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肯中心一場映後談的結尾,導演 Alice Rohrwacher 分享了她長久以來訂立的目標:每兩個星期背誦一首詩。這些詩不是她選的,而是從他人而來的、她不曾有過機會碰上的。她不一定能掌握詩的全部,但她認為這些未被讀透的部分,會內化成每個人獨有的寶藏。或早或晚,人們會明白它們的意義——有的人在讀詩當下就明白了,有的人永遠迎不來讀懂的一刻,有的人把他不懂的留在心底,成了結,某天它會被外力牽動,自然而然地解開。
「她在消失的當下,匆忙之中忘了帶走圍巾。一條純羊毛圍巾,彩色條紋,我們的母親以鈎針為她編織的。至今仍留在我這兒。」辛波絲卡的《少女》成了我對《盜墓奇美拉》的印象。她們同樣消失了,同樣有彩色條紋的編織物遺落在某處。完好的圍巾,與不再年輕的女士同在;針織的裙子脫了線,紅線離開了裙擺邊緣,彷彿被森林裏某棵帶刺的植物勾住,像拉尺一樣丈量少女走過的路有多長。她的指尖向線的末端滑去,滑不到線的盡頭;最後發現它被深埋在地下,使力也拔不出來。
若然拍一部電影只為實現一個概念,對觀眾我來說,就是這條深埋在地下拔不出來的紅線。這條超脫現實的線,連接了地上地下兩個空間,將現實和夢境、生和死的界線暈塗出一種自然過渡,甚至把兩者並置。不以錢財為目標的盜墓者,只想再遇見他那位已逝的情人。「你沒發現太陽一直跟著我們嗎?」出現在夢裏的她問。她總在陽光下,身體似乎還保留了太陽的餘溫。這片陽光落在男子的睡臉上、照進了地下墓穴的漆黑,誤墮險境的盜墓者手上僅餘的燭光,引領他走到紅線的另一端。纏在兩人手中的線,是生命中的念念不忘,是跟某人某事的緣,是那句早晚要讀懂的詩。斷線和殘燭似在宣告生命終結,可在他們相遇的世界裏,好像沒有生與死這般對立的概念;線斷了,火滅了,是另一段生命的開始。
約翰伯格寫道:「二十世紀,如同許多人所指出的,是移居的時代,無論被逼或自願。亦即別離無止境的時代,一個充滿別離記憶的時代。思念已不存在之物而突發的悲痛,就像突然發現一只罐子摔成碎片,試著將它們拼在一起,然後小心翼翼的地一一黏合。最後罐子雖重新組合起來,但它已不復從前。它變得更瑕疵,卻又更珍貴。可與之相比的是別離後留存於記憶中的一個珍愛的地方或人。」在墓穴遇見的雕塑,被人粗暴的弄斷了頭,因為人們眼中只有利益。他知道就算把頭像交出,也沒有人停下來欣賞它的美。珍愛它的方式是讓它回歸暗處。他得以繼續練習,思念不存在之物,想念記憶中的人;隱隱作痛,也是寶藏。
改建車站成臨時居所的女子說,畢竟生命也是暫時的。義大利墓穴裏的陪葬品,為了死後的世界而造;在埃及墓穴發現的法揚肖像,是逝者通往死後世界的身分證明。許多現代的影像為了現時而活,沒有能夠流傳千年供後人鑑賞的品質。我無法不把社交媒體當成一個個墓穴,人們留下的最新動態有機會成為遺言。一切都無法是不朽的,個人的故事和自傳,也只是暫時存放於此。《盜墓奇美拉》渴望被後人細看,我忘不了那些被十六米厘底片記錄的,掠過天空的鳥群。
最詩意的表達,不過是導演對十六米厘底片的形容——它們似是在書頁邊緣,用鉛筆寫下的筆記。至今仍能感受到陽光熾熱,那說明了生命還沒完結,還能讀未讀的詩,還有機會解開糾纏的結,寫筆記,用心造不為人眼而設的事物,不把眼光放在暫時的產物上。桑塔格寫日記,當時的讀者就她一個。光躲在黑暗背後,少女藏在夢裏,找不到的事物終被找到。日子像從指縫間溜走的髮絲,抓不住;生命的線何時要斷,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