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幫電影是香港類型電影中最具代表性的類型,可視為武俠電影的延續。
它與武俠電影一樣以江湖恩怨情仇為故事主線,而因為以現代為背景,有著更複雜的人際關係與政治背景,除述說劍俠傳統的仁義道德之外,尚多了政治權力、金錢與情感糾葛。香港做為國際港口,位鄰大陸、東南亞、台灣、日本,又在迎向二十一世紀時從英國殖民地變成中共特區,使得以香港做為背景的黑幫故事在橫觀縱觀上都增添了複雜性和故事性。
古惑仔系列電影改編自牛佬的漫畫古惑仔系列,由王晶工作室企畫,劉偉強導演,文雋編劇,從一九九五年拍至一九九七年,一連拍了五部本傳。主線為陳浩南(鄭伊健飾)從四九(即黑社會最低階級)爬到銅鑼灣堂主及後續延伸故事,然而古惑仔系列電影裡的其他角色亦受到相當歡迎,因此從一九九七至一九九九年間也由其他導演相繼拍了靚坤(吳鎮宇飾)、十三妹(吳君如飾)、大飛(黃秋生飾)為主角的故事。劉偉強繼續在一九九八年拍了由謝霆鋒主演的陳浩南前傳《古惑仔之少年激鬥篇》,亦可視為本傳故事內容。
在《古惑仔之少年激鬥篇》中,以六四天安門事件對應了陳浩南正常人生的毀滅;本傳故事從一九九五年跨到了一九九八年,陸續提到了香港人的回歸焦慮,而二千年因續拍了第六集《勝者為王》,幫派勝負地點移至日本和台灣,尤以台灣政黨輪替為主要背景,在在反映了古惑仔電影建構的世界不光只有地下社會,也反應了政治環境的與時並進。
有人說古惑仔是香港電影在二十世紀最後一波反撲,有著香港九零年代敢拍敢做夢的特色。戲中講究傳統的蔣天生(任達華飾)的死象徵一個時代的結束,換了以利益為優先的生意人蔣天養(萬梓良飾)管理洪興,九七回歸後的古惑仔不再好勇鬥狠,蔣天養甚至開宗明義告訓眾人,最重要的就是賺錢。
一九九八年到一九九九年的古惑仔系列電影主要是回顧陳浩南過去的《少年激鬥篇》與其他角色旁傳,一直到二千年才拍了以台灣總統大選為背景的《勝者為王》。見微知著,古惑仔電影顯現了香港電影在回歸中國之後受限於題材審查、市場和資金的限制,審度時勢之下做出的選擇。
香港回歸之後,為討好大陸市場的港陸合拍片開始盛行,場面及特效都很大,票房也很高,評價卻不若過去好。《低俗喜劇》深刻諷刺了此一現象,每個導演都有一個拍大片的夢,只是當金主要求之時,沒有辦法不回應其要求,作品呈現的自由度必定受限。二十一世紀以來,勇於藉以電影言志的導演所剩無幾,現今的香港電影努力在夾縫中生存,之後出現的古惑仔電影最後淪為賣中國市場的情懷之作。
第一部由古惑仔漫畫改編的電影為《古惑仔之人在江湖》(1996年),為建構古惑仔世界打下根基,故事主軸為陳浩南進入洪興之後上位的過程,亦有牧師(林尚義飾)、細細粒(台譯小結巴,黎姿飾)、靚坤等人物出現。《古惑仔之人在江湖》為靚坤與B哥之爭,B哥被設計死於靚坤之手,而陳浩南為B哥復仇後上位,當時兩派勢力鬥爭版圖僅限於香港銅鑼灣。
陳浩南一幫兄弟皆出身屋邨,屋邨為1956年石峽尾大火後香港為安置貧民而設置的香港特色建築。狹小擁擠的環境加上貧窮,心理上亦受影響,鄰里動靜彼此可見,說親密卻也彼此防備(可見《富貴逼人》系列)。而在父母為生計疲於奔命之際,左鄰右舍的小孩聚在一起久之易為童黨,也是黑社會吸收新人的途徑之一,陳浩南等五人即為此時代背景的反射。
王晶工作室策劃這系列採快拍快映的策略,一年內即推出三部古惑仔電影。第二部《古惑仔2之猛龍過江》,名是「過江」,版圖便跨出香港帶到澳門地盤鬥爭,後續又加入台灣黑幫,得以窺得香港黑幫在地理與政治上的特殊性。《古惑仔2之猛龍過江》時代背景為一九九五至一九九六年,在九七回歸之前,做為亞洲金融中心的香港回歸焦慮顯現在投資和現金流上,黑社會做娛樂事業自然也得跟著潮流走。澳門可合法博益,自然為兵家必爭之地,台灣和香港黑幫都想入澳門賭場插股,其中的鬥爭便為第二部的主軸。
除此之外,《古惑仔2之猛龍過江》插敘山雞(陳小春飾)逃到台灣投靠表哥柯志華(柯受良飾)與三聯幫,他對台灣的黑幫提出許多疑慮。台灣黑幫與香港黑幫最大的不同之處或可由三聯幫幫主雷功(雷震飾)之言道明:「搞政治的人對黑社會也是一樣的看法,一旦天下太平,他就覺得這夜壺又臭又髒,恨不得把它一腳踏開。我不能再當那個夜壺了,所以我自己出來從政,要由被動化為主動。」
劇中有許多台灣政治活動與黑幫掛勾的畫面,黑道利用政治管道和政府外包工程的方式洗錢、中飽私囊,而至今仍能看到的立法院打架都已惡名遠播,或許是香港人對台灣政治的刻版印象,事實上也並非空穴來風。
第六部系列作《勝者為王》更明顯以政治推展劇情:政黨輪替後的台灣會用什麼方式管理黑道?三聯幫願意接受政府招安,並與政治合作想一統台灣黑幫獨得好處。故事結尾雖然出現政府官員告訴眾人台灣政府只是以招安之名一舉掃黑,然而現實不像電影這麼美好,政黨輪替只是為權力洗牌,黑道與政治的緊密關係仍然持續中。
除此之外,《勝者為王》之中還帶到東亞政局的矛盾。《勝者為王》明顯少了古惑仔之間的鬥爭,甚至連電影名稱都不再掛名「古惑仔」。餐廳裡發生的一段衝突更投射現實政局:一群中國人因看不慣三聯幫柯志華唱台語歌《世界第一等》娛樂眾人,因而與之起衝突。
身為香港人的韓賓站出來:「大家都是中國人,不要打!」
帶頭的中國人說:「什麼中國人?我們才是中國人!你們是香港人、台灣人……」
在一旁的日本客人疑問:「那些支那人怎麼打起來了?」、「誰知道,挺精采的。」
最後得由日本山田組的中國養子草刈朗(張耀揚飾)和香港女婿山雞出面才擺平僵局。
二千年的台灣政局不穩定,民進黨與台聯黨提出台獨令中國深感不悅,頻頻以武力威脅台灣,另一方面國民黨和共產黨亦趁勢操作輿論,造成民眾恐慌。當時香港雖已回歸祖國三年,中國當局仍擔心香港受台灣影響,餐館裡一段「中國打台灣、香港緊張、日本(親台親中的第三方)緩頰」的過程反應了時事。千禧年的古惑仔系列作品從暗殺、設局陷害、利益掛勾取代大篇幅的街頭肉搏,顯示黑道世界與時並進的進化。
《古惑仔3之隻手遮天》的故事主軸則是傳統與現在的衝突,由東星駱駝(陳惠敏飾)的守舊作風對比東星雙虎(笑面虎由吳志雄飾;烏鴉由張耀揚飾)的心狠手辣不擇手段,駱駝最後死在東星雙虎手上。山雞和兄弟們回到屋邨足球場踢球,卻被一群年輕混混包圍,雖然憑著經驗先唬住他們,最後仍落荒而逃被年輕人們訕笑。洪興龍頭蔣天生作風保守傳統,遵守江湖信條,帶著陳浩南到荷蘭去見一班叔父,卻被東星雙虎設計死在荷蘭,以上劇情皆象徵了新舊時代的交替。
陳浩南被誣陷害死蔣天生,社團一幫大哥一面倒要求清理門戶,陳浩南口口聲聲提的義氣在此顯得可笑,固然由山雞等人協助回復清白,他已失去了最愛的女人細細粒。九七在臨,舊思維不再符合當前時勢,對於傳統的堅持又會帶來多大犧牲,或許正是香港人迷惑之處。
《97古惑仔之戰無不勝》很自然地帶入九七回歸的議題。洪興龍頭蔣天生死後群龍無首,社團需要一個新領導人,經軍師陳耀(李道瑜飾)提議,眾人到泰國請蔣天生之弟蔣天養出山。蔣天養是泰國華僑,決定以做生意的手法管理洪興社。
他跟陳浩南說:「做大事要成功三個條件,第一,銀紙(鈔票)。第二,銀紙。第三,還是銀紙。」
蔣天養與眾人討論九七之後要如何經營社團,基哥(李兆基飾)天真的回答:「若真是五十年不變,還是夜夜笙歌啦!」。蔣天養卻回答,他若是要回香港只有一個理由:九七。為何是九七?因為交接之際的混亂是重新打關係的時刻,英屬時期還有「廉政公署」,中國官僚體制卻是另一套講究「關係學」的系統。
話鋒一轉,眾人提到屯門領導韓龍(林偉亮飾)已死,位置空出來應由誰替補。太子(盧惠光飾)提議山雞,肥佬黎(南燕飾)提名韓龍手下生蕃(陳志輝飾)。蔣天養將屯門一分為二,在二個月內讓兩幫勢力互相競爭,風風火火地辦了辯論會讓社團成員投票,即蔣天養口中說的「民主」。
《古惑仔2之猛龍過江》裡也出現過這種地盤競爭,當時大飛和浩南競爭銅鑼灣老大,將B哥的酒吧等一分為二,限期一個月,視兩者經營成績優劣決勝,這是英屬時期的公平,以結果論英雄。而屯門的競爭方式則是「德高望重」,有主場優勢的生蕃就算無管理智慧,也贏在長久以來在屯門的人際關係。辯論台上如兒戲一般的互揭瘡疤,這是回歸後的「民主」。後來因生蕃串通東星耀揚一事被揭穿,最後才由山雞贏得屯門老大位置,山雞除了有主角威能,實為運氣助陣。
《98古惑仔之龍爭虎鬥》的背景回到銅鑼灣,陳浩南已穿上了西裝做生意人打扮。電影一開始由蔣天養告誡陳浩南的對話揭起序幕,揭示了新時代地下社團以利為首的價值觀:
香港,九七回歸之後說是五十年不變,我們蔣家樹大招風,你以為北京那邊沒人盯著我們……現在和以前不一樣,做生意要用腦,行古惑也要用腦。跟京官打交道,一樣要用腦……多識有錢人,不管何時對自己都是有利的,社團的事要低調些,賺錢的事要高調些。
《98古惑仔之龍爭虎鬥》出現了於銅鑼灣初上任的反黑組李警官(李修賢飾),不斷涉入陳浩南與司徒浩南(鄭浩南飾)之爭,他既能遠觀雙虎鬥,也可隨時打出「非法集會」或「懷疑從事黑社會」的罪名下令抓人,這顯示了公權力已凌駕一切。說是五十年不變,九八年的社會已悄然變化,政府插手管到每個日常的枝微末節。
陳浩南在《98古惑仔之龍爭虎鬥》裡勸說大頭再回洪興:「做酒樓?開餐館?開出租車?小巴?真的,全都跟黑社會有關。香港就是這樣!」「在每個地方,應該有兩種秩序,一個是法治秩序,一個就是屬於我們的,地下秩序。」
陳浩南在《97古惑仔之戰無不勝》裡教學生們不要行江湖,一入江湖無盡期,到第六部《98古惑仔之龍爭虎鬥》勸說大頭再回洪興,這並非矛盾,而是在蔣天養的教導之下,陳浩南學會審度時局。古惑仔系列藉陳浩南之口揭示了香港黑社會與民生之緊密,實為與時並進的地下秩序。
本文寫於2014年在紐西蘭某小鎮渡假打工,是當時沒有網路而百無聊賴時寫的文章。有點體會到被流放邊疆後文思泉湧的感覺……不,是手癢,但有沒有寫好又是另一回事。政治和性別議題容易主觀偏頗,當時寫的很痛快,現在讀來只覺得「作者真是好熱情」。修改舊文投稿方格子徵文主題,紀念我懷念的那個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