情,一切眾生的「佛陀之性」、「佛陀之心」;所願力的,不僅是「一切女性皆居淨土」;而是「一切有情皆居淨土」。
攝影:梁寒衣
我的導覽小冊上,繪著兩座素默的石造佛塔;龕頂簡簡,碑碣小小,如同我們尋常見到的日式石燈籠。
高一點的,葬著相偎念佛,共赴極樂的阿佛與祇王;矮一點的,是梟雄清盛公。
「約略難捨世情男女的戀執。」「女性終究無以真正解脫男性權力的桎棝。」……世人或以如斯的眼目紛紛揣測。
我更相信佛家所謂「逆增上緣」,意即「將一切惡質惡德、憎恨破毀,皆視為恩人」的菩薩之心――這是「近佛之心」――將射入胸膛的箭鏃俱化為碧渥的菩提,遮覆有情無情、愛怨嫌憎……佛陀必曾以如斯的善憫慈柔,恤念屢屢怨害一己的惡人提婆達多,如護赤子。
回回來至嵐山,臨著大覺池悠悠研墨,總想:「這便是嵯峨野山茨罷。祇王寺即在鄰山!」天上飄著大雪,仰著頭,看著茫白雪踊,仍想:「祇王寺必也飄著同樣的大雪。阿佛、祇王,俱在這場莊嚴淨白的雪舞中……」
怔忡地想,人便宛如離魂於濩濩的雪舞中,驀然面向兩座素隱玄遁,覆著皚白雪色的碑碣。
……想著、想著,動了重新塑寫作品的念頭(註三)――喜悅阿佛、祇王耿奇清越的女性形象;但是,深信文學是「文字的美學」「敘事的美學」的一己;在另一方面,卻深深認同川端的評價――以「軍紀物語」(即以戰爭紀實為主體的小說)著稱的《平家物語》確然令人難以忍耐;其語言、敘事的平板拙劣,遠遠遜於《源氏物語》;是一部大綱般僅有骨鯁,而不見血肉魂髓的作品。
左拉的敘事美學無以適用於卡夫卡;昆德拉、卡爾維諾的小說論述難以挪植於新小說――文學的品味,是大漠平野、高山滄海,蘭草秋藤一般,各俱自由心證的罷。喜愛原味的讀者,不妨逕自向《平家物語》中探索,他將在全書十二卷中尋到〈祇王〉的嘆息。
攝影:梁寒衣
如此,不知為什麽「祇王寺」像是永不打算以肉身訪謁的寺宇,卻也是心靈盤叩、偕行得至深且長的庵室――而或者,正由於精神內面無以名之的深行與鑿刻,人世的足屐至此煙消瓦解。碑塔的存不存有,看不看望皆了無重量。我總在半山瀝白的桐花雪降中眺望阿佛、祇王……以及所有追尋覺悟的女性們……
註一:《平家物語》中的〈祇王〉一篇,描寫權傾朝野的清盛公,寵愛著舞姬「祇王」;未幾,卻由於一名絕美的舞者「阿佛」的出現,而棄捨祇王,另納阿佛為寵姬。祇王於是攜同母親、妹妹一併至嵯峨野出家。勘破世相的阿佛最後也自行削髮,與祇王結為終生的道侶,共同修行。
註二:「佛也曾凡夫,我終也成佛;俱為佛性身,命運兩相隔。」
――被貶棄的祇王,一次,又重新被召回,以娼優的身分,在宴席間以歌舞娛樂清盛公與阿佛。受辱兼受創,祇王於是哀哀吟出此偈,暗示自己與阿佛於天平兩端上昇與下降的命運。
註三:改編的作品為〈嵯峨野之舞〉,收入《梁寒衣寓言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