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曼波》4K修復版重映的觀影風潮比我想像中熱烈許多,一方面是行銷宣傳做得好,搭上了Y2K流行風潮,而且它片名真的取得不錯、很吸引人,一方面是本片有點像是大部分年輕影迷聽過/看過(沒看過全片至少也知道開場天橋戲),卻沒在大銀幕朝聖過的所謂「經典」。
我在脆上滑到各式各樣關於本片的討論,不少第一次看的人,會抱怨它空泛的劇情,因為這電影簡而言之就是——89妹、嗑藥男和人太好的黑道老大,一段充滿菸、酒、電音的糜爛日子。
身為鐵粉的我其實無法反駁,而且在我心中,本片從來不是什麼文青神片,甚至在影迷裡,也分成喜歡派與討厭派,有些批評指出侯孝賢試圖揣摩時下年輕人心境,卻讓全片散發著老人氣息,我居然也不排斥這說法。
《千禧曼波》就是侯導粉、舒淇粉、林強粉,這三種人一定會喜歡,其餘則很吃頻率的電影,但我覺得對於沒怎麼看過「老片」的年輕朋友,它算是挺好的侯導入門,雖然不太是正宗侯味,但招牌風格還是有的。
(如果要習慣短影音節奏的孩子劈頭就看《戀戀風塵》、《悲情城市》或《刺客聶隱娘》,大概會讓他們很討厭電影🤣)
我認為侯導電影之所以好、耐得住時間淬鍊,從來不在於劇情有多豐富,而是他如何不著痕跡地把所有人事物都放到最「對味兒」的位置上;換句話說,如此一個所有角色都言不及義、無所事事,看起來腦筋不太好的故事,要是由別的團隊來拍,該會有多難看?
他直接用演員本名命名角色,現場不喊action,有時直接在正片中使用試拍畫面,他不給演員過度準備的機會,以讓他們生活在場景中、捕捉他們最自然的樣態聞名,但這不代表拍得很隨意。
這次院線上映,我為了蒐集周邊特典,短時間內重看數次,也因此有空分神注意不同細節,新發現了好多好多畫面、聲音、剪輯乃至敘事結構的巧思。
例如豪豪初登場的方式,是Vicky在SPIN看魔術、參加Jenny生日趴回家後,脫衣進入廁所、關上門,鏡頭才帶到他隱身在後方的黑暗中,一開始還看不清臉,只有身上衣褲白色之處泛著淡淡螢光。
接著Vicky從廁所出來,豪豪湊近她身後,撩起她頭髮,我們以為他要求歡,但他只是聞,從肩頸、手臂,到雙腿之間,像一隻缺乏安全感的公狗,努力想嗅出主人身上有什麼「不屬於自己」的味道——無論是來自其他男人,或哪些他也渴望的藥物。
一顆幾乎沒有語言的長鏡頭,就把豪豪的陰沉、動物性、嫉妒與控制欲,以及兩人潛藏暴力、彼此折磨的互動模式,建立得清清楚楚。
這樣一個從不工作、軟爛、藥癮重又脾氣火爆的廢男,在Vicky眼中卻像是早上就會蒸發消失的脆弱雪人,令她做愛時需要悲傷地抱緊——而那場性愛戲也拍得美極了,掛在房門上會纏住舒淇長髮的廉價珠簾,反射出紅、藍色光點,暈染在如輕撫般緩慢移動的倒反特寫畫面上,漂浮著、如同一戳就幻滅的美夢。
看豪豪偶爾刷刷碟,但也沒什麼在創作音樂,如果像林強那麼有才華的話,這種軟爛度才能被接受吧。
在「情勒」及「PUA」等詞語被世人廣泛運用的多年前,侯孝賢就精準地建立出如此糾纏、難以割捨的有毒關係——他掌控你的行蹤、貶抑你的能力(故意使Vicky錯過高中畢業考),用暴力及威脅你,讓你不敢離開,但把你逼到極限要走時,又低聲下氣地委屈求情。
我高中、大學時期看本片,完全不明白豪豪到底有什麼魅力能讓Vicky無法果斷離開?隨時間過去,經歷及聽聞一些愛情面貌後,我逐漸明白,他就是會勾起女生聖母情結的標準案例,尤其像Vicky這種未成年就出來打混、被家裡視為麻煩人物的叛逆女生 ,或許是在豪豪身上,才第一次擁有「被需要」的踏實感,因此她覺得他是雪人,沒有自己的呵護,就會融化、就會完蛋。
他們其實很像 總是像動物一般互動,搶奪、叫囂、毆打,缺乏表達感受的語彙及溝通的能力, 對話永遠只停留在「你幹嘛」、「你怎樣」、「神經病啊你」的鬼打牆層次。
於是當豪豪說出「我們屬於不同的世界,妳從妳的世界掉下來到我的世界,所以妳不懂我的世界」,這樣似是而非的屁話後,Vicky哭了,因為她認為兩人已經在同一世界了,甚至是她主動接近、拋下一切進入他的世界,一邊痛苦一邊努力找方法維持著。她不知道若離開這個她所選擇的世界後,自己還能去哪裡?那個瞬間她困惑了——如果都做到這樣,我還不懂你,那我到底該怎麼辦?
在那段日子裡,Vicky肯定比她十年後回溯描述的,更愛豪豪許多許多。
林強所作、迴盪在一整個世代影迷們腦中的<單純的人>,像咒語、像催眠,全片之中反反覆覆出現了五次。
除了開頭結尾之外,多半伴隨著新角色,或Vicky生活中閃現的光流瀉而出。
一次是旁白陳述Vicky開始去制服店上班、第一次介紹「捷哥」時;一次是竹內康及竹內淳兄弟登場時;再一次是Vicky投靠捷哥的隔天,捷哥開車,她在副駕駛座依偎著,而這短暫的片刻幾乎是全片對兩人關係最明確的暗示。(另一個細節是捷哥在酒吧接電話得知豆子闖禍,託人送不勝酒力的Vicky先回家,背景人聲似乎有提到「老大的馬子喝醉了」。)
至於朱天文基於原型人物設定上的編寫,舒淇那貫穿全片的輕柔呢喃,為何採取第三人稱?並以十年後(2011年)的視角回望?(電影拍攝時,甚至尚未踏入劇情設定的2001年。)是否藉著追憶視角,讓Vicky奪回身在當下時未曾擁有的、對自己人生的詮釋權?
旁白使用了提前預示手法,先「劇透」小豪曾偷父親的勞力士錶拿去典當,父親一氣之下報警來家裡抓人,之後我們才從畫面「再」看見;而經典的「花完五十萬就分手」段落,除了在開場出現,為影片定調之外,又是在哪裡再現,以彰顯Vicky的心意已決?
開頭提到「那時候是2001年,全世界都在慶祝千禧年」,延續著語句中的慶祝感,場景自然銜接到夜店歡騰;而結尾再次提到「那時候是2001」,下一句卻改成「那年,夕張大雪」,畫面則收於平靜沉穩的定鏡。
些微的差異,展現的是文字與影像的相互烘托加成。
回到「老人氣」一說,究竟《千禧曼波》是否反映了侯孝賢對於當時年輕世代的刻板印象及不瞭解?隨著重看,我倒不覺得他描繪的重點是「年輕人」了(捷哥和豆子顯然也沒在年輕的),而是當世紀交接,全世界都在追求向前行時,那些無論是自願沉淪、誤入歧途或因家庭背景而不得不卡在裂縫、跟不上外界速度的人。
他們表面上有著踏入新世代的本錢,心中卻深藏自卑不安,害怕被新時代沖刷淘汰,未來有太多機會了,但那些皆不可能屬於我,因此反而充滿無力感,只能過一天算一天,沉溺於當下即刻式的歡愉與興奮。
我們該如何平撫見新世界在眼前爆炸盛開,卻依舊無比疏離與空虛的心緒?
所以要去夕張,去一個人煙稀少、以播映老電影為人所知的地方,欣賞舊時代的產物,看看舊時代的人們如何處理類似的焦慮,聽從舊時代生活至今、卻仍渴望見證未來的奶奶分享人生哲學。面對未知,我們總能在過去中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