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利吞,Triton。位於海王星的身側,也是從太陽系各角落據點通往無涯星域的幅臻端口。舔遍整個星球的表面,是一抹藍得發燙、彷彿抖動著從靜脈血管爆破出體的「波瑟頓之霧」。
這樣演化的狀態,其實是此衛星與梵天族交通貿易的某種事後紀念物--也就在號稱「百年鬱金香」的生化粉塵,永遠以執拗戀人之勢掐住每個居民的生體構造時,原先的溫血系哺乳系統生態,就硬生生地被轉化為反其道而行的藍血變溫尾鰭類。
這是個瘋狂而精巧的甜蜜贈禮,其諧擬陰寒的質地,只可能出自於居心如險峭危崖的梵天族。而特利吞的人工合成風貌,正符膺了”海神的孩子”上半身為人體、下肢卻為魚身的華美畸零。就在首都「奇美拉」的太空站塔的頂端,那道森冷冰藍到讓人眼瞳著火的招牌地標--極光鰭劍--如同傾城滅星的毀劫,朝向每個觀看者的視線迎面撲來,直搗臟器與靈魂。
「嗯,你怎麼還是這樣難受呢?都已經用了適性膠膜,還是無法抵禦特利吞的光頻?」
昆辛抬起手,神經質地調弄那副本來就不透露任何隙縫與漏口的生體墨鏡。以硬度擬似鑽石的鏡片為歧出路徑,眼眶的周邊延伸到太陽穴上兩枚血滴般的觸點,拖曳出一道靈巧的倒8弧線,將他的眼睛封口於人造肌膜與電子結界的護法之內。
他回答不出那個不包含隱喻也沒有任何暗示的問題。那句話本身讓他無所適從,而說話的人輕輕地吻他無言的口唇之後,竟又安靜地睡去。
他努力地想清理那堆淤積在身體內的雜訊與噪音,但卻無能為力,似乎剛才在夢境裏放肆上演的景致尚未退潮蒸發--那些對他撲面而來的場面,也許是另一個可能的結局:
在時空位移的關口,他並沒有選擇離去,卻是在顫慄失神的當下,無話可說地屍橫巴別塔頂、那間任由他揮霍過無數慾情與屍骸的密室。而他的殺手,他唯一想用肉眼凝視的對手,即使面臨他輾轉瀕死的關口,還是如此悠遊、如此專注地看著他。
也許,剛好在玫瑰雨滂然墜落的那一刻,利刃如同久旱初降的暴雨,不動聲色但也襲奪一切,滴溜溜地闖進他被迫裸露的雙眼。刀口如同舌尖般濕潤,蠕動在他不斷腫脹也不斷竄逃的眼睫。就這樣,那個人貼近他,在暗處褶褶反射的青綠色下體無以為繼,貫入他最深最暗的內裏!
持著與他永世結盟的器物,那雙手深情地戳下去,再反撈上來,光潔的鋒刃於是垂吊著一對因為劇痛與驅離而激烈跳舞的異種之眼......
「看著我!透過這雙被解體剝皮的血紅星球,你將會真正地看到我!」
他摀著嘴,乍然看到的是米榭律的上半身。難道說,在自以為清醒的短暫瞬間,又夢見一齣由生到死而後返回到原點的狂想劇?米榭律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還是在入睡前他所看到的模樣與姿勢。幾乎是橫陳地攤在自己身上,雙手配帶著那種附有拉鍊、長度直抵手臂關節的皮手套,左右腕各有一個鑲扣的環節。
記憶金屬既冷冽又柔滑的質感,讓他的心頭掠過一陣莫名的焦渴。他勉力擎起上半身,更換了另一個角度,繼續注視著兀自沉眠的米榭律。
啊,那一場場逕自變化生滅的夢幻的來源,應該是肇生於逃出龐貝巴比倫--這座註定要崩垮在遊戲設定的末日地標?所有的不安與難堪,隨同著旅行時接觸到的種種陌生事物,如同無意漏電的器皿濺出點點芒火。
他就像是一隻剛從玻璃囚牢中不慎出走的小貓,只要稍有沾及絲毫生腥野味,就不由得衝口尖叫。這一路來,他赫然發覺自己不但無法掌控現狀,連保持鎮靜都成為極度艱難的使命。
所以說,米榭律一定很累吧?每天要這樣照顧自己......
他拂開米榭律臉上的髮絲,順便將那雙尖俏的耳朵曝露在眼底。他的表情還是那種冷靜至極的愉悅,就算是昆辛以細緻力道噙咬無比敏感的耳後與頸側,他在不由得呻吟的同時,還是自顧自地恍惚微笑--
這是在告訴他,歡愉的極至就是忘卻與出神。或者說,窮究到臨界點,跨出去之後等於抹銷了所愛的對象?然後,有如行雲流水一般,米榭律冷不妨揭開昆辛的眼罩,讓對方在錯愕的轉瞬間,迅速反轉了狩獵過程的主客地位。
「就是這雙眼睛。在這存活萬物所共有的宇宙中,只留給我觀看的眼睛......」
昆辛看著米榭律,看著自己的影像被倒置在對方渙散的瞳仁。突然間他知道,自從出走以來的慌亂所為何來。他的血色複眼同時看到了自己與米律律。映照在天花板上合金玻璃的景象,是一幅獸意淋漓的獵食畫面。
血液竄流在腦髓與視網膜之間,宛如掃過亂岩陣的怒濤碎浪。沒有退路可走,自身最後的武器與防護就這樣被對方頑強的瞪視所奪佔繳械。當然,他永遠看不到米榭律所看到的影象--那些都是只隸屬於單瞳孔生物的線條排序、空間鋪陳,以及他永遠感受不到的「非透視性」。
「米榭律......你可曾看到?」
「看到什麼?」
錯縱絢爛的一連串咬痕,如同帶著傷痕的櫻桃,遍佈在他的胸口與大腿。他不無嘲弄,彷彿背詩,道出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的恐懼與悸動。
「看到你自己的每一根纖維、每一顆細胞的表裏內外,每一格身形所印烙在三度空間與時間軸的殘相與交界,每一道肉身與金屬的接痕與界面......所有的種種,所有過去與未來的並現,如同我在你的眼中所看到的,沒有任何其它人所能見!」
米榭律愣了一下,好像被設置好的密碼喚出原先刪除掉的記憶存檔,浮現出某種介於咬牙切齒與無比愛憐的微妙神情。
他攀身向前,牢牢地握住了昆辛的雙手,把他熱烈而不從的肢體納入自身的臂彎。他摘下自己的手套,把它們滑入昆辛因為緊張而簌簌發抖的手臂,俐落地拉上兩道拉鍊的咬痕與環扣。如此,連同那雙眼睜睜地盯著他看、沒有任何人能夠目睹的眼睛,他的愛人被禁制在皮革與金屬的牢籠,沒有任何逃生的可能。
「打從一開始,我所看到的就是你所不可能注視者--從我的視域勾瞄出去,以雙眼為圓規的尖點,畫出一道切割了世界與我的弧線,弧線內只有你沾血的眼睛。有如一雙被強姦後的黑洞,它們召喚著我的墜落。」
--是呀,那是一雙只留給你所注視的眼睛。從注視的那一刻起始,從頭到尾,看到的僅僅是一坑白熱的洞穴,吸納沒有窮絕的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