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莉蓮&魔王中心
※欣梅爾→芙莉蓮←海塔
※魔王欣梅爾設定(含大量私人設定)
※前回連結:
「我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我會以精靈的姿態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我甚至無法理解為什麼精靈需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們缺乏情感,因為無法理解他人的情感,而抗拒跟人接觸,毫無意義地度過每一日,但我們的生命又如此漫長。」
「直到現在,我好像有一點理解了。」
「如果我是個情感充沛的人類,如果我能完全同理欣梅爾遭遇的所有苦難,替他感到難過,我想我會耽溺在痛苦與淚水當中,完全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吧。我知道一旦我哭了,欣梅爾肯定會忙著安慰我,無暇顧慮他自己的心情。」
「我想......我想成為他願意吐露心聲時,能夠接住他的人。」
「所以,我選擇作為一個沒血沒淚的精靈,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我作為一個生命短暫的人類活在這世上,欣梅爾肯定會用盡一切方法阻止我的死亡,即使要用多骯髒的手段、甚至與世界為敵,他也在所不惜。」
「我不希望他再一次為了我的死亡而瘋狂。我想活得比他更長,他就不必獨自面對沒有我的世界。」
「所以,我選擇成為一個生命長得毫無意義的精靈,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
「我曾經以為我不懂愛。」
「原來我選擇的一切,其實都飽含著滿滿的愛。」
「即便那是在我出生之前所做的決定。」
◆
打敗魔王,回歸王城的旅途中,某個小村莊。
欣梅爾被村民抓去幫忙,艾冉意外遇到故友敘舊,只剩海塔跟芙莉蓮兩個人無所事事,兩人帶了一些食物跟飲料,結伴到村莊附近的小山坡上野餐。
「難以置信,你居然會約酒館以外的行程。」
「約妳去酒館妳肯定直接跑了。」海塔鋪開野餐墊,將食物一一擺放到墊子上,過程中幾乎都面無表情,難得地沒有開任何無聊玩笑。芙莉蓮抱著膝蓋坐到野餐墊上,她注視著海塔的表情,問:「你心情不好?」
「......算是吧。」
儘管沒有說出口,但海塔身上飄著滿滿的「陪我」的氣場,芙莉蓮微嘆口氣,隨手抓了一塊麵包起來啃,像隻倉鼠一樣不停咀嚼。芙莉蓮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但也沒有離開,就一直陪著海塔在小山坡上抱著膝蓋發楞,這一發楞就是兩次鐘響的時間。
許久後,海塔先坐立不安起來,他問:「妳都不問我在心情不好什麼嗎?」
「我在等你開口。」早就吃完麵包的芙莉蓮回道。對她來說,在小山坡上曬太陽吹風發呆兩次鐘響的時間根本不算什麼,她反而還一副挺放鬆的模樣。芙莉蓮躺下身,拍著身旁的草地,笑著說:「你也躺下來吧,很舒服。」
「......哎......」
海塔起初還有點不甘願,芙莉蓮拉了拉海塔的袖口,海塔才不甘願地躺下。躺在草地上的海塔身體依然緊繃,沒有放鬆的感覺,甚至隱約有些煩躁與焦躁,於是芙莉蓮伸出手,摸了摸海塔的腦袋。
「做什......」海塔想撥開芙莉蓮的手,但手伸到一半又放下。
「是因為欣梅爾的事吧?你才放鬆不下來。你很久沒喝酒了。」芙莉蓮說。
「......」海塔一愣,沒有反駁。海塔長嘆口氣,眉頭皺得死緊,「我喝得爛醉的時候根本沒辦法用治療術......雖然我知道現在『魔王』已經死了,我們在回程的路上,應該可以放鬆了,但是......」
「確切來說不算能夠放鬆,還有很多大魔族還活著,而且那些大魔族平常都不在『魔王』的管轄下,都是隨意行動的。不排除我們後續被其他魔族襲擊的可能性。」
「......嗯。」
芙莉蓮見海塔的反應平淡,又問:「我說錯了嗎?」
「不是,妳說的對,只是......我想的方向不一樣。」
海塔湊到芙莉蓮耳邊,低聲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說出欣梅爾的秘密,導致他遇到......需要我的治療術才能幫忙的事,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
芙莉蓮嚇得立即坐起身,她瞬間冒出冷汗。海塔苦笑著安撫她:「妳放心,我已經決定戒酒了。妳擔心的事沒有發生。」
「......是嗎。」
「很少看見妳的反應這麼大。」
「海塔,這不是可以開玩笑的事。」
「我知道,我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只是......」海塔躺在草皮上,疲倦地摀住自己的面孔,「沒有酒精的影響比我想像中大太多了......最近每天都覺得好累、好疲倦,好想──好想回到女神的懷抱......」
芙莉蓮注視著海塔,思索數秒,她坐到海塔身旁,托起海塔的頸部,讓海塔躺在她的大腿上。
海塔斷線了。
「有好一點嗎?」芙莉蓮問。
「......有。」
「那就好。」
「......欣梅爾會抓狂的哦?」海塔說。
「沒關係。」芙莉蓮笑著拍了拍海塔的額頭,「有我在這裡,你現在不用擔心欣梅爾的事,至少現在不用擔心。」
「......這是什麼完全讓人安心不起來的話啊。」海塔笑了。他笑出來的同時,眼眶也瞬間浸濕。他躺在芙莉蓮的腿上不斷流淚,過去透過酒精催化不斷壓抑的情緒,彷彿在此時全數潰堤。
海塔不斷擦拭著自己的淚水,他覺得自己這樣很丟臉,他很想讓自己不要哭了,但隨著芙莉蓮笨拙的輕拍安撫動作,他想吞回去的那些害怕與委屈又一擁而上。
完全停不下來。
海塔哭了快一個鐘聲的時間那麼久。在這個過程中,芙莉蓮有查覺到欣梅爾的氣息,但欣梅爾並沒有打擾他們,很快地便離去。芙莉蓮沒有戳破,海塔則是渾然未知。
過了許久,海塔才總算平靜下來。他躺在芙莉蓮的腿上小憩,沒有睡著。
「海塔?」
「嗯。」
「有好一點嗎?」
「有。」
「嗯,太好了。」
芙莉蓮拿出一塊手帕,使用了變出刨冰的魔法,將手帕浸濕冰鎮,敷在海塔腫脹的眼睛上。閉著雙眼的海塔微微一驚,但也沒有反抗,沁涼的手帕敷在他的臉上讓他好過許多。
「妳這樣要我怎麼不愛上妳呢?芙莉蓮。」
忽然,海塔說出這句話。
芙莉蓮明顯一驚,即便沒有張開雙眼,海塔都能感受到芙莉蓮的不知所措,海塔輕笑著又道:「別擔心,我知道妳愛的是欣梅爾。」
「......嗯。」
「我也知道妳對我有一些好感,但也僅限於好感。妳也不可能因為說好五百年後才會接受欣梅爾,就願意跟我在一起。」
「嗯。」
「因為欣梅爾會失望、會難過、會生氣。」
「嗯。」
「而妳是擔心我會因此恨上欣梅爾,才做出這些舉動的嗎?這些替我著想的舉動,到底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欣梅爾?」
說至此,海塔的聲線已經完全冷掉。芙莉蓮揭開海塔眼睛上的手帕,從海塔的眼中,她瞧見了許許多多的情緒,失望、難過、憤怒、哀傷,以及......絕望。
「我不知道。」
「......是嗎。」
「但是......我知道,發現你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很難過。」
「......」海塔忽然驚醒,他猛地起身,臉上充滿歉意,「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說這些話來傷害妳,我只是......對不起。」
芙莉蓮垂首沉默許久,知道自己說錯話的海塔不知所措,只能等待芙莉蓮做出反應。
「嗯,我確定了。」
「啊?」
芙莉蓮抬起頭,直視著海塔的雙眼,坦蕩地回道:「你就是你,欣梅爾是欣梅爾。我會替你著想,是因為你是海塔,因為你現在需要我幫忙,所以我想幫助你,就只是這樣而已。」
「但......但是......」海塔正想反駁,卻立刻被芙莉蓮打斷。
「你總是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海塔。的確每件事情通常都有關聯,但你把這些關聯想得太絕對了。我會關心你,就只是因為你過去關心過我很多次,你一直對我很好,所以我也想對你好。」
「......」海塔臉上的表情又轉為複雜,「老實說......妳回答的完全不是重點......芙莉蓮。妳說的那些我當然知道,我都知道......」
海塔再也受不了,厲聲大吼:
「我想說的是,如果妳不愛我,就不要對我那麼好啊!那會讓我產生錯覺,誤以為妳其實是愛我的!」
吼完的海塔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揪著草皮。他覺得吼出這些話的他糟糕透頂,就只是隻被甩了還不甘願的喪家之犬,他完全沒有勇氣面對芙莉蓮的表情。
「海塔。」
海塔沒有任何動作,也不敢回話,他渾身僵硬地繼續跪著。
「老實說,我不理解你所謂的『好感』跟『愛』的差別在哪裡。」
「......什麼?」
見海塔總算願意抬起頭,芙莉蓮蹲下身,笑道:「我定義中的『好感』,是我享受跟對方在一起的時光,我的確對你有好感。那麼『愛』是什麼?如果『愛』是願意為了對方做自己原本不願意做的事,那我已經為你做了,這樣算是『愛』嗎?」
芙莉蓮偏頭想了想,又說:「在我看來,你也很愛欣梅爾,你甚至願意為了保護他而戒掉你最熱愛的酒......不對,你其實是需要酒精的吧?不只是單純的喜歡酒,所以你戒酒才會這麼痛苦。」
什麼?
海塔有一瞬間的失神。
「為什麼人類總是喜歡將『愛』限定成只能對一個人呢?一旦愛上一個人,就必須對其他人都很壞,或者把其他人都當成陌生人嗎?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你們會有這樣的想法。」
芙莉蓮說著這些時,儘管笑著,柔和中卻帶有明顯的困惑。
「吶,海塔。『愛』是什麼?」
「如果你愛上我,你就必須討厭同樣愛著我的欣梅爾嗎?」
「是什麼原因導致你會這麼想呢?」
「『愛』是只能給一個人的東西嗎?」
「我發現人類有個習慣,在確認關係之後,『愛』就只能專屬於一個人,要是對伴侶以外的人友善,都會被視作背叛伴侶。」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你明白嗎?海塔。」
「所以我不會接受你,也不會接受欣梅爾。」
「我希望......我們所有人的『愛』,都能持續下去。」
◆
太陽下山後,海塔和芙莉蓮回到旅館。芙莉蓮一如往常,吃完飯就回房間看魔導書了,海塔雖然沒有鬱悶或羞愧的表現,但一直若有所思的模樣也讓欣梅爾在意地不得了,於是晚餐後,欣梅爾去敲了海塔的房門,海塔不置可否地放欣梅爾進來。
「你今天來偷看了吧?」海塔問。
「呃......我發現你狀態不好就自己迴避了,我什麼都沒聽到。」欣梅爾尷尬地撓撓頭,「你怎麼了?以前你心情不好不是都會喝酒嗎?最近都不喝了,你是手頭緊嗎?要不要幫你買些酒?」
察覺到老友滿滿的關懷,海塔張了張口,苦笑了下,才搖搖頭婉拒:「我打算戒酒了。」
「真的假的?」欣梅爾瞪大雙眼。
「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喝醉了會亂講話,我現在知道一堆秘密,要是喝醉了說出去怎麼辦?」
欣梅爾愣了愣,「原來你會在意這個?」
海塔翻著白眼抱怨:「你以為是為了誰啊?」
「這樣啊......其實無所謂的,你要喝都可以喝。本來醉鬼的話就沒多少人會相信,更何況我早就做了預防措施。」欣梅爾說。
「預防措施?」海塔一愣。
「比方說在你喝醉時用結界隔離,讓別人難以識別或者無法記憶你說過的話,這種是預防型。事後處理型的魔法我也會,像是修改、屏蔽記憶的魔法......所以如果你是擔心你會不小心說出我就是魔王的事實才不喝酒,我只能說你完全沒必要擔心這些,我早就考慮過了。就連現在,我都已經佈好了防止竊聽的魔法,我們說什麼都沒人聽得見。」
「喂喂喂,你是不是忽然說出更危險的話了啊?」海塔冷汗直冒。
欣梅爾輕笑出聲,似笑非笑地說:「我怎麼可能給你背叛我的機會呢?」
「啊啊啊啊啊啊──你早說啊!那我幹嘛把自己搞得那麼辛苦啊!老子要喝酒!」海塔作勢就要衝出房門買酒,欣梅爾立刻揪著他的衣服不讓他往外跑,然後不知道從哪拎出一瓶酒,塞進海塔懷裡。海塔一驚,「你從哪掏出來的?」
「喝吧,問那麼多幹嘛。」欣梅爾淡淡地說,狀似不在乎地坐到窗台邊向外看。
海塔喜孜孜地抱著手上的酒,原本想立即開了酒往嘴裡灌,但想了想又作罷。他看向窗台邊的欣梅爾,思索許久,才忽然露出想通了什麼的表情。
「欣梅爾。」
「嗯?你喝啊,不用管我。」
「要不要一起喝?」
「不要,我討厭酒。」
「聽你在鬼扯,討厭酒的人怎麼挑酒的品味這麼好?這一瓶不便宜的。」
「你喝就──」
「喝啦喝啦,陪我喝啦!」
欣梅爾長嘆口氣,嚴肅地警告:「聽好了,海塔。我不喝酒是有理由的,要是我喝了酒,魔力就有機會失控,到時會發生什麼事我還真不曉得。」
「你不可能一輩子都沒喝過酒吧?」海塔挑了挑眉,「起碼......在成為『欣梅爾』之前應該有喝過的吧?」
「當然有。怎麼了?」
「以前有發生什麼事嗎?」
「......也沒發生什麼大事。只是我現在是作為人類出現,要是身上有魔力波動,會引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欣梅爾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其實我之前有偷喝過一次酒,喝酒後魔力比較不穩定,那次的魔力波動就被芙莉蓮發現了。」
「只有芙莉蓮發現嗎?」海塔又問。
「似乎是。」
「那沒事了,你喝吧。」海塔把酒瓶塞到欣梅爾懷裡,然後指了指房間的天花板,說:「喝之前告訴我這個結界的運作方式,我來維持這個結界。」
「哈?」
「這個結界可以隱藏魔力吧?」海塔席地坐在旅館的木地板上,開始分析欣梅爾設置在房間周圍的結界。他只是看了幾眼,便確認了結界的運作方式,因為欣梅爾沒有任何反抗,海塔輕易地便將結界轉換成透過他的魔力來維持運作。
「可以......等等,海塔,你想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比我更需要這瓶酒。」海塔笑了笑,「我是個嗜酒如命的人,我很清楚怎樣的人需要酒精。你就算表面上看起來什麼事都沒有,實際上也早就壓抑到快爆炸了吧?」
「......」
「心裡的壓力沒辦法和任何人說,生怕沒有任何人會接受自己......這樣的生活很累,不是嗎?欣梅爾。」
欣梅爾的眼神一黯。
海塔持續催動魔力維持著結界,指著欣梅爾說:「喝吧。如果以前你不喝是擔心自己會闖禍,或者擔心秘密會暴露,至少現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了不是嗎?有我在呢,我不喝酒的時候還是挺強的哦。」
「......」
欣梅爾愣愣地抱著酒瓶,鼻子一酸,他緩緩地坐到海塔身後。
海塔沒有回頭。幾分鐘後,他察覺自己身後的魔力波動越來越強烈,海塔加強了隔離結界的功能,不讓任何一絲魔力外洩。
海塔聽見一絲絲的抽泣聲,但他始終沒有回頭,也始終沒有對自己的背後做任何的防衛。
他認為老友需要的是獨處的空間,而非安慰,因此他什麼都沒說。
他也相信老友不會傷害他。
正當海塔這麼想時,他忽然就被人從背後環抱住。海塔臉色一僵,欣梅爾該不會喝到發瘋了吧?
海塔顫顫地往自己身後看,只見欣梅爾原先銀藍色的短髮已經徹底變白,髮長及地。但欣梅爾身上並沒有長出什麼角或者奇怪的器官,就像他之前所說的一樣──
欣梅爾是人類。
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魔族。
魔族......都只是魔王的分身。
欣梅爾到底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才把魔族塑造成神似人類、卻又特別可怕的模樣呢?
海塔嘆了口氣,他像哄小孩一樣揉了揉欣梅爾的頭,「喔喔──好乖好乖──」
「......是也不用這樣啦......」
「好乖好乖──閉嘴接受就對了,不要吵──」海塔沒理欣梅爾的抱怨,繼續摸頭。
「......」
欣梅爾像個小孩一樣死死抱著海塔的腰不放,他吸鼻子吸了好一會兒,才說:「其實今天看到你躺在芙莉蓮腿上哭的時候,我好忌妒。」
「我想也是。」海塔瞥了欣梅爾一眼。這傢伙難得地誠實耶。
「有一瞬間我很想殺了你,但想想還是算了。」
「如果立場相反我應該也一樣。」海塔雲淡風輕地回道,繼續反覆揉著欣梅爾的頭。欣梅爾的白髮早就被他揉得亂七八糟了。海塔又問:「你真的沒有留到後面嗎?你沒有聽見我跟芙莉蓮之後的對話?」
欣梅爾搖頭。
「是嗎,真可惜。」海塔說這話時,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可惜。
「你們聊了什麼?」欣梅爾問。
海塔回憶著今天芙莉蓮說的每一句話,他閉上雙眼,一時之間也答不上來。漫長的沉默使欣梅爾不禁抬起頭,只見海塔的神情憂傷中又帶著些許的頓悟。
欣梅爾無法理解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欣梅爾。」
「嗯?」
「對你來說,『愛』是什麼?」
海塔將自己答不上來的這個問題,拋給欣梅爾。毫無意外地,他對上了一雙茫然的雙眼──哦,唯一意外的可能是欣梅爾原來原本的瞳孔是紅色的啊......
啊,紅色的眼睛又紅了。
當海塔察覺到欣梅爾因為這個問題而湧現出劇烈的魔力波動時,海塔愣了一瞬,然後立刻將欣梅爾抱進懷中,不斷拍著欣梅爾的背部安撫:「沒事的、沒事的......無論你想起什麼,那些都已經過去了。欣梅爾,你現在是『欣梅爾』。」
海塔此時總算確定了。魔力的波動和情感有直接的聯繫,當魔力的主人情感越動搖時,魔力的波動就越大,情緒穩定時,魔力波動就可以趨近於零。
在他的安撫與欣梅爾的努力壓制下,房間內的魔力震盪總算漸漸平撫下來。
「是啊......都已經過去了......」欣梅爾低聲喃喃。
海塔糾結數秒,預先做好了欣梅爾再次動搖的心理準備,還是出聲詢問:「為什麼你對這句話的反應這麼強烈?你遭遇了什麼?......是和你成為魔王的原因有關嗎?」
「......算是吧。不過,成為魔王是很久以後才發生的......」欣梅爾推開海塔,右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將自己所有的情緒及魔力震盪都撫平後,才正眼看向海塔,說:「太詳細的就不說了。簡單來說,年幼的我和家人的差異太大,天生就會魔法的我讓我在群體間成為異端。我不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傷害到別人的結果,就是別人開始懼怕我。」
「那些恐懼......讓『愛』變質了。」欣梅爾停頓了下,才繼續說:「我曾經有一段時間以為我的父母總是想控制我、想綁住我,我害怕自己被困住,再也無法跟任何人見面,於是我逃出家裡,結果就遇到更多......可怕的遭遇。」
欣梅爾深吸口氣,緊緊握住雙拳,許久才鬆開手,接著說:「逃出家裡後遇到的人當然對我沒有任何『愛』可言,我的存在對他們而言就只是獵奇或驚懼的存在。起初有人試圖招攬我,當時的我因為害怕再被人控制,拒絕了所有邀約,隨之而來的就是各種威脅利誘,甚至是暗殺,最後甚至還抓住我,試圖從我口中得知變強的秘密。」
海塔聞言,立刻皺起了眉。欣梅爾冷笑了下,「沒錯,當他們發現從我口中挖不出任何秘訣後,就開始各種更激烈的手段。你跟芙莉蓮曾經討論過一個問題:『為什麼魔族明明不需要進食,卻要吃掉人類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我過去的經歷。」
「......果然嗎......」海塔痛苦地握緊雙拳,眼眶也跟著泛紅。見狀,欣梅爾的目光反倒和緩了些,他說:「不過魔族想吃人類的原因,也不完全是為了報復。如同過去的人類吃掉我的肉體是為了獲得強大的力量一樣,魔族吃掉人類,也是為了獲得某種東西。」
海塔一愣,反射性地問:「是什麼?」
欣梅爾微微一哂,悄聲說:
「是『愛』的能力。」
海塔的呼吸停止了一瞬。他無法意會到這代表了什麼。
「魔族是我在千年前創造出來的種族,他們的能力、思考停留在那一瞬。當時的我......不具備『愛』的能力。」
欣梅爾垂下眼,唇邊的微笑百感交集,「他們一生都在透過錯誤的方式追尋『愛』,那就是過去的我......千年前的我。所以......看著他們,我......總是會想起過去的自己,那個愚蠢又恣意妄為的自己,我每次要將劍插入他們胸膛時,就彷彿是在殺死過去的自己。」
「你......」海塔的面色慘白。
原來欣梅爾所謂的「對魔族感到共鳴,所以能夠操控魔族」......是這個意思。
所有的魔族,都是思考模式停留在被欣梅爾創造出來的那一瞬間的......他自己。
那......這一路上他們殺掉的所有魔族......都是......
海塔用力地捶向地面,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欣梅爾。欣梅爾只是淡淡地笑著,將食指放到自己唇前,說:「不要告訴芙莉蓮這些事,這會讓她下不了手。」
海塔抓狂地撓著自己的頭,原本想破口大罵,但又不悅地嘖了聲。他壓下自己想發火的情緒,認真地問:「......我不懂,你到底打算怎麼處置剩下的那些魔族?難道你希望芙莉蓮殺光那些魔族嗎?」
「是......也不是。我想想我該怎麼表達......」欣梅爾搖搖頭,苦惱地思索半晌,才解釋道:「確實來說,我不希望芙莉蓮基於同情就放過想傷害她的魔族。但這不代表我希望魔族全部死光,當然也不等同我希望芙莉蓮殺光魔族。」
海塔似懂非懂地蹙眉,「那你希望魔族們怎麼做呢?」
「我不會再對他們下達任何指令。魔王已死,他們的父親已死──接下來......是他們自己的人生了。」欣梅爾苦笑著說:「世界上再也不存在會控制他們的魔王,不會有滿口『我這是為你好』而要求他們做這做那的父親,他們......可以盡情地做出自己想做的選擇,活出自己的人生。這是......我對我的孩子們唯一的期許。」
「什麼意......啊。」海塔愣愣地問完,便自己意會過來,「難道......你以前的父母......」
「當了『父親』後,我才理解當初父母的控制其實是為了保護我......我竟然花了幾百年才理解這個事實。」欣梅爾嗤笑了下,但沒有太過悲傷,只是平靜地說:「但是無論重來幾次,我都會做出相同的選擇,我想......或許我就是必須經歷這一切才能真正理解吧。」
海塔拍了拍欣梅爾的肩,以示鼓勵。
「所以你問我以後魔族有什麼打算,我只能說沒什麼打算。」欣梅爾長吁口氣,「因為,接下來該做決定的不是我,而是他們自己。」
「好吧,你說的對。」海塔朝欣梅爾比了一個讚。
欣梅爾笑了笑,隨手一個彈指,他的銀髮紅眼便轉換成海塔習慣的藍髮藍眼,頭髮長度也迅速縮成俐落的短髮。
「但我還是覺得你不要隱瞞芙莉蓮啦,不然她又發飆給你看。」見欣梅爾平靜下來,海塔又開始隨口吐槽。
「......這個再讓我考慮考慮......」
「所以你覺得魔族學得會『愛』嗎?」海塔又問。
「話題跳太快了吧?老實說我不知道,不過......」
欣梅爾躺在木地板上,右手撫向自己的左胸,臉上露出和煦又甜蜜的笑容。
「至少,我已經理解了『愛』的感覺。」
◆
「你說......你想知道長生不老或者復活的魔法?」欣梅爾挑眉。
「是啊,身為人類的你能夠活了千年以上,甚至......經過那樣的事還能活下來,你肯定已經知道這些魔法了吧?」海塔遲疑了下,還是接著問道。
「我的確知道。不過......跟你理解的長生不老魔法可能有很大的落差。」欣梅爾輕嘆口氣,「你為什麼想知道這些魔法?」
「你用猜的也猜的到吧?」海塔撇了撇嘴,「當然是想多陪芙莉蓮久一點。」
「也是。」欣梅爾笑了笑,「不過海塔,你知道嗎?哪怕你什麼都不做,你也能陪著她,不讓她感受到孤獨。」
「......什麼意思?」
「你的靈魂在你死後會再次投入這個世界,他會有跟你類似的思維、類似的個性、舉止也都像得不得了,遭遇到的煩惱也很像。他會像是另一個你一樣,唯一不同的,只是你們會經歷不一樣的人事物,記憶也不會共通。」
海塔似懂非懂地皺起眉,「所以我死了之後,我會失去所有記憶,重新變成嬰兒出生......是這個意思嗎?」
「可以這麼說。」欣梅爾點頭,他凝視著海塔,眼底滿滿的笑意,「哪怕你沒有過去與他人相遇的記憶,他人與你再度相逢時,還是能從你身上看見過去的影子。然後......藉由不同的關係,建立新的互動與回憶。」
海塔張著嘴發了許久的呆,許久後,他脫口而出一句話:
「你是不是早就認識我了?」
海塔說完後,自己愣了許久。
什麼意思?他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
欣梅爾坐在床邊,臉上的笑容忽明忽暗,隨後他忽地躺到床上,喃喃說道:「或許你是對的。我......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抓著長生不老的魔法不放。」
在欣梅爾這句話之後,海塔的腦袋一陣暈眩,他也倒到床上,只不過暈倒兩秒,海塔就睜開雙眼,沒好氣地起身向欣梅爾吐槽:「現在才發現嗎?我早就跟你說了。記憶沒洗掉,你只會一直卡在原地。」
「好好,我就講不聽,我就倔強。」欣梅爾不屑地回道。
「你等等記得把這一段記憶洗掉,不要讓『海塔』知道你會長生不老的魔法。」海塔說。
「不如說不要阻礙你的劇本吧。」欣梅爾涼涼地說,「如果現在就知道,『你』過世前幾十年的研究生涯就不可能開展,也不會因為自己即將死亡就產生新的領悟了。」
「知道就好!」海塔捶了欣梅爾的腦袋一下,「你現在心結也解開了,差不多該考慮下一段人生了吧?你還要拖著這具身體多久?一個人類活得比精靈還久,你太扯了,如果你想活這麼久,一開始就選精靈的身體入世啊!」
「我知道、我知道啦......被當成怪胎是我咎由自取,可以了吧?」欣梅爾抱著頭任憑『海塔』發牢騷。
「你活該啦!」
「我已經想好了,我打算跟這具身體一起衰老,迎接死亡。」欣梅爾說。
海塔驚愕地退了兩步,難以置信地說:「怎怎怎麼可能!我以為你打算在自己還很帥還很青春有活力的時候意外死亡!你居然會願意自然衰老死亡!你不怕被芙莉蓮看到你地中海禿的模樣嫌棄你是個糟老頭嗎!」
「你不要加那麼多但書!」欣梅爾怒吼,剛吼完就開始大崩潰:「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應該不會吧......芙莉蓮不會嫌棄我變成地中海糟老頭吧......」
「哈,結果你還是會怕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所以咧?做還是不做?」
「嗚......不管了,我已經決定了......就算真的被嫌棄我也......嗚呃,心好痛......」
海塔無奈地搖搖頭,他的神情從調侃轉為哀傷,「你下定決心了也好。你這個人啊......行為就是太極端了,老是意外死亡,讓身邊的人都來不及處理情緒,無法面對你死亡的事實。至少這一次......好好陪我們走一遭吧。走完完整的一趟生命旅程。」
「......嗯。」
海塔的這一番話,在欣梅爾內心留下了很深的一道刻痕。
的確,他似乎......從來都沒有學過怎麼告別。
他總是在逃避告別這件事,因此總是帥氣地轉身就走。
或許接下來他應該學習的,就是......「告別」吧。
「說起來,你打算剩餘的人生都繼續模仿那個......誰來著......」海塔仰著頭試圖說出那個名字,但怎麼都想不起來。
欣梅爾的眼神閃爍了下,他似笑非笑地說出一個名字:
「修塔爾克。」
──這是一名紅髮勇者的名字。
只是......這名勇者尚未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喔對,他下一世好像是叫這個名字沒錯。你打算接下來的人生繼續模仿修塔爾克嗎?」
「沒辦法,既然扮演了勇者,就演到最後吧。」欣梅爾聳肩。
「人家都還沒出生你就搶了人家的勇者名號,沒品。」海塔隨口吐槽。
「哪有,我問過他,他很開心的。難得我願意陪他玩勇者遊戲。」
「也是啦,你就是反派魔王命,偶爾體驗一下當勇者的感覺也不錯。」
「那你是什麼?酒肉僧侶命?」
「可能是吧,哈哈。」
兩人又聊了一段時間,見海塔有了去意,欣梅爾感到有些不捨:「你要走了?」
「差不多了。幹嘛?捨不得?」
欣梅爾彆扭地搖頭。海塔跟欣梅爾認識多久了?一眼看穿他的彆扭,海塔笑著用力揉了揉欣梅爾的頭,「好啦,之後再來找你喝酒。」
「嗯。」欣梅爾點頭。
「對了,雖然是幾十年後的事......有個村莊要麻煩你去救援。我會讓『海塔』去那個村莊佈道,但在那之前,需要你去拯救那個村莊不被魔族毀滅才行。」海塔說話的同時,透過意念將一部分資訊共享給欣梅爾。無須言語,欣梅爾就已經確認了時間與地點。
「我知道了。那個村莊有什麼特別的?」
「有我......不,有『海塔』的下一世呢。名字叫『贊恩』。」
「嗯?你打算讓海塔跟贊恩接觸嗎?」欣梅爾在意識之海翻閱了海塔分享過來的資訊,翻完後翻了個大白眼:「哇──贊恩超彆扭!超麻煩的性格!跟海塔小時候一模一樣!居然都套用你最麻煩的那個時期的模板!超討厭!」
「少囉嗦啦!」海塔臉紅了,他氣呼呼地說:「總、總是有跨不去的坎嘛!」
「贊恩之後會跟芙莉蓮相遇......芙莉蓮會拉他一把......是嗎,太好了。」欣梅爾欣慰地笑著,然後馬上推翻了海塔原本的打算:「與其讓『勇者欣梅爾』去救援,不如讓你精靈族的那個......克拉福特?不是有一個武僧嗎?讓他成為那個村莊的英雄應該更好吧。」
「哎──你這麼一說......你沒講我都忘了還有克拉福特。」
「你可以對自己的分身上心一點嗎?」欣梅爾無語。
「沒辦法,克拉福特又沒有什麼特別的任務,只是陪玩的,我就沒怎麼在關注他。」
「就這麼決定了,你自己安排讓克拉福特在適當的時間路過那個村莊吧。」
「好啦好啦......」
海塔如是說著,又躺回床上,並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提醒道:「記得刪除『海塔』有關長生不老魔法的那段記憶。」
「嗯,睡吧。」
海塔閉上眼。欣梅爾將手放至海塔的額頭,暖暖的白光宛若呼吸一般在海塔頭頂反覆凝聚、擴散。十幾秒後,白光散盡,海塔悠悠轉醒,嘴邊還流著口水。
「呃......呃?我睡著了?」
「睡死了。」欣梅爾笑著說。
「哎......什麼時候......頭好痛......」
「可能是宿醉吧,你把一整瓶酒都喝光了。」欣梅爾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謅。
「真的假的?我才剛說要戒酒的......可惡。我這麼快又破戒了嗎......」
欣梅爾一愣,他遲疑片刻,才說:「我走了,你繼續睡吧。」
「哦......」
離開海塔房間的欣梅爾感到有些歉意。事實上海塔戒酒成功了,那些酒都是欣梅爾喝掉的,而海塔是為了讓他紓壓才把酒讓給他的......但刪去部分記憶的海塔似乎為了自圓其說,自顧自地認定那瓶酒是海塔自己喝掉的。
欣梅爾反覆推敲,都發現自己試圖解釋只會讓海塔想起後續的記憶,而且無論如何海塔都會想問欣梅爾長生不老的事。
......糟糕,似乎找不到兩全其美的方法。
「只能對不起海塔了呢......」欣梅爾低聲喃喃。
「對不起什麼?」
欣梅爾一頓,才發覺芙莉蓮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側。芙莉蓮偏了偏頭,「差不多該吃飯了。去叫海塔吧?」
「呃......我剛才給了海塔一瓶酒,他整瓶都喝完了,頭正暈呢。」欣梅爾尷尬地說。
「是嗎?他喝酒了嗎?在房裡?」
「嗯,是啊,我陪他喝的。」欣梅爾說這話時心虛得不行。良心好痛。
「這樣啊,太好了。」芙莉蓮莞爾,「本來擔心你們吵架的,幸好沒事。」
「吵架?」欣梅爾一愣,他沒反應過來他跟海塔會吵架的點在哪裡,只能似懂非懂地苦笑道:「我跟海塔沒什麼好吵的。他那個人啊,生氣時給他塞一瓶酒就是了。」
「是嗎?那我得學起來才行。」芙莉蓮點頭。
「啊?」
「如果我不小心惹海塔生氣的話......買酒給他就好了嗎......」芙莉蓮若有所思。
「......雖然不知道妳是怎麼惹他生氣的,但我想嚴正糾正妳的這個錯誤認知,我是開玩笑的。」欣梅爾抽了抽嘴角,「難得他想要戒酒了,如果我們還一直買酒給他,他的酒就戒不掉了吧?更何況,誠心的道歉與理解對方的需求,遠比送禮重要。」
「也是呢。」芙莉蓮垂頭喪氣地說。
「妳跟海塔吵架了嗎?他在生妳的氣?」欣梅爾剛問完,就忽然想起芙莉蓮剛才似乎在擔心他跟海塔吵架。
啊。
難道是感情問題的煩惱?
「我不是很確定......」芙莉蓮支吾其詞,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欣梅爾輕笑了下,說:「別擔心,海塔心情不好時很容易脾氣暴躁、說錯話,妳不必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明天他就會來找妳道歉了,就算他對妳生氣,也絕對不是妳的錯。」
「是......是嗎?」
「是的。走吧,先下樓吃飯,晚點我會幫他帶宵夜。」
欣梅爾說完,便自顧自地走下樓梯,前往旅館的飯廳。芙莉蓮似懂非懂地想了一陣子,兩人已經到餐桌旁坐定,芙莉蓮依然想不通,於是她拉了拉欣梅爾的衣襬,低聲問:「我不明白......為什麼明明他對我生氣,卻絕對不是我的錯?」
欣梅爾一愣,唇邊露出柔和的笑,解釋道:「芙莉蓮,我們無法決定別人要用怎樣的眼光、怎樣的情緒看待我們。儘管我們都在做相同的事,不同的人卻會對我們產生不同的想法,其實那跟我們做了什麼無關,關鍵是對方處於怎樣的情境下。」
「情境?」
「妳很擔心吧?擔心自己明明是想對海塔好,卻好像傷害到他,讓他生氣了。」
「......」芙莉蓮無精打采地點頭,「你怎麼知道?」
「嗯......畢竟我也處在類似的情境下......」欣梅爾乾笑,陷入短暫的沉默。
「是嗎......我也傷害到欣梅爾了嗎。」
「......芙莉蓮,別這麼說。」欣梅爾閉上雙眼,輕輕搖頭,說:「妳的溫柔曾經救贖了我,是妳讓我相信,即便是這樣的我,也有人願意和善地對待我,才有現在的我。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將妳這樣的行為認定是錯誤的。」
欣梅爾察覺自己的眼眶又紅了,他將頭抵在芙莉蓮的肩上,低聲說:「對不起......暫時......讓我靠一下......」
「好。」芙莉蓮伸出手摸了摸欣梅爾的頭,隨後將自己的臉頰靠到欣梅爾的頭上,欣梅爾微微一驚,但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許久,欣梅爾已經整理好情緒,眼眶不再泛淚,他試探性地伸出手,將芙莉蓮的手握在掌中。然後欣梅爾發現,一年前他送給芙莉蓮的戒指,她還依然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
這枚戒指並不是欣梅爾親自挑選的。
事實上,是欣梅爾將芙莉蓮帶到飾品攤位前,芙莉蓮看似隨意地挑了一個戒指──那枚戒指上,有鏡蓮花的裝飾。
欣梅爾的心漏跳了一拍。
真的是隨便挑的嗎?
「芙莉蓮。」
「嗯?」
「妳......知道這個花的花語嗎?」
──永恆的愛。
鏡蓮花的花語是「永恆的愛」。
「嗯。」
「嗯......嗯?」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欣梅爾愣了半天都沒反應過來,芙莉蓮一直凝視著欣梅爾的臉,見他從呆滯轉為理解,又從理解轉為羞赧,最後是懊惱。
芙莉蓮輕笑出聲。欣梅爾的臉又更紅了。
「你當時為什麼不問呢?欣梅爾。」
「......我果然是笨蛋吧......」欣梅爾懊惱地直撞桌子。
「嗯,你是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的笨蛋。」
欣梅爾聽見這句小小的控訴,渾身一僵,訥訥地道歉:「對......對不起。」
「欣梅爾,你......是不是又擅自做了什麼決定?」
「......」
芙莉蓮平靜地說:「你的表情和今天早上完全不一樣,你似乎和海塔說了什麼,也做出了什麼新的決定。你還是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嗎?」
欣梅爾欲言又止,他猶豫許久,還是長嘆口氣,點頭應允:「我會告訴妳的。但......我們吃完飯出去走走吧?」
芙莉蓮瞥了周遭一眼,熱鬧的飯堂顯然不是什麼好談話場所,芙莉蓮點頭答應。兩人迅速解決掉晚餐,便一同前往附近的小山坡上看夜景。
「怎麼又是這裡......」芙莉蓮忍不住吐槽。她白天才跟海塔來過這裡。
「呵呵,這村莊沒幾個地點能約會,將就點吧。」欣梅爾一臉半放棄的模樣,自暴自棄地說。他也不想啊!但附近安全又沒人的地方只有這裡了!因為這裡太遠了,村民沒事根本懶得走過來!
「反正我們也不是來約會的。」芙莉蓮說。無視欣梅爾彷彿背上瞬間被插上幾把刀的挫敗表情,單刀直入地問:「你決定要做什麼?......防止竊聽結界......防堵得這麼嚴密?」
「嗯,這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的訊息。」欣梅爾佈完結界,說:「剛好芙莉蓮是魔法師,我們兩個談話出現這種結界也不奇怪。」
芙莉蓮嘆了口氣,對於欣梅爾過度追求隱私的這點早已習慣,於是她坐在草地上,等待欣梅爾開口。
啊......白天的情景該不會要再來一次吧......
即使是芙莉蓮,臉上也露出了感到麻煩的表情。眼尖的欣梅爾當然意識到芙莉蓮此時極度沒有耐心,於是他刻意省去了那些彎彎繞繞的環節,直接說結論:「我幾十年後就會死了,芙莉蓮。」
「......」芙莉蓮張著嘴,完全反應不過來。見芙莉蓮一點反應也沒有,欣梅爾在內心狂敲自己的腦袋。太簡略了!太直接了!太沒有鋪墊也不行啊!欣梅爾!振作點!
欣梅爾深吸口氣,走至芙莉蓮身前單膝跪地,輕聲說:「我們五百年後依然能夠再會,但是,我現在的這副身體,在幾十年後就會自然老死。這是我今天才做出的決定。這個決定......是為了彌補我過去造就的許多缺憾。」
「等......等一下,我聽不懂!欣梅爾!」芙莉蓮緊張地抓住欣梅爾的手,一向平靜無波的面孔染上滿滿的恐懼,她抓著欣梅爾的雙手顫抖不已,「你不是不會死嗎?你不是活了千年以上了嗎?為什麼......為什麼忽然要放棄繼續活下去?是因為──」
欣梅爾一把將芙莉蓮抱進懷裡,他感受到芙莉蓮前所未有地動搖,也前所未有地害怕。過去無論遇到多可怕的魔族,芙莉蓮都是面無表情地將其擊殺,她看似不存在害怕的事物,但──
欣梅爾知道,這只是「精靈族的設定」罷了。
精靈的情感淡薄,只不過是他們將所有的情感都封印起來,不代表他們真的完全沒有絲毫感情。
「芙莉蓮,聽我說。」欣梅爾輕吻了下芙莉蓮的耳朵,手輕柔地拍著芙莉蓮的背部,試圖讓芙莉蓮安定下來。「這個決定不是因為任何人的錯,也不是為了贖罪,只是......我也好,妳也好,我們都必須經歷過這個過程。」
「......什麼意思?」
「妳已經不記得了。但是......妳曾經在許多次的人生中,經歷了我的突然死去,我也經歷了許多次妳的突然死去,所以我們都很害怕對方的死亡。」欣梅爾說到一半,語調中就充斥著濃濃的鼻音,他的淚水不斷滑落,滴至芙莉蓮的衣服上。「但是......芙莉蓮,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們不該讓這個恐懼持續下去。」
「每一次遭遇妳的死亡的我總是會發狂,總是會傷害其他人。而妳總是會過度悲痛,悲傷到無法繼續接下來的人生,甚至會與我一同赴死。芙莉蓮......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妳明白嗎?我好希望看到妳在我死去之後還是活得好好的,跟其他人建立新的關係,過妳自己的生活......我答應妳,在妳做好心理準備前,我一定不會死。但......」
說到這裡,欣梅爾再也說不下去,他已泣不成聲。
芙莉蓮此時眼前也早就什麼都看不見,淚水使她的眼前糊成一片。
她沒有想起欣梅爾所說的那些記憶,但儘管她的腦袋無法理解,心卻自動地理解了。
壓抑了千年以上的情緒瞬間傾洩而出,兩人的魔力震盪將四周捲得一團亂,但他們都已經無暇顧及周邊的景色了。
兩人抱在一起哭了許久。等到欣梅爾清醒時,小山坡已經禿了一半。欣梅爾隨手施展魔法,將周邊的景色恢復,又變出小小的碎冰,敷在自己跟芙莉蓮的眼睛上。
芙莉蓮被這麼一冰,腦袋清醒了許多。她吸著鼻子說:「我知道了,我同意你的決定。」
「真的?那......等妳做好心理準備,再告訴我吧。」
做好心理準備......
做好迎接欣梅爾死亡的心理準備......嗎......
芙莉蓮的眼神一黯,沉思許久,才回道:「至少再看一次流星雨吧。」
欣梅爾呆愣了半晌,才意識到那是五十年後的事。
欣梅爾的唇邊揚起欣慰又落寞的笑容。
「嗯,我知道了,我答應妳。」
◆
回到王城後。
「哎?妳......妳不打算留在王城嗎?芙莉蓮?」
欣梅爾錯愕不已。他原本以為芙莉蓮會陪伴在他身邊五十年,看完最後一次流星雨,再迎接他的終點──沒想到他們一行人才剛回到王城領賞,芙莉蓮就說自己要去雲遊四海。
芙莉蓮點頭,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是說希望你死後我還能活得好好的,還能跟別人建立新關係嗎?以現在的我來說,我還沒辦法跟其他人建立新的關係,所以我想趁你們還活著的時候出去闖闖,要是遇到困難,至少還能回來找你們求助。」
「......是這樣......沒錯啦......挺合理的......」欣梅爾險些跪倒在地。
「沒一起看完下一次流星雨不准死喔,欣梅爾。」芙莉蓮提著行李,淺淺地笑著,語中滿滿的促狹之意。
「好、好......畢竟跟妳說好了。」欣梅爾無奈。
海塔、欣梅爾、艾冉目送芙莉蓮離開後,海塔拍了拍欣梅爾的肩,表情開心地不行。欣梅爾踹了海塔一腳,海塔竟然都沒發飆,反而瘋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完全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我也以為芙莉蓮會留下來跟你一起生活耶!好耶!我們都單身狗一輩子!」
「靠......」欣梅爾大嘆口氣。
「芙莉蓮能跟其他人建立起新的關係嗎......」艾冉看著芙莉蓮歡快離去的腳步,喃喃自語。
「啊,這倒是,應該挺難的吧。她總是冷冰冰的模樣,一般人很難對她產生信賴感。」海塔說。
「嗯......是啊......海塔,如果我死後她還是沒交到新朋友,你幫幫她吧?」欣梅爾說。
「可以是可以,但你怎麼覺得我一定會比你晚死啊?」海塔疑惑。
「嗯──直覺?」欣梅爾的眼睛飄向遠方。
「好啦,不過......總覺得幫她找朋友的難度實在太高了,不如幫她找個徒弟?」海塔抓著頭煩惱。
「徒弟嗎?也不賴。如果有魔法資質不錯的孩子可以多留意一下。」欣梅爾點頭。
「只有兩個魔法師一起走挺危險的吧,不考慮找個戰士?」艾冉難得地插話。欣梅爾和海塔先是雙雙將視線放到艾冉身上,而後相視一笑。
海塔摸著下巴說:「戰士啊──的確隊伍裡有個前衛比較好,怎麼?你願意幫忙訓練戰士嗎?」
「反正之後也沒事做,可以試試。」艾冉回道。
欣梅爾的眼神微動,他一瞬間看見了許多原本未來的可能性,隨著芙莉蓮突兀的行為轉變,原本既定的未來都被修改了大半。
欣梅爾輕笑了下。
是嗎,艾冉成為了修塔爾克的新師傅嗎。
個性變了很多,從意氣風發無所畏懼的勇者,成為一個畏畏縮縮的戰士,不過......
「挺不賴的。」欣梅爾笑道。
「欣梅爾,你之後打算要幹嘛?」海塔問。
「嗯──我應該也會四處遊歷吧。我主要會在北方有魔族的地區活動,順便看照一下那些可能被襲擊的村莊。你呢?」
「我打算在聖城的教會待一會兒。反正我現在也戒酒成功了,待在教會裡也沒差。要找我就寫信到聖城的教會吧!」海塔得瑟地說,好像僧侶不喝酒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一樣。
「你齁......」欣梅爾對海塔的無恥感到無奈,隨後又問:「艾冉呢?」
「我會先回家鄉一趟,之後再去走訪各地的戰士村莊,找找有沒有好苗子。」
「原來如此,你可以在家鄉和故人多相處一陣子,訓練徒弟的事不太急,拖個幾十年也不成問題。」欣梅爾拍了拍艾冉的肩。艾冉抬頭瞄了欣梅爾一眼,低聲問:「你是不是心裡早就有人選了?」
欣梅爾搖搖頭,將食指放至自己唇前,低聲回道:「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事。只是......順其自然,命運自然會安排你們相會。哪怕我完全不介入也一樣。」
「......是嗎。」艾冉苦笑了下,「看來我的確會有弟子。」
「嗯?」欣梅爾一愣。
「我其實不相信自己是會收弟子的人,但既然你這樣回答,就代表我以後會有弟子吧。」艾冉長吁口氣,「人生......真的很難說。」
「......是啊。」
三人交代完各自接下來的打算,便紛紛告別,準備離去。
欣梅爾獨自一人走在王城的路上,還有些恍若隔世。他一轉身,只見海塔與艾冉往不同的方向,三人漸行漸遠。
......原來如此。
這就是「好好地告別」。
很陌生的經歷,不過......
感覺還不賴。
欣梅爾在原地佇立許久,心中百感交集。
許久後,他掛上坦然的笑容,往前邁步。
◆
五十年後,眾人相聚在夜空底下。
此時的欣梅爾已經白髮蒼蒼,如同他的預言,他成為一個地中海禿老頭,甚至還變矮了許多,留著長長的鬍鬚。
欣梅爾再次與芙莉蓮相遇前,腦袋想了很多有的沒的,結果真的重逢時,芙莉蓮只在乎她寄放在這裡的黑龍殘骸。
欣梅爾一方面覺得芙莉蓮真是無情,一方面又慶幸芙莉蓮對他的外表一點都不感興趣。
「芙莉蓮,妳會提到流星雨……應該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吧?」欣梅爾問。
「嗯,我有想許的願望。」
「什麼願望?」
「我希望……有一天,你不必再遮掩自己的所有身份,坦蕩地活在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會來傷害你,或者認為你會傷害到他。就像是任何一個普通人類,能夠恣意地大哭、大笑,不再需要任何用來保護自己的秘密。」
「……芙莉蓮,這是……」
「這是不可能的……你想說這個對吧?」
「……」
「所以才要許願啊,欣梅爾。」
星光璀璨的夜空下,芙莉蓮執起欣梅爾的手,臉上露出欣梅爾此生見過最美的笑容。
「一起許願吧,欣梅爾。你不想要那樣的未來嗎?」
「……人類和魔族共存共榮的未來……真的可能發生嗎?」
「魔法是想像力的產物,你不是一直這樣說嗎?」
「嗯,但是……我完全想像不出來。不可能的,芙莉蓮,在共存之前,魔族就會不斷地傷害人類,累積無數新的怨恨的人類,怎麼可能接納魔族?」
「嗯,其實我也完全想像不出來要怎麼達成。」芙莉蓮淡淡地反駁自己才剛講完的話,實際極了,完全不像是個在訴諸夢想的人。
「……」
「我在旅途中,和一個人類的孩子聊天。當時的我認為許願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沒有達成的可能性,但是那個孩子說……『就因為現在的我沒有辦法達成,才有許願的必要』。」
「……現在……嗎……」
欣梅爾的眼淚瞬間浸濕了雙眼,他勾起一抹頓悟的笑容。
「小孩子比我們這些活了太久的人更理解一些簡單的道理呢。」一直在旁聆聽兩人談話的海塔,總算加入了話題。
「我們現在都變成老爺爺了呢……」欣梅爾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的鬍鬚。
「所以呢?欣梅爾,難得的流星雨,不許個願嗎?」海塔拄著拐杖笑問。
欣梅爾凝視著如同雨珠一般不斷落下的流星,雙手交握,做出了出生以來第一次的禱告,或者該說──許願。
他曾經認為世界上即使有神,也沒有神會願意聆聽他的願望,所以他從未禱告。
他總是試圖靠自己的力量解決一切,他的天資聰穎是幸運,也是極大的不幸。
他總是能夠剷除掉所有擋在他身前的障礙,他自信又狂妄。一旦發現自己想不出解決方法,他就會陷入困頓與絕望,而後癲狂。
但此時的他,發現只靠自己壓根無法完成心願的他──
似乎比想像中平靜許多。
他看向身旁的夥伴,芙莉蓮、海塔、艾冉都用支持的目光回望他,並且都舉起雙手,朝佈滿流星的夜空祈禱。
◆
此刻,已經數十年甚至數百年未曾接收到命令的魔族,腦中都閃過一股莫名的慾望。
想要理解人類的慾望。
想要和人類共存的慾望。
以及──想要學會情感的慾望。
「哈啊?開什麼玩……笑……」
在床上休養的阿烏拉收到這個訊息,難以置信地嗤笑。數十年前與勇者一行人交戰過後,她耗費了大量的時間休養,好不容易才甦醒,孰料一醒來就接到這個莫名其妙的訊息。
「阿烏拉大人。」琉古納進入阿烏拉的臥室,單膝跪地,「請問您也收到了那個訊息嗎?」
「……嗯。真令人不悅,事到如今在說什麼啊……」阿烏拉很是暴躁地抓著自己的一頭亂髮,琉古納望著明顯情感較為豐沛的阿烏拉,問:「為什麼您會有那種反應呢?」
「哈?」阿烏拉一愣。
「從您的舉動中,似乎有部分我無法理解的……情感?那個情感,和人類似乎很相似。」琉古納用平鋪直敘的語氣發問。
「……」阿烏拉冷下臉,不悅地咋舌,隨後說:「琉古納,這是『生氣』、『憤怒』、『不悅』。嗯……確實,你被創造出來時根本沒被賦予這些能力呢。父親在創造我之後,發現我跟他一樣神經,在那之後就斷絕了所有魔族感受情感的能力,還限制了我的魔力上限,讓我沒辦法繼續成長,給他找更多麻煩……是啊,應該是這樣的,為什麼事到如今又忽然變卦?我……我的魔力限制解除了?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
「父親?那又是什麼意思呢?」琉古納又問。
阿烏拉停頓了下,不耐煩地解釋:「對你而言,就是『魔王大人』的意思,琉古納。」
琉古納張了張口,似懂非懂地垂下頭。阿烏拉此時腦袋也是一片混亂,她暴躁地抓亂自己的頭髮,尖叫道:「啊!不行!要瘋了!我要去找其他人討論討論!這什麼莫名其妙的命令啊!」
「那個,阿烏拉大人……」
「幹嘛啦!」
見阿烏拉比平時的脾氣更糟,琉古納小心翼翼地問:「我們接收到魔王大人的命令,豈不是代表……魔王大人還活著?那五十年前死去的那個魔王大人,究竟是什麼呢?」
「誰知道!父親總是那樣!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也從不跟我們解釋!氣死我了!他愛裝死就讓他裝吧!管他的!」
◆
「妳也收到了那個訊息嗎?索利泰爾。」
馬哈特踏入索利泰爾的研究室,索利泰爾理所當然地回道:「有啊,不過那和我一直以來做的事完全一樣,所以我根本無所謂。」
「……也是,妳是魔族中對人類最好奇的存在。」
「說是這樣說,但我不管怎麼研究,好像都差了點什麼。」索利泰爾有些鬱悶地拉來一張椅子放到馬哈特身前,馬哈特不明所以,索利泰爾解釋:「這是人類希望客人坐下的意思,表示待客之道。這時候你應該要點頭表示感謝,然後坐下哦,馬哈特。」
「原來如此。真有趣。」馬哈特莞爾,依言落座。索利泰爾也給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她拿著一大疊寫滿研究資料的紙張,喋喋不休地抱怨:「你聽我說,馬哈特!雖然我抓了一堆人類問出他們做一堆奇怪行動的理由,但還是搞不懂啊!」
「那也沒辦法,畢竟我們跟人類完全不一樣。」
「之前啊──我找其他的七崩賢抱怨我的研究遲遲無法突破的問題,幾乎每個人都跟你一樣一頭霧水,或者理所當然地說『魔族當然不可能理解人類』。只有阿烏拉!阿烏拉跟我說『廢話,妳根本沒搞懂人類是基於什麼原因才做這些事,只看表面當然無法理解』,很厲害吧!她好像直接說到重點!可是不管我怎麼纏著她,她都不繼續跟我討論了,嗚嗚。」
「做這些事情的原因?」馬哈特疑惑地重複。
「對!我過去以為自己已經找出人類那些行為的原因了,結果實際上好像根本不是這樣!所以我們才完全無法理解人類在幹嘛!」索利泰爾說這些話時,完全不感到挫敗,反而更興奮了。
馬哈特若有所思,思考許久,才提出自己的意見:「這只是我的想法……索利泰爾,會不會是因為妳沒有親身體驗過,所以才無法理解呢?」
「親身……體驗?」索利泰爾愣住。
「是啊。據我的觀察,人類也不是從出生就知道這些行為的意義,是逐漸跟其他人類建立關係,透過學習才真正理解……索利泰爾?」
馬哈特說到一半,就察覺到索利泰爾莫名地發抖,她的臉色蒼白不已,似乎是在害怕什麼。她低聲叨唸:「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跟人類建立關係……絕對……」
馬哈特無法理解索利泰爾為何會有這種反應,他仰頭想了想,對索利泰爾施展了萬物成金魔法,將索利泰爾瞬間變成金子做的雕像。莫約過了十幾分鐘,馬哈特才取消了萬物成金魔法,索利泰爾變回原形後,無力地趴倒在地。
「好點了嗎?」馬哈特關心地問。
「好點了……」索利泰爾揉著頭,狼狽地起身:「每次我狀態不好,只要變成金子雕像就可以冷靜下來……如果你不在的話,我可能就會出去屠殺人類了。」
「妳的那種反應也是我一直無法理解的,那是什麼?」馬哈特又問。
「好像是……『害怕』、『恐懼』……我很常從人類身上讀到這個……情緒?我很討厭,我真的很討厭這種感覺,但不知道為什麼,發現人類也跟我一樣『恐懼』時,我就覺得我真的理解人類了,我跟他們一模一樣。所以,所以……」
已經起身的索利泰爾再度軟倒在地,語氣又開始不住地顫抖:「我真的很想更了解人類……我想要……找到『恐懼』以外的共鳴……可是……到底該怎麼做……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馬哈特凝視著索利泰爾,眼中充滿著困惑。
他不具備「恐懼」的能力,他無法理解索利泰爾為何對於恐懼如此抗拒,他甚至有點羨慕索利泰爾。
「索利泰爾,人類在這個時候似乎都會『哭泣』,為什麼妳不哭呢?」馬哈特問。
「……哭泣?」
索利泰爾茫然地抬起頭,與馬哈特互望。她回憶了一下自己過往的人生,的確她時常感到恐懼,但她一次都沒有流過淚。
「我不知道……」
「是嗎。是不是妳其實也沒有真正理解『恐懼』是什麼感覺呢?」
「是、是這樣嗎?也是呢!很有可能!」索利泰爾一瞬間打起精神,她神采奕奕地說:「原來如此……我的『恐懼』只是不完整的情感嗎?那就合理了!」
「如果妳對跟人類深度接觸感到抗拒,不如就讓我去吧?」馬哈特說。
「啊?你?」索利泰爾一愣。
「我其實一直以來都對其他種族感興趣,只是礙於父親的命令,只跟魔族相處。既然現在這個命令被父親自己推翻了,我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馬哈特撫著自己的下唇,盤算著說:「我打算找一個願意跟魔族相處的人類,透過他來塑造我跟人類社會接觸的機會。我想……只跟單一個人類相處沒有太大的意義,我想混在人類當中,觀察他們跟其他人類的相處模式,如此一來,我們才能真正理解人類做那些舉動的理由。」
「不錯的計畫。」索利泰爾撇了撇嘴,吐槽道:「哎,我就說你太乖了嘛,就是太乖才被抓去當什麼七崩賢,麻煩死了。你看,父親就是反反覆覆的,你管他叫你幹嘛,別理他就好了。」
「好吧,妳是對的。」馬哈特輕笑出聲。
「馬哈特,小心一點,人類大多數都對魔族不友善。」索利泰爾提醒道。
「……索利泰爾,我有種奇怪的感覺。」
「嗯?」
「或許我得透過死亡,才能真正理解人類的情感……」馬哈特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
這抹笑,這個預感,以及此時此刻的心情,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
他完全無法理解,所以他無比珍視自己此刻的心情。
這是他這一生中,難得產生的情緒。
「什、什麼意思……馬哈特,你可別亂來!」
馬哈特沒有回話,逕自走出索利泰爾的研究室。
◆
「欣梅爾,我會認真注視著每一個魔族。」
「如果發現了與你一同往前邁進,願意用善意面對人類的魔族,我會放過他。」
「如果發現了時間永遠停在過去的魔族,我會斬殺他們,讓他們徹底解脫。」
「打不過我會逃跑,我會搬救兵,我會尋找同伴。我不會獨自面對這一切。」
「所以,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安息吧,欣梅爾。」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千年精靈》完結──
-----
大家好,我是S判~
葬送的芙莉蓮二次創作小說《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千年精靈》之後預計會出成實體書。
本篇的上、中、下三個章節會繼續全文公開在網路上,歡迎推廣給親朋好友看。
實體書會新增不公開的番外篇作為購書特典。
喜歡這個故事的讀者可以把這本書收藏在家中,多年後再次翻閱,或許會用不一樣的角度看到新的見解。
實體書的封面預計是我自己繪製,等封面繪製完畢會開印量調查。
目前暫定一樣是交給G77寄賣店通販委託,之後會再另外發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