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子額角,青筋驟現。分明是氣急了,卻也不著急回嘴。
薛妧見她只是微瞇著雙八字眼,趕急也似地大口大口喫著剩餘的半塊餅。
她叫孫小娘那對飽含怒氣的八字眼給看得慌,心底頓覺一陣七上八下。
「說、說妳呢!妳......妳看甚?」薛妧囁嚅。
按宜子那跋扈性子,斷不可能忍氣吞聲。
--事出反常,有妖!
薛妧怒時,罵人委實是罵得情真意切,但孬時也向來是孬得真情實意......
直覺提醒她續挨在孫宜邊上並不穩當。她往邊上邁開一小步,意圖拉開二人間距。
卻不想孫小娘喫完手裡的餅,搶先衝她腳脛狠狠踢去!
「啊--!」
薛妧一個喫痛,立時彎下腰來。
「呸!賊跛子,妳才是一身臊死人的油臭味!顏娘面前讓著妳,直叫妳得意了!」宜子趁勢,衝著薛妧劈頭便是一頓打。打著還不解氣,又扯起她晨起紮得齊整的一雙總髻,死攥住結髻用的紅繩便不放手,「呵!我瞧妳這兩根繩紅彤彤的,可真好看。妳就是個無恥跛子,也配用這等好物?這些合該歸我才是!」
癘坊收容的淨是貧病難以自養者,吃穿用度尚且靠人救濟。宜子奪的,自然是根尋常草繩,只是用茜草根染得赤紅;原不是甚精細物,卻是六娘特意備給養女的用物。
「孫宜子!妳鬆開!」薛妧護著腦袋,硬是不讓宜子。若說彼時大放厥詞有幾分快意,眼下約莫便有幾分狼狽......
「我、偏、不。有本事,妳打我啊!」
「妳妳、妳個潑皮......妳不信我找趙娘子去,叫她治妳!」
「妳敢!」
過道裡,一時充斥著女童刺耳尖細的叫嚷。薛妧尖叫著,不住掄起拳頭想抵擋宜子。只她力小,又怕胡亂抵抗反把頭繩生生扯壞。幾番拉扯,到底不敵宜子;紅繩脫落,轉瞬便被跋扈小娘扯得披頭散髮。
宜子得手,便將薛妧一把推開。聽薛妧止不住又哀叫了聲,更是得意。
她揚了揚她新奪下的寶,「啐!只妳個不中用的貨,貫會在趙賊婆跟前搬弄,羞也不羞?妳以為抬她出來,便能壓我?賊跛子,歪心思,兩面三刀。無恥!下作!」
--妳才是混世魔王......
薛妧被打得迷迷糊糊;她揉了揉被扯得發脹的頭皮,眼尾隱隱噙著喫疼的淚光,不自禁懷疑起眼前的二次人生。
不承想,那副憋屈的模樣又礙了宜子的眼。
「咱每之間的帳,原不消老賊婆橫插一手,別一副凡事都是我欺妳似的!」
薛妧屈居下風,意志消沉,只軟塌塌地聽著。宜子卻一改張狂作態,倏地瞋笑起來。
「喔,我想明白了!」宜子恍然。
薛妧心底突起一個激靈。「......妳又想明白甚?」話說著,素來軟榻榻的身子幾不可察地輕顫了顫。
孫家小娘瞇著眼,娓娓道:「妳個歪心思的賊跛子。妳先在顏娘跟前發話,要我同妳往施藥院去,顏娘不在,又改口不要我作陪。妳見我不理會妳,便故意與我叫囂,想激怒我。妳做這許多,定是想逼我自行撇下妳;好叫妳有我話柄,再在顏娘跟前亂嚼舌根!」
「......」
好精湛的見解!薛妧語塞。不久,才聽到自己有氣無力地開口:「......我不是,我沒有,妳莫瞎說。」
「薛妧,妳也忒無恥!」宜子兀是氣得發抖。那句虛軟的辯白,在她耳裡約莫如同泥牛入海,一去無返。
「我不是......我沒有......妳聽我說......」
宜子顯然沉溺在她神奇的臆想中,不可自拔。「跛子滑頭,我可是看穿妳了!施藥院我定是會去。妳耍的那些奸計,莫以為能得逞!」她瞅了眼死攥在手裡的鮮亮頭繩,「頭繩......頭繩是妳欠我的!總之妳聽仔細,咱每約好施藥院見,不來的人便是狗!」
豪語既出,深怕薛妧會耍賴似的;宜子猛一抬腳,便大步流星地朝施藥院的方向急奔去。徒留薛妧目瞪口呆,原地瞻仰她一騎絕塵的背影。
--阿堵孫家宜子,簡直不可理喻!
孫小娘莫不是年歲小,忘性大?她顯然是忘了,當初在破倉院裡分明是她先動手;爭能扮作是她薛妧欠她許多!
薛妧闔上眼。想起阿虞那句「小兒善變」,嘴角不自禁抽了抽。她搖搖頭。再睜開眼,目光不意間停在某扇過道邊的小院門上。只見小院門扇略開,從開啟的縫隙間,恰好露出門後老媼的半邊身子半張臉。
那名老媼彎曲著銅鍋也似的背,體態佝僂。在她伸著的半邊頸上,尚且生得一只石榴大小的肉瘤子;乍看下,甚是惹人側目。
薛妧自認打小長在癘坊,已慣看怪奇病癥,原不怕老媼異狀。卻見老媼黑著張臉,面露不善,想是叫她與宜子鬧出的動靜驚擾。
薛妧忙堆出討好的笑容。又想到自己披頭散髮,渾無正形,才想著合該先把自己收拾濟楚。未承想,隔著臉上交錯的亂髮,卻見老媼頸上的碩大瘤子竟然無端蠕動;彈指間,其下猛然鑽出無數細長黑霧,宛若數十蟄蟲瞬間破土!
薛妧心頭一窒。
收拾的手兀是僵在額前。她偋著氣,驟然失神。直到老媼咚地一聲重重合上門板,方才猛起一陣激靈。
她忙將一雙眼揉了又揉。不可置信。
--要死!她莫不是叫孫宜子給打出幻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