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太太是加麥隆人,她住在那個家的那一年一點也不覺得那有什麼奇怪,是日後的研究所同學看了她的法國家庭照片大驚小怪,她才開始意識到,原來在法國這個以自由平等博愛為國綱的國家,種族歧視還是無所不在,而像她房東這樣的黑白通婚家庭仍屬罕見。房東先生和太太的愛情故事浪漫得不像是現實世界的版本:房東先生喜歡非洲有個非洲好朋友。有次他看到了好友老家的照片,其中有張有房東太太,房東先生看著照片驚為天人深深被吸引,跟著非洲朋友去了一趟加麥隆旅行,果真對房東太太一見鍾情,見面十幾天就認定她是他的真命天女想與她共度終身。後來經過重重文書的關卡,真的和房東太太結了婚,愛屋及烏的領養了房東太太當時已經是小學生的兒子一起接到了法國,房東先生把他當自己的親生兒子從小疼到大。
她喜歡房東太太,有著如太陽般的熱情,個性鮮明爽朗好客,家裡只要有房東太太在的時候總是充滿了笑聲。昂傑不像巴黎這樣的城市,在這裡的親吻禮不是兩次要吻頰四次,房東太太表達心情的語助詞也比平常的法文長兩倍,如果巴黎人難得說一句oh la la,從房東太太說出口就會變成 oh la la la la,而且她常常聽到。豐沛的情感能量,讓平日個性穩重有點內向的房東,只要有房東太太在家裡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和話量大概可以增加十倍。
只是房東太太不常在家,幾個月才回來一趟,平時常居瑞士。她一直以為他們夫妻倆鶼鰈情深只是為了工作房東太太需要離家那麼遠,到了和這個家更熟了之後,才慢慢地知道原來這個看起來充滿笑聲和愛的家庭,背後的哀傷故事。
房東太太在非洲早婚,可能是生產時傷到了身體,和房東再婚了之後一直想要有他們自己的孩子,流產了七次,其中兩次還是雙胞胎。房東先生深愛房東太太,也很喜歡孩子,每次的失去都讓他痛苦萬分。房東太太說,這是一個看起來溫柔但是壓抑至深的人,失去孩子的痛苦讓他甚至有次去打獵的時候拿著獵槍伸進他的喉嚨。這個家期盼孩子卻求之不得的哀傷,之前因為有個小外甥女來寄住而稍微沖淡了一些。後來小外甥女上了巴黎念書,整個家孤寂得死氣沉沉,讓他們動了將一個房間租給學生讓年輕人為家裡帶來一點生氣的念頭。因此,她是這個家庭的第一個房客,後來這麼久的日子,她對他們而言始終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喪子的傷痛讓房東太太遠走他鄉,在她將要離開這個家的那個春天,房東太太突然從老家帶了一個表妹回來。對外的說法是幫助老家的妹妹來法國工作,後來她才知道,是在村莊裡找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想請她為房東生個孩子。法國的代理孕母不合法,他們的天真契約是讓這個人為房東生一個孩子後分開,但是讓孩子的生母可以因此有合法的身分留在法國工作生活。
年輕女人剛開始表現得如同姊妹一樣,後來母憑子貴顯露出了人性,先是想鳩佔鵲巢奪產,然後試圖把房東太太趕出這個家,誰叫妳自己有個爛子宮,她跟房東太太說。房東看得清明,憤怒但是捨不得自己的親骨肉,他告訴女人房子是在房東太太名下的,於是帶著她和孩子租了另一間房子搬出去了把房子留給了房東太太和兒子。
她後來負笈北上到巴黎郊區念書,自己先坐火車去學校報到,房東先生和法國哥哥兩個人租了一台小貨車,把她連夜打包的二十幾個紙箱搬下樓,開了四五個小時送到了研究所宿舍,他們只讓她在附近大陸人開的自助餐店請了一份簡餐,又風塵僕僕地開四五個小時回昂傑了。就像是送自家的小孩去外縣市就學一樣。
她見證了這個家庭最傷心但是仍然幸福的時候,也見證了這個家的分崩離析。
但始終,他們待她如遠方來的女兒,過年過節婚禮慶典總少不了她的那一份,她和別的留學生不同,她在法國長長的歲月裡,節日總是有家可以回。她在那裏見識到了長達八九個小時從傍晚一路吃到半夜三點的法國喜宴,也對動輒連吃兩天的復活節、聖誕節家族聚餐毫不陌生。嗜辣的房東太太的自製非洲辣椒和房東先生拿手的奶油培根義大利麵,看起來完全迥異的兩種東西在這個家的餐桌一點也不違和,兩個從膚色到文化到性格完全不同卻深深相愛的一對,用美食豐富了她的食物光譜,也擴容了她對家庭的定義。之後好幾年的過節她常回去昂傑,房東太太在的時候,房東先生會帶著孩子回到老房子裡聚餐。房東太太不在法國,她就去房東的新房子和他們吃飯,但是,她從來沒有住過那裡。
她記得房東太太跟她說她為了讓房東的孩子有好的身份,決定離婚了的那時候,天主教信仰虔誠的房東太太看似一貫的豁達:那沒什麼,那只是文件上的離婚,市政府的婚姻不算數,在神的面前我們一生只會結一次婚,神面前的結合永遠不可能分離。
後來孩子大了,女人離開了,然後她聽到孩子長大出外念書了。
她回到了台灣,跟這個家庭的緣分,從以前在學校時用電話卡打公共電話延續到了what’s app 的視訊。瘦了一大圈少了幾乎半個人大小的房東先生寄來了孩子們的照片、還有房東太太笑笑的照片。
歲月在非洲女人的臉上似乎很難留下痕跡,看著照片,她好像可以聽到房東太太oh la la la la的聲音,和爽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