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FI把下星期的課表貼在補休室旁的佈告欄上,部隊名稱從通信連改成了基訓連,這意謂著連上已進入基地前的整訓期。可我從連上每次參加早晚點名的人數,向來都不會超過八十人,甚至有線排的排長,都還是由副連長來暫代,這哪像是個準備下基地的部隊,更遑論一個月後就要移防進入通信兵基地。
早點名時,連長對著全連弟兄如此的宣布著:
「注意!師部已經確認,本連將於二月二十五日進基地,一共為期八周…」
「期間部隊全面禁止返台休假,如果已經到假可以返台的人,趕緊把握時間向參一登記…」
連長話才出口,弟兄們窸窸窣窣在底下不斷的交頭接耳,似乎對返台休假這件事有不同的意見。
「另外,從下禮拜開始,部隊正式進入『基前訓』,屆時師裡各單位會派人前來支援下基地…」
「請各排長掌握人員編組,並對各專業加強訓練…」連長的話一邊說,一邊看著現場的所有幹部。
連長一口氣的宣達了幾道命令,讓人聽得心驚膽顫,尤其是禁假一事,我不免暗自叫苦,因為算了算日期,我到金滿三個月的日子,大約就是進基地前的兩個禮拜,那我還如期的休假嗎?
現在就報備返台也未免太早,更不用說一定有老鳥們也想放假,如果以年資相比,我們這群菜鳥又算哪根蔥呀。
今天是星期三,是南雄師每周的例假日,我跟舜德、啟鴻,以及忠佑學長被編在同一互助組,一同搭著計程車來到了山外。
「學長,你要跟我們一起走嗎?我們要拿衣服去繡胸章…」甫到山外的計程車招呼站,舜德熱情的問著忠佑學長。
「你們不用管我,我們各走各的,收假前記得準時回連上…」
「喔!這假單給你們,小心一點別被記違紀…」學長臨走前,突然從口袋裡掏出假單地給了啟鴻。
忠佑學長到連上約有八個月的時間,他是連上二噸半卡車的保修員,跟擔任駕駛的阿賢學長是合作夥伴。平時話不多的他,講話帶了些台灣國語,聽起來像是個南部人,我站夜哨時,也時常跟他搭檔著。
學長話一說完,頭也不回地跨過了馬路,一瞬間就消失在視線外,我們三個人則是按原訂的計畫,把草綠服拿到百貨行,好把這些衣服全繡上「話務兵」的胸章。
山外的百貨行眾多,但我們對「喜相逢」小吃店旁的那間情有獨鍾。
「你有跟老闆娘說我們下午再過來拿齁?」舜德前腳才跨出店門口,啟鴻馬上問上一句。
「安啦!我辦事你們放心…」舜德一邊說,還順手推了他臉上那不能再厚的近視眼鏡。
離開了百貨行後,我們各有不同的行程,我打算去逛書局,他倆則準備去僑聲戲院看場電影。
「奕帆,你慘了!你確定你要這麼穿?」舜德在我身上像是發現了甚麼,大喊了一句。
「幹嘛啦?我怎麼了嗎?」我有點不開心,他如此沒由來的呼喊著。
「ㄟ…你這衣服沒有臂章呀…」啟鴻也發現了我夾克上的不同。
這件夾克是李忠儒班長給我的,是他準備迎接破百來臨前餽贈給我的禮物。這也不是新的,只是把他多餘的衣物,提前交接給我。平日穿的草綠夾克已沾滿了不少髒污,前幾天拿給小店阿伯送洗,這幾天在部隊裡都穿這件外套,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靠腰,你要給憲兵發現,那就完蛋了…」舜德不斷的指責著。
他倆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可如果我現在拿去送繡,哪我就沒外套穿啦,這可是正月寒冬耶。
「啊!你要不… 去買個肩章掛起來!」舜德的腦筋動得快,聽起來,這不失一個好方法。
就這樣他們繼續前往戲院的路上,我則是折返百貨行去買了一對肩章,把它掛在肩膀後,隨即沒入了人群,小心翼翼的不被連上的人發現。
山外鎮上有著各種大小商店,最多的就是百貨行,要不就是名產店,另外還有幾家旅行社;阿兵哥返台想搭民營飛機,就得先來這裡採買機票,並且在報假後交給參一過目查閱。唯一的一間書局─「大統書局」則座落在一個三角窗的店面,儘管招牌已經泛白,但重新漆上的店名,紅紅的幾個大字是格外的醒目。
這書局的老闆,應該說是老闆娘,年紀約莫四十開外,身高目視約有一百六十多公分,臉上有著一對大眼、朱唇,即便是穿著洋裝,窈窕的身材總能吸人目光,唯一的缺陷,是那微突的小腹吧。老闆娘除了在櫃台結帳,也總愛穿梭在人群間跟著大家串門子。
我喜歡來這邊看書,前前後後也買了幾本,像是小說「戰艦任務」,或是日本作家春山茂雄的「腦內革命」,有時晚上睡不著時,就拿來翻上幾回。在軍中的生活太單調了,如果不讀點文字,總讓人覺得腦袋遲早會退化掉。
書局旁洽好有支公共電話,趁著沒人之際,撥了通電話回家,約略的告訴家人,年節肯定是回不去了!至於確切的返台時間,一切就等五月出基地後再說。
媽媽在電話那一頭,照慣例的囑咐一切都要照顧自己,也不斷的詢問要幫忙寄什麼東西給我,我想了想好像沒有,倒是問了媽媽要不要來金門看我?部隊裡有「眷探假」,只要家屬來訪,阿兵哥可以在外留宿陪伴家人呢。媽媽笑了笑說,要等老爸看有沒空再說,還故意取笑我,是不是想家了呀?
時間接近正午,準備用餐的人是越來越多,在大統書局的這條街上,有間還不錯的簡餐店,外牆上漆著藍漆,搭上白色的格子窗,有幾分地中海的味道。店內賣的是西式餐點,我們最愛來這點個熱狗、薯條,一邊聊天一邊喝著飲料。
今天就我一個人,正著墨著是否獨自前往,眼前突然出現幾個熟悉的身影,是志成及至興兩個校訓預士,平日我跟舜德總愛偷偷的取笑他倆像是攣生兄弟似的,出入場合總在一起。
我連忙往前跨上一大步,加入他倆的隊伍。
「欸,你們怎在這呀?這麼巧?」我試著客套起來。
「你一個人喔?沒跟舜德一起?」還取笑人家是連體嬰,在人家的眼中,我也有自己的小團體。
「要不一起吃飯?」志成眉開眼笑的邀約著。
有經驗的阿兵哥都知道,午後如果沒有特別的去處,大夥最常窩在店裡直到收假,屆時如果能湊上四個人搭計程車回連上,那就能攤上不少的車費。我猜志成此時肯定也對我如此打量著。
店裡的四人桌子是比鄰的擺放著,一整排下來宛如是一張長桌。我們坐在最靠門口處的末端,一旁還坐了其他連的阿兵哥。正午時光,空氣中有著吵雜的人聲,也摻和著黑胡椒牛排的陣陣香氣。
「咦?你這夾克是新買的?」或許是顏色略顯陳舊,坐在對面的至興,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指著我身上的夾克。
「你的?上頭還掛著肩章,要是給班長發現,不就死定了…」志成連忙搭腔,一語中的的說著麻煩事。
我向他倆解釋著來龍去脈,也暗自求他們幫忙,別說肩章是我偷買的,就說是向他們借的,畢竟他倆就要掛階升士官了。志成板著臉,臉上一副猶豫,倒是至興人好,一口就答應了。
做好事總沒人知道,偷偷摸摸地做壞事,卻一下子就被人發現!才剛點完餐,喝著先送來的飲料,肩膀冷不防地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
「唉唷,士官喔?很大膽捏…」轉頭一看,竟是哼哈二將的聰旦及志祥兩位班長。
「班長,我…我是因為…」我結巴的向班長們解釋著。
「你借給他的喔?人令還沒下來,就先買肩章唷…」但兩個人像是捉著我跟至興小辮子似的,一邊帶著邪意的笑容的離開了店家,嘴裡嚷著這事回到連上再來處理。
心中有著著疙瘩,這飯吃的也索然無味,更抱歉的是我還連累了至興。至興倒是聳了聳肩說:「怕他喔,下禮拜我也是士官!他倆算老幾…懶得理他們…」
收假回到了連上,值星官換成鄧士官長,造慣例,集合清點人數後就是自由活動時間。我跟舜德趁著安官桌前沒人聚集的空檔,先去翻了翻衛哨勤務簿,看看今晚有沒站哨的勤務。
「奕帆,你是華夏工專畢業的嗎?你是不是有個同學叫黃駿傑?」一旁值更的安全士官是熟識的彭家聖班長,他像是想起了些甚麼,連忙的問著我。
「班長,你怎知道?」對於班長的提問,我不免覺得訝異。
「他也在金門當兵嗎?我們連上有個三七梯的,他的名字也叫黃駿傑喔...」班長看起來比我還興奮,還一邊翻著點名簿給我看。
班長翻了翻,果真在無線排裡找著了名字,而且還同名同姓呢~
「他今天有回來連上,是他先發現你的名字,應該是你同學沒錯喔,可惜你不在…」
「他現在在基地受訓,今天有事回連上,本來要等你回來,可收假時間快到了,他四點多才剛離開…」班長說著事情的經過。
當初在成功嶺新訓時,就曾聽大姐說駿傑人到了外島,可從沒想到是金門,而且還巧合的在同一個連上。
猶記得五專入學時,我們這一屆的電子科有三班,我當時被編到了「C」班,而駿傑是我們第一任的班代表。駿傑人長得高高瘦瘦,一臉斯文的模樣,不僅寫著一手好字,做事也有條不紊,是老師及同學們信任的好夥伴。
駿傑私底下的個性與在老師面前的表現是截然不同。我當時的座位就在他前面,不時會聽他說些黃色笑話,他最愛與隔壁排的保順同學一搭一唱,講到高潮時,總能引人捧腹大笑,在同學眼裡,是個不折不扣的「黃班代」。
畢業前,我忙著做專題準備參加校外比賽,駿傑似乎與一些同學也忙著準備考插大,彼此間的聯繫少了些,就連他啥時入伍的?我也不曉得!如今有他的消息,不禁讓人欣喜,也期待能與他早日再相聚。
晚點名時,部隊一下子少了許多人,一查是政戰隊沒來報到。
說到這個政戰隊,也是個奇怪的編制。師直屬營連「師、兵、化、工、通」中,除了師部連負責師部的庶務外,其他連隊也都有其專業的範疇。可不曉得是師部連已經沒有員額?竟把「文康中心」、「營站」,甚至是「理髮部」及「樂隊」等勤務人員,全都編進了通信連。
之前曾聽參一說了個有趣的笑話:
「理髮的佔話務兵的缺,拿著剪刀上戰場還勉強過得去,可放電影的呢?人家有線排扛的是被覆線,如果錯把膠捲給扛上前線,那代誌就大條了...」
連長因為政戰隊沒來點名,一臉不愉快的轉頭走進連長室,要值星官打電話上去叫人,全連原地待命等候。
約莫十五分鐘的時間,一隊人馬風塵僕僕的從戰備道上直奔而來。
「政戰隊,實到人數十五人,完畢」領頭的負責營站的老鳥,氣喘吁吁的報告著。
「你們在電話中,不是說人事官已經下達命令,知會連長了嗎?」值星官鄧士官長,沒好氣的問著。
待部隊重新整理後,值星官重新進入連長室,請連長出來主持晚點名。
原以為連長出來後,會對這些人破口大罵,可事實上並沒有!如往常般的,一樣唱軍歌、點名,一樣宣布著該注意事項:
「下禮拜,有個陸官少尉前來報到!我們該恭喜有線排的弟兄,終於有自己的排長了…」
「另外,服從是軍人的天職!只要在點名簿上有你的名字,就該準時集合報到!別忘了,我是通信連連長!」
連長的話說得很直白,對於這群政戰隊的弟兄來說,有如當頭棒喝!
我當下還真以為這些政戰隊的弟兄會隨著我們一起進基地,不禁好奇他們要從事什麼樣的專業?可幾天後,看著各連支援的弟兄前來報到,這些有著特殊勤務的政戰隊,才師部人事官的安排下,暫時託給了師部連代管,不再跟著基訓連的日常運作。
附記:
駿傑很幸運地,剛到連上不久候,恰好基地報務士官班「報四期」開訓,整個三七梯的新兵全都送去受訓。大家對他們的印象並不深,甚至名字也記不起來。無線排裡的老兵,總愛以「那些受訓的」來稱呼。
因為連上與士官隊的作息不完全一致,一直等到過農曆年節前夕,部隊準備下基地時,總算在連上碰了面。當下,我們沒有過多的激情、甚至連握個手也沒有!但我很清楚,從此之後,我在金門島上,已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