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魃〉/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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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後置之赤水之北。……

 

「又是大旱。」

「是呀,今年又是大旱。」

「要不要去找族長想想辦法?」

「族長,年紀大了,早就不省人事。」

「那……」

「那幾個長輩又都不識大字,就是先祖那幾套相天看風水氣候的,也沒個準。」

「該是雨水了,可偏偏不下雨,別說是雨了,連一片烏漆抹黑都沒見到,天不陰, 日日高陽……」

「村頭那條溪才慘,才沒幾個時候,算算十來天前還有水勒,現在,大魚小魚都在裡頭喘大氣,都見底啦。」

「別說了,早村插的秧現在,也都全癱了,別說黃,啥是土啥是稻都沒得分。」

「不該枯的,現在不得不枯了。」

「唉!討生活的都沒計算了,拿什麼養老小口子。」

「也不知道那口井裡頭的水,還能撐多久?」

 

好久了,真的好久了,流浪,我為何流浪,已經不清楚,只記得有一個地方,一個模糊的人,模糊的聲音,磁性的歌。

 

青衣窈窕,青絲垂縧。

明珠秋水,碎玉皎皎。

薄瓣絳唇,容華皓皓。

雪肌纖蔥,亭立柳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燕燕于飛,子惠思我。

幽思美人,輾轉難枕。

輾轉難枕,憂心惙惙。

 

「回天乏術!」

「真的……沒有希望了嗎?」

「你們,該要做最壞的打算。」

「大夫,我求求你,這孩子,這孩子還未足歲呀,救救他,我求求你,高抬貴手,你要什麼我全都給你,要什麼全都給你,全都給你……」

「對呀,需要什麼你儘管說,我一定幫你備齊。」

「唉,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我不相信,我的第一個兒子就應該如此夭折,這孩子,這孩子不該如此命苦,天呀,究竟什麼造了孽,也不應該是我兒子呀……」

「真的沒辦法了嗎?您就盡力醫醫看吧!」

「這,好吧,就留在我這裡,我一味藥一味藥的試試,可我不敢保證,他可以活多久,或者,他真的能夠繼續活下去。」

「就……只能如此,孩子的娘,就,如此吧。」

 

歲月是容易令人麻木的,尤其是時間,快,逝者如流水,不捨晝夜;慢,又似不動如山,改顏經年。

 

「那一年,河北大旱,大河以北,甚至於所有大河流經的地方,沒有一滴水在土地上……」

「我們都是靠著極少幾個部落的井,不供耕作,只供喝……」

「還好先前有作地方儲存了部分食糧,不是很多,所以那幾十個當家的,一天夜裡圍著火堆商議……」

「之後就決定留下咱們一族,還有另一個遙遠的盟邦,但是,男丁也大都跟著一起去了……」

「他們大都往南,一部分往西找尋生路,只是沒想到,才遷徙沒多個月,來了一個巫師,聚集起剩餘的人,說說唱唱一天,祝禱一天,拉了一條土捏的分身,遊行一天,說也奇怪,他走到哪裡,雨就開始下到哪裡,三寸三分,每條溝渠河溪,最少都有這種水位,連續二月……」

「那,出去的都回來了嗎?」

「有的知道了,就回來了,陸陸續續,還帶來一些消息,說是……」

「在我們這塊,所謂中土之外,還有其他的部族對吧!」

「沒錯,之前我們都沒想過還有其他的人,還會遇見其他的人,更不知道往南走有一條更長的河川,源源不絕的水,還有一區,像海一樣的大湖澤;往西的群山之後,還有一座高可登天的山……」

「無奇不有,現在,卻是眾所熟悉。」

「那一年,你才出生,就染上一種怪疾,不吃不喝,不哭不鬧,氣若游息,沉沉,就是安睡著,睡著,睡到我和你娘心驚。」

「所以,你才帶我去羅勒師傅那裡。」

「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麼藥,甚至用什麼方法把藥灌給你喝下去,只知道,每隔一個季節就同你娘去望你,你會長,幾歲有幾歲的樣。」

「而且,你那個師傅,除了第一次的診療代價有拿之外,之後都是分文不取……」

「不多,一張狐皮,三條肥魚,一隻雉雞……」

「但是唯一的條件,就是要你終身成為他的弟子,不管你最後是醒,還是睡。」

 

我只記得,這裡不是我的世界,曾經,住所是白玉和翡翠砌成的台階,琉璃壘疊的基座,珊瑚是廊欄,瑪瑙為門屏,樑柱紫檀木,飛簷鑲明珠,瓦為金,櫺為銀,出乘夕暇彩雲,步風軌,園囿奇花異草,如此宮室,方廣百里,侍童隨姬,百十盡數,快樂,無憂,自然的生活著。

 

「十五歲,終於,醒了。」

 

少女,青春年華,當然容易,若有思。

我的大哥,被某個部族之長宴請,然後,就留在他身邊做事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再那一次偷偷溜出來遊玩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一次,就造成如此大的騷動,我更不知道自己有如此的能力,我只知道,每當哥哥出去的時候,雲氣就會開始聚集在他身邊,他哼一聲,水氣不間斷漸漸加厚加重,手一張,所有江海河湖都會借水,凝在掌中,他一吼,瞬息降下大水,一直到他擺擺衣袖,叫聲收,才會回到先前陰陰沉沉的氣候。

 

「可是,醒是醒了,卻都陰沉著臉,一年間,不曾說過一句話,又像個遊魂,四處飄走,日出夜歸……」

「彷彿,在尋找,在等待……」

「直到那一天,羅勒一語,你,才開始像個正常人,被驚醒。」

 

而我,第一次的出現,跟隨我的是赤赤炎日,就像自己與生俱來的體溫。

只一天,原來,這世界大旱一年。

最後是兄長來找我,是他差遣來的,他是一族之首領,為了族中的生計,派遣我的哥哥來探查,究竟,發生何事。

 

「羅勒,是我們這一族裡最年劭德高的巫者,不只是醫術,還有巫筮占卜,更是首領最為信任的人,每次逢事未決,都會嚴謹的去詢問他,並且遵從他所言的意思去實行……」

「但是他對我說……」

「這,是你應該去面對的命運。」

「是嗎?」

 

他在一個小村落找到我,我正好煩惱著要怎麼去找他,反倒是被他先找著了。

哥哥開心的帶我去見,就是他,軒轅氏,為了不要讓我的能力繼續影響,兄長說,那個名叫嫘祖的女人應該有辦法,很年輕,比我更加美貌,哥哥似乎迷戀了,急急將我拖去,她說,穿上這領皂黑色,生蠶絲織成的短衫,就可以了。

因為兄長也穿著他編織的,棕黃色的麻質衣褲,難怪一直不曾見到陰雨出現。

「燎,你想走到哪裡去。」

「抱歉,我……」

「第一次看見你如此漫不經心。」

「我會小心一點的。」

「最好這樣,我要沒叫住你,前面那裡,咚一生,不知道誰會跌下去啊?」

「你就別挖苦了。」

「藥趕快採一採,夠了就該下山啦,你看看,倦鳥都知道要還巢,那咱們也該走了。」

「是的。」

 

就這樣,在那裡待了很久,很受禮遇,後來才知道,他真的是一個好材又愛才的人,每天留連在他的幕僚之間,問問這的,說說那的,談談,聊聊,諮詢已經是家常便飯,然而,陪在他身邊的,一定不是我,只有嫘祖跟他的關係才算得上是親近。

我能親近他的時刻,就只有……

 

「現在,你可以開始閱讀這些筮言了,過不了多久,我會開始教導你除了藥之外的東西。」

「可是,我覺得到如今,我似乎還沒有學到很多東西。」

「已經夠了,你是眾多學生當中,最為努力的,所以才會讓你先幫我整理藥書,更何況,並不是從此就要你脫離藥草的領域,你還是一邊學習這些醫術,一邊,學習另一個更為深沉的知識罷。」

「是,謹尊師傅所言,我會更加花費心力跟隨的。」

 

跟隨著兄長,讓我見識到,許許多多,從未見到的事物與感覺。

而也只有跟隨著兄長,我才有機會與他見面,縱使,他總是繁忙到會見某個人只能花費一個時辰,然後又繼續處理應該處理的大小事項。

哥哥並不常常會見他,卻反而常常去找嫘祖,纏在身邊,假意的問東問西。

我很清楚,他對編織,製器,一點興趣也沒有。

但是,卻也一樣知道,其實都是陷入了一種境地,情愫,對,就是情愫。

 

「人一生總有事物是無法掌握的,不勝枚舉,為了在遇到決疑時,可以有一個方向,雖然說不是一定準確,但是可以依循,可以提供方法對策,所以,才需要有占卜。」

「但是,占卜卻不是絕對的,雖然說他是前人留下來的,算是一種方法,一種相同事件的紀錄累積,那些結在繩上的,大大小小的記號,大事小事雜事戰事商事共事盟事毀事,天地自然,人為變異……」

「但是你要謹記,結果是可以改變的,要用自身的力量,要面對自己的結果,而不是利用結果來改變自己……」

「甚至於以知道結果來麻痺自己,作為逃避。」

 

究竟是怎麼了?

不想回去,也忘記是怎麼來的,回去的路,沒印象。

居然,留連在這裡,中土,大河邊的一個聚落,一個有著四五千人聚居的聚落,我非人呀,現今,居然也人樣的,人樣的過日子。

只記得一件事。

徘徊,正當楊柳青青,微風弋弋,一江東流的,是什麼,水嗎?波浪捲捲,心思眷眷,原本含羞的更加羞赧,就像在眼前的桃,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于歸,我能嗎?

遐思總會讓人心動,也心痛。

 

「羅勒,你為何會這樣,告訴我的孩子。」

「在你送燎過來之前,一日,我忽然心血來潮,忐忑不已,那時正在尋草覓藥,忽然間,手中隨即拔起一把青草……」

「然後細細聞到薰薰香味,一種很好聞的味道……」

「那叫做蓍,這是不能吃食的,又沒有療用,真不知道這是幹嘛的……當時,心裡是這樣想的。」

「有個數嘛,隨手,就開始算卜了。」

「摘折其葉,就土穴灼焚,上覆其莖,烘蜷其形,屈曲為一數,耿直為一數,焦斷為一數,結果……」

「其狀陽來,沉暝未覺,若似陰至,烏烏未聚,陽靜陰動,若卵待孵,及至炎炎,孵卵初生……」

「這是什麼意思?」

「我思索許久,然後,其胎有繫,佳人遠迎,遇非逢時,佳人遠行,逢沒轉徙。」

            

最後一次了。

難得,此時此刻,原來他也有偷閒的。

矮矮土堤綿延起,遠方,可以跨步向前的,面對著他的,相望的,途徑。

表白嗎?女子矜持,鞋履還是珊珊,半印,半印,上著心下著心,越來越近,扭捏著裙帶。

悠悠,耳畔迴盪起簡單的旋律,飄揚在呼吸的頻率裡,一進一送,飄蕩在不住蕩漾,的情懷,的心。

那磁性的喉音,深情高亢,宛囀揚揚。

 

青衣窈窕,青絲垂縧。

明珠秋水,碎玉皎皎。

薄瓣絳唇,容華皓皓。

雪肌纖蔥,亭立柳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燕燕于飛,子惠思我。

幽思美人,輾轉難枕。

輾轉難枕,憂心惙惙。

 

「羅勒,連山氏部族頻頻告急,鹿皮上的檄文都是希望與我族共同,南方勢力已經愈來愈猖狂,他們已經將要支撐不住了,身處盟邦的我族,應當如何?」

「現今也已經威脅到我族存在,前日我慎重問神,亦觀星星的警示與預言,炙龜與焚蓍也都顯示出近有凶兆,若刑,則亨。」

「這不是依順自然而行之事,為了子民,難道真的無法避開殺戮嗎?」

「遷徙,或反擊,或甘心受其奴役。」

「傳言蚩尤殘暴,其子民自從蚩尤為長以來,三餐無食,夜深不寐。他為了個人宴樂,要求部族日日釀酒狩獵,好味的都得貢獻;族中好女,皆侍奉取樂,恣意歡好;好大喜功,窮境內之尖實銳固,石木藤竹銅金,遍造鍛鍊兵器,壯丁五子徵四,皆強編兵員,以至於四界紛戰,只為了擴域闢疆,侵弱欺強,無事開發戰端,所被侵略的部落,多為奴役,甚至於屠殺以求取勝利自豪。」

「如果要遷徙,又有何處可去?」

「赤水之北,寸草不生的地方,一片枯荒,極北更是幽暗,終年無日的地方。」

「只有這裡嗎?」

「往西,群山叢叢,高山峻嶺,險崖深淵,層層壘壘,崎嶇荊棘,更有奇獸噬人,奇禽攫人。」

「那……就只有反擊了。」

「軒轅呀,如果現在聚集起反抗的部眾,相信以你的人德威望,還有信譽,應該可以有一股不算小的勢力。」

「初步估算,現有的本族若將能作戰的動員起來,再加上向我們求援的連山氏,應該還存有千人到萬二千人左右。」

「糧食的方面,連山氏與貙氏願意提供足夠抵禦,以及屆時作戰的份量;武器的部分,熊氏與羆氏共同大量監造。而貔氏、貅氏已經聯絡的剩下的部族,如羌族願意領兵二千前來協助,虎族願意前來的壯士也有一千五百名左右,此外東方零散的四十多部族盟邦願意聯合,還會有約五千名大漢收編兵員。」

「這樣,應龍,你先去預計的前線找尋開闊的戰場;羅勒,我聽說你有一個弟子已經幾乎承你所傳,叫作燎的,你年事已高,就叫他代替你隨軍而行,做我的謀師,而你,我不在這裡的時候,族中的大小事項就要暫時麻煩你了。」

 

哥哥!

看見哥哥,我不由得一驚,急急忙忙,閃過身邊的桃樹,躲藏一旁。

嫘祖也在?

不遠處,一臉幸福的倚幹憑地席坐,兄長也在,漸行漸進,想是與她有約吧。

那歌是為我而唱的,我確信,因為我不相信如此明顯的靠近,他竟然不聞,他可以不問,會看見吧,我漂去的涓涓嬌媚,順著他的歌聲,嬝嬝隨昇。

只是煞風景的兩人怎會出現,你也如此覺得嗎?良機已錯,我的來不及,你的懊悔?

真是煞風景……

 

「冀州之野,景麗風良,怎會料到下一刻的殺戮戰場。」

「是呀,興軍行軍,三月有旬了,這次的駐紮,是最後的寧靜。」

 

聒噪,哥哥興沖沖的,自早到晚,說著自己應當多勇猛多睿智,揣測,到時候上了戰場,應該如何如何表現, 會遇到怎樣的狀況,怎樣處理,怎樣讓自己突顯成主角,當然是比軒轅低一點,而他也會絕對信任,他,就成為獨一無二,保族的英雄,開國的元勳,在嫘祖面前。

知道這樣的任務,雖然,這並不是我可以插手的,但是,總是可以隨軍赴前,畢竟,有能力的人士他總是希望能夠一同進出,屆時,需要的時候才有應急,所以我也毅然的提出要求,沒想到,忘形的兄長竟然答應,但是有條件,就是必須處身後軍,也就是糧食醫藥隊伍,協助後援救傷是女人的事,男子漢大丈夫應該馳騁前線彪炳戰功。

這當然是一個可以展現男人的藉口。

這樣說來,嫘祖也在。

 

「在場的諸位……」

「今夜,各位難得處在一帳之下,眼見明日將一場,任誰都不願意經歷的傷殤日子,戰爭,我雖以仁義之師出名,卻必須以殺戮之姿成事,天雖好德,但更好順生順死,依循自然,無為施作,是不忍以人為之殘,害眾生所流離,所傷殘,所喪亡……」

「但我又不忍部族遭逢禍患,盟友摧侵四散,想蚩尤一族殘暴,更串聯夸父,勾結苗蠻,以自為尊坐大,噬血蝕腥,好色、好音、好味,好畋獵美人,好難得之貨;貴功績戰果,累私人資財;視萬物標的無一,今日性喜則喜,明日性怒則怒,喜則廣納,怒則盡毀;是非刑律,無有規章,任意恣行,樊然淆亂……」

「為蒼生萬物,我今期狠心無奈,阪泉一聚,逐鹿一戰,非以個人利益,只為天下太平,願本軍得聽天亨,眾志一心,鼓氣奮力,終此動攘……」

「此非窮一幾之力完結,只能寄託眾位大壯,助我全竟,今水酒一觴,素雉獻赤,太牢一席,祝告天地,禱事先祖,歃血為盟,衷心不二,來日衝突沙場,生死雖有命,勝負必果取,為了將來後世,就讓我們好好整裝待發,養精蓄銳,發白布陣,日上對峙,此間就飲盡此杯,讓明日拿出全副精神面對蚩尤吧!」

「諸位統領,可有議?」

「懲惡除凶,願隨軒轅。」

「諸將,可有議?」

「份內權令,願隨軒轅。」

「諸臣,可有議?」

「謀略策劃,願隨軒轅。」

「諸位能士,可有議?」

「應龍,願為先鋒。」

 

鋒芒畢露,我,握在手裡的玉劍。

不像兄長那一柄丈矛,青森可怖,施展開來呼呼風起,狂飆大作。

趁著月色,未上樹端,我悄悄的離開了營帳,信步東行,哥哥說,先前來此探查的時候,是白天到的,真是無法相信一廣平原能寬闊的美麗,如今竟夜,乘著月色,也應別有一番風味罷。

小澗就在遠遠,遠遠,整個營區的最邊圍,靜靜,但是在月光下,又一字一句的朝我的雙瞳,訴語,薄薄聽聞到潺潺的低吟,吸引,停不下的足印。

忽然有一震驚心,沉沉歌聲,迴環繚繞,卻又輕盈細瀰,響在萬賴,又俱寂似萬賴,仔細……

是他!

不,聲音不一樣,青澀瀟灑,翩翩風采,珠圓玉潤,笛鳴蕭嗚,錯落有致,高低蘊含……

少年,是一個少年?

不是他……

隱身在幾尺外大樹後邊,細細端詳,面團撲粉,微有透紅的雪白,唇,吸引人的唇,開闔著悠揚,明澈清亮的眼,烏麗的鬢髮,身形少許單薄,卻散發風雅氣度,布衣皂履,卻不嫌寒酸,反而簡潔。

歌停了,望著明月皎皎,不之微吟如何?

他又怎地,會唱這首曲子?

不好,走來了。

急急提裙離去,臉怎的漸漸發燙,不,是他太帥氣了,女子遇見這樣的男子難免動心,別在盪漾了,快回去吧!

那,不是嫘祖,那男人是誰?

 

「誰,發戰之前,為我軍先送下戰書。」

「報!」

「來。」

「蚩尤率眾一萬,聯魑魅魍魎一軍勢有一萬二千,今晨已經渡河,大約明日正當中之前,兩軍即會交鋒。」

「應龍,前線準備如何?」

「一切妥當。」

「報!」

「來。」

「蚩尤忽停軍不動。」

「怎麼……」

「軒轅統領,氣象看來,明日午後將有轉變,非陰即雨,最壞的預測,則是將會有一場大霧自東南湧來。」

「這樣,如果蚩尤趁機偷襲,又該如何,若不防範,一定大損兵力。」

「風后有計。」

 

計算,明天將是最為混亂的時刻。

而今晚,我卻看見難以置信的一幕。

他。

那男人。

竟然是軒轅,我心頭的一震,經夜數次。

因為軒轅居然私見嫘祖,在深夜,疊手同步的回來,是送她回來嗎?

不!

雙入帳,起火尤亮,臨席共坐,我看見的,怎麼會是如此明顯的輪廓,一首倚肩,一臂攔腰,喃喃……

女人善妒,至少我善妒,禁不起,偷,窺,聽。

縱使嫘祖在我的鄰帳。

而我又聽見那一首歌……

碎,初戀。

嫘祖笑了。

火熄了。

有人留宿。

 

「此地不以久留,不妨先退軍四千繩。[1]

「退軍時,略往東北,再繞道東行,其有山脈,斜橫略低,雙川夾間,中央山勢緩嶺,兩側卻似屏風高擋,易守難攻,出擊速迅,可引全軍隱於山陰之處,伺機而動,以數十兵員作傳令偵探,以詳敵動靜。」

「然後留以應龍一軍故佈疑陣,假全軍駐紮在此,分散擾敵,以為我軍迷於濃霧當中,深不得出。」

「應龍一軍,只有二千,散處此間,一來大軍得以全保,二來傷亡未必可見,三來……」

「如何?」

「先前有幸窺得天地星辰玄妙,造有一車,推拉皆可,上有一檀木小人,伸臂前指,永定南向,任移不改。」

「已經較人仿造一樣三式,屆時留一車給應龍,一車本軍……」

「還有一車?」

「到時候霧起,適合奇兵,所以希望軒轅統領,選擇一足智多謀,足以信賴的人士,引領伏兵,於西北一側,下轉敵背,夾擊。」

「如此甚妙,可……」

「若統領信任於我,我甘願以此大任。」

「可是,如有差池,又該向羅勒怎樣交代……」

「相信,師父也會同意我貢獻心力的。」

「我,心意已決。」

「好,重責大任,就全仰仗你了。」

「定不負望。」

「要平安歸來,我,等著。」

 

等待,竟是如此傷人。

感情的等待……

情感,難道真的必須主動,而被動,等待卻成為一種藉口,藉口,逃避不敢直接了當的表白,這,叫做女人的矜持。

我已經忘的,我來到這裡的真正目的,跟隨著隊伍前進,我只知道,兄長還沒有回來接我的跡象,他不回來,我無法找到來時的路,無法回去。

回去大河之畔。

在更遙遠的,是哪裡?

已然失神……

那一支不滿五千的隊伍要去哪裡,好年輕的將領,好美的男人,英俊挺拔,有兩個耶,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分叉的支點,最後會復合嗎?

停住了,只有我一個人,停佇了,歧路一旁正是稜不大不小的,阻礙,路怎麼不是直的,非得分岔不可。

 

「妳,怎麼了?」

「我,怎麼了?」

「你,能帶我走嗎?」

「我,為何要帶你走?」

「我喜歡你……」

「我認識妳,你的兄長不在這裡,還是跟隨本軍東行吧!」

「我愛你……」

「妳若跟我走,我無法照顧妳呀!」

「那我等你……」

「是生是死,我無法保證;況且,非親非故,我與妳並不熟識……」

「那你娶了我吧,我不要行禮,不要繁文縟節,就直接跟了你,要不,你是我丈夫,我在這裡等你……」

「你真的……」

「只要你告訴我昨夜不是真的,只要你告訴我昨夜在嫘祖那裡留夜的,是幻影,不是你,我馬上就是你的……」

「真是一頭霧水……」

「嫘祖,你認識她嗎?」

「她是應龍的妹妹,編在後軍,我的鄰帳。」

「恰好,正煩惱應該如何處置呢?遇見妳,那……就交待給妳吧,她似乎有些些錯亂性子,看看如何。」

「這裡,有一些草藥,搗碎了讓她聞聞,就會暫時安靜的睡了。」

「妳!妳是嫘祖。」

「是,妳忘了?」

「不……」

「不要走,我從第一眼見你就瘋狂,喜歡上你了,我總是找機會接近你,現在有機會了,你卻要離我而去……」

「交給妳了,帶她,回去吧!我應該不是她的男人。」

「我不走,你,不讓我跟隨,那我,我就在這等你,你要記得,一定要記得,我,就在這山上等著你……」

 

風后一計,果然奏效。

蚩尤誤以為我軍迷失五里霧中有三天三夜,期間小規模的交鋒,讓他們更是深感以為已經各個擊破,準備高奏凱歌。

正當應龍還能完整的退兵之時,濃霧散盡,正好與本軍相合。

蚩尤氣急敗壞的草草整軍,孰不知嚴整的軍紀更勝於憤怒的氣勢,我族早已站定優勢區域,列正陣式,士氣高亢,調度絕佳,陣前短兵,陣後長弓,左右三伍長器夾擊,如蟹螯姿態,更有敵後伏兵掩殺,來往衝突,廝聲震天。

 

「報!」

「青陽一軍,率本部及東方聯軍,定位,已經與蚩尤前軍,夸父巨人鑿戰……」

「叔均一軍,率本部及羌族、貙氏兵力,突深西北,轉正西,往東漸進,已半圍苗民……」

「夷鼓一軍,同連山氏,穿破東線,速進下行,已經與魑部接觸……」

「現應龍放所蓄之水,淹蚩尤本軍中陣,行神通能力,開始縱雨以混亂,敵人行動已經漸趨於緩了……」

「熊、羆、貔、貅、虎氏部眾,各各分兵縱橫,往來其間,成功打散了敵方行伍,魅、魍、魎已經速見勢薄……」

「燎一軍,已火速截斷敵後,今已覆攻,蚩尤後軍混亂四散,勢不覆收……」

「報!」

「忽有二軍突進,包圍應龍,其所決之水居然未對吃有本軍造成損傷,反到被這兩方援軍反用,應龍與部分前軍損失慘重……」

「報!」

「已知一軍為風后之弟風伯叛降反攻;另一軍為雨師一族,從屬東聯盟一部,為蚩尤內應。」

「風伯雨師利用狂風暴雨模糊視線之勢,混入衝突,已經分不輕敵我了……」

「應龍負傷,本部軍力節節後退;右軍失聯,不知道情勢如何;左軍遭到魑魅魍魎聯軍堅攻,來不及回援……」

「後軍過於深入,又逢如此局面,不及會師,又兵力單薄,恐怕已然全軍覆沒……」

「報!」

「蚩尤復集結夸父一族與其本部所餘兵員,約有五千,強攻中軍,現在已經無法抵禦了……」

 

怎麼了?

我登上青山,遠望。

剛開始的陰陰沉沉,天氣,雷聲鳴鳴。

我看見他。

昨日,嫘祖最後一次來詢問我,還要待在這裡嗎?

她去問了他。

他沒說話,然後,請嫘祖為了應龍,還是得請我下來,畢竟,戰爭,我不能犧牲,為了我的哥哥……

他難道不知道?她也難道不知道?

還是,寧願都裝作不知道,故意,裝作不知道。

騙人!

戰爭是詭詐的。

 

「先佯裝退兵,盡速聯絡失散的部眾,避開泥濘不堪的地方重新集結,想辦法保有兵力,且暫且退,現速派遣傳令,聽聞我擊鼓聲,擾敵以為強進之勢,漸退,且戰且聚……」

「將那一面夔皮巨鼓架上指南車,青陽,你去取來雷獸鼓槌,就是先前交給後軍嫘祖的物品之一……」

「聽鼓令,雷通三響,後部先退。」

 

嫘祖說,哥哥受了重傷,我能下來嗎?

因為,她不方便照顧他。

因為,她必須跟著他,現在情勢危及,需要寸步不離的,略放擔心。

我也能嗎?

這是他希望的,他也希望你,跟著軍隊行走,安全一點。

他不希望你受傷,所以,不要到中軍去吧!

等待,戰爭結束的時候。

還有,他可能死了……

別擔心。

一切,都會有結果的……

 

「報,各眾備齊,已折兵數千,伏軍盡失……」

「燎呢?」

「未見屍首,生死未明。」

「將領情況如何?」

「應龍重傷,夷鼓叔均雖負傷但尚能應戰;東部聯盟線整合於熊羆二軍,統領已喪;虎、羌、貔、貅完好,所部約損四一;貙氏全滅;青陽歸併本部,兵力只剩二一。」

「現在……」

「趁軍心尚未全失,和不再盡力一戰,我軍雖剩一萬有餘,未損全盡,且傷者不足二千,可盡置後軍療養,調後部能戰之兵整編,千人一隊,九隊分擊,趁其所縱風雨未收,三明六暗,先引軍誘敵,這裡離之前所經大路岔點極近,佯裝兵少,更退山下,背山禦敵,防線潰散奔逃上山,相信蚩尤必定傾所有進擊,然後左三右三,連同先前,包抄夾擊此間,雖說勝率必須天意,但是由能令蚩尤再損失大半。」

「此計可行,速令,輪鼓三聲,諸軍依計。」

 

怎麼如此傷重難堪……

你不是英勇足智嗎,氣勢呢?

你的眼神還是眈眈,未見消沉,只是,有點力不從心罷了。

都染血色了……

為你換下吧!

脫去一直穿在身上的,鵝黃色,剩下一領素衣。

怎地都忘了換下,那女人,對我的束縛。

包裹在兄長的傷痕纍纍,又忘了,該先用些止血的藥和布料……

染紅了。

我的衣服。

天空。

 

「瞬息轉晴!」

「報!」

「我軍因氣候大變,現正士氣高昂……」

「蚩尤一軍正如預計!」

「戰況如何?」

「準備交鋒。」

「好,趁時而奮起,傳令眾軍,擂聲三震,隨我一同。」

 

更激烈的嘶喊聲?

我出外查看,那身先士卒的,不是他嗎?

矢箭叢落,我的心情更加上下,那一方薄盾抵禦的住嗎?

嫘祖!

我……

這裡是唯一可以看盡戰場間事的絕佳景點。

他還是……

跪下了。

身上插著之箭,還是揮舞著手中的銅劍,撲倒,人群湮沒……

 

「保護軒轅!」

「殺!」

「蚩尤已經被包圍了,一定可以殲滅的……」

「看,開始敗退了……」

「夸父族長的首級,大家看呀,青陽手上高舉的……」

「苗民棄械了……」

「魑魅魍魎不敵四散了……」

 

她也倒下了。

心,也再一次的倒下了。

 

「軒轅沒事,繼續作戰!」

「跟我來!」

「蚩尤,與我一戰吧!」

 

傷?

欲決的情緒,不顧一切的狂奔。

轉瞬間……

停息了。

一陣歡呼……

 

「那是蚩尤的首級……」

「那是蚩尤的杵與盾……」

「勝了!」

「剩餘的部眾都棄械投降了……」

「魑魅魍魎剩餘的部眾全部都自刎了……」

「青陽、叔均、夷鼓,同我奮劍擊盾一響,明告整軍收兵……」

 

這一夜,歡樂,卻安詳的讓人感到害怕。

所有的人都在慶祝,我,沒有心情。

我的兄長,更加沮喪。

縱使,他在筵席上不斷讚揚這場戰役,屬於哥哥的功績。

然而,嫘祖臉上的喜悅,嬌羞,忸怩,卻不是如此訴說著……

我臉上也開始不斷陰暗憂傷。

雖然,他也是不斷的感激我,適時的,湊巧的,偶然的,助了他一臂之力……

正好,什麼叫正好?

當他發覺我的情緒,無視乎我的情思,出口的,卻是對於,燎,深切的哀傷以及思念。

在那一個剛剛好,時機選得剛剛好的小卒,近身通報,說,找到了屍首,完整的,此刻停在他原先每夜歇息寢睡的帳房內。

惋惜。

 

「現在我要宣佈幾件事……」

「眾位的鼎力相助,現在,勝利是以諸君的鮮血以及生命換取的,軒轅何德,竟然有幸與能人智士同架馳騁,軒轅何才,能與勇者大壯並駕齊驅,實有慚愧。」

「今日,能此廓然大勝,軒轅深信,大功儘在各位,深切感恩。」

「然,天下太平,軒轅沉思,已不再有刀兵之禍起,又須重建先前自然,寄望往後,兵偃戰息,刀藏革收,勉勵和平,共榮共處。」

「希冀今日聽我一言,不知何如?」

「願聽從以自善。」

「何不擇一共主,以歸結眾族,未免日後紛亂。」

「可行之。」

「不若軒轅?」

「東面盡歸!」

「我族願歸!」

「軒轅無能,何當大任?」

「風后有言,眾望共舉,如是推辭,大失所望。」

「青陽、夷鼓、叔均,願供畢生精力。」

「風后、應龍亦然,切勿推辭。」

「那……」

「軒轅需再借各位之力,共事共為。」

「願隨。」

「軒轅還有私事要說……」

「我,欲迎嫘祖為妻……」

「郎才女貌,天造地設,我等盡皆祝福。」

 

不服。

出口欲言的兩人,竟然如此折服在杯觥交錯。

悶,酒。

兄長托言當傷不宜深醉,這樣一個人,離去。

而我……

悄悄的,遊魂的,蕩出。

不知不覺。

走近。

好俊俏的男子,彷彿,聽著。

那一首歌。

開始喃喃低吟起來。

 

「不要哀傷,嫘祖,都已經對我說了。」

「哭吧,流一場淚。」

「一同哀悼吧!」

「我不知道妳竟然用情如此之深。」

「我們走吧,她,應該需要單獨靜一靜……」

 

夜裡?

我彷彿聽見一陣長號?

哥哥說,明天,他一個人,要走了。

他自願請情前往南方,而他,原本也有意思要他代他去管理南方。

他現在是他最信任的其中一個。

更何況,再傷癒之前,他是沒有任何氣力能力的。

就連一滴淚水。

也抓不住。

放心,風后會陪他上路,在傷癒之前,他會先幫他打點好一切。

哥哥要我回去。

可是,我忘記那裡是哪裡,只記得,要……

一直往北走。

 

「叔均,有何事?」

「已尊帝命,廣為耕耨,但……」

「可知女魃?」

「應龍之妹。」

「現應龍正忙於南事,無暇關照……」

「而女魃四處遊晃,失神無主,無有停歇,所到之處,皆大旱經久,滴水未落,不知應該如何?」

「想不到她對於燎專情之心意,竟是如此深厚,而其死訊,竟是如此重擊……」

「唉,不如,先送往他的故鄉,就暫時安置在羅勒師傅那裡吧。」

「赤水,之北嗎?」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我的記憶裡,在那天,那座山腳下……

他死了。

我悲傷的狂奔,就是遍循不著他的屍首……

如此,俊俏的男子。

那一種模糊的音調,在冀州之野,那一首熟悉的歌。

我,為此穿上的青衣……

喪服。

在赤水之北?

你,確定嗎?

我,會去……



[1]  古結繩記事,部落紀事之繩,須有長度,以遍計大小事項,而繩長大約是現代人的度量衡計算,約五百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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