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的頭顱

【收錄於明日工作室《萬鬼劫》一書之「薩堤邑少女夜」】

在法國，萬聖夜這個詞，跟英語系國家一樣都稱作Hallowe’en，是一個獻給亡者的紀念節日。

說到法國人過萬聖節，也是近來才在商人的炒作之下開始流行起來的，即使是像薩堤邑這樣一個人口不到兩千人的小鎮，也終於漸漸多了些過萬聖節的搗蛋氣氛。

因為連著幾天的假期，高中生少女柯菈接受了鎮上同一個唱詩班好友艾妮塔的提議，要與艾妮塔及她的同學瑪哈一起在外夜宿，度過萬聖節的前一夜。

根據艾妮塔的說法，少女若是在萬聖夜的午夜時分，透過某些特殊的占卜儀式，將會窺見將來改變少女一生的夢想。

改變一生的夢想啊，文靜內向的柯菈當然也有她的夢想。

17歲的她，希望能在上大學之後談一場驚心動魄、令自己一生永難忘懷的戀愛。

她想知道，自己今晚是否真能如願看見自己未來的那個夢？

黑暗中，端坐於椅子上的柯菈，這會兒是在薩堤邑近郊一棟久無管理、形同廢棄的別墅旅館內，這個地方，便是今晚她要跟同伴們一塊兒夜宿的處所。

在大人眼中功課好又乖巧的柯菈，向父母報備了今晚要去唱詩班好友艾妮塔的家過夜，因為她的父母也喜歡個性活潑的艾妮塔，所以沒多問什麼，就答應了柯菈這人生中的第一次外宿之夜。

早已斷水斷電的無人旅館房間內，寂靜得連自己胸口的心跳聲都能聽見。

柯菈手中握著燭台，熊熊燃燒的燭火，彷彿也正燃燒著她此刻既緊張又興奮的一顆少女心。

今晚，柯菈挑選的占卜儀式是「戀之鏡」，其中最重要的占卜媒介就是鏡子。

於是柯菈摸黑在這間客房中找到了一面掛在牆上的雕花古典面鏡，聽從之前艾妮塔交代過的步驟，選定鏡子以後，接著便手持蠟燭，安靜地坐在鏡子前耐心等待。

別急，她最擅長的事情之一，就是安靜跟耐心等待。

算好時間，必須在午夜12點鐘來臨之時，朝著鏡中說出自己渴望看見未來伴侶的心願。

一陣刺骨的寒風突然吹來，柯菈慌張轉頭，發現原來是窗戶已被貪玩的孩子砸破，才讓窗外驟然刮起的風灌進了屋裡。

風聲唰啪唰啪的在玻璃窗上不停拍打著，連窗邊的落地長簾也被風吹動，在黑暗中，就著孤單的燭光，看上去竟好像是有人穿了一襲長袍在窗戶邊緩緩飄動⋯⋯。

柯菈閉上雙眼，試圖緩和一下自己受到干擾而略顯緊張的情緒，手中的燭台卻不自覺反而握得更緊了。

「嗶嗶！嗶嗶！嗶嗶！」乍響的手機提示聲，緊急又迫切地迴盪在整間客房之中。

柯菈驚慌地打了記哆嗦，趕緊低頭檢視掛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機，天吶！差點就被自己的手機聲嚇破膽了。

原來是手機裡事先預設好的時間到了，柯菈望著發光的手機螢幕，螢幕上顯示的時間是夜晚11點58分。

好，時間快到了，她在心中開始默默倒數起來，再過不到2分鐘，「戀之鏡」的占卜儀式馬上就將要啟動了。

她目不轉睛盯著不斷移動的秒針，10、9、8、7、6、5、4、3、2、1⋯⋯現在，就是午夜12點！

柯菈手握燭台，燭光映照著她微微發燙的臉頰，她對著牆上的古典面鏡，幽幽道出了自己的心願：

「戀之鏡呀戀之鏡，請認真傾聽我的心願，我希望能在今晚這重要的一刻，在萬靈降臨前的午夜12點鐘，透過戀之鏡的預知能力，看一眼我未來心愛的終生伴侶，請應允我的請求吧。」

說完請求的心願，原本半懸在胸口的心也緊張地怦怦震跳。

艾妮塔說的這個占卜到底靈不靈呢？被賦予預知力的戀之鏡真的會答應她的請求給予回應嗎？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明明才不過極短暫的幾秒鐘而已，卻有種好似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麼久的錯覺。

柯菈眉頭深鎖，閉上眼，再次認真祈求：「戀之鏡！請一定要應允我的請求，活到17歲，這是我第一次對爸媽說謊，騙他們今晚要到朋友家過萬聖夜。這一切的謊言，全是為了要來到戀之鏡的面前實踐心中的願望啊！拜託，請讓我看見！」

怦通！怦通！怦通！這是她乖順外表下，激動劇烈的心跳聲。

「唧──唧嘎──」身後陡地傳出一陣刺耳的奇怪聲響！

 坐在椅子上的柯菈驚惶轉身，這才發覺，牆角處的衣櫃門，不知何時竟莫名其妙的打開了。

柯菈站起身，移動腳步，悄悄靠近衣櫃，用最快最輕的動作把無故開啟的衣櫃門迅速掩上。然後才鬆口氣，安心轉過身，邁開步子準備回到古典面鏡前。

就在這時，那刺耳驚悚的怪聲又響了！「唧──唧唧──唧──嘎──」

「怎麼會這樣？」柯菈緊張的自言自語，猶豫著該不該回頭再關一次衣櫃門？

「唧唧──唧──」是幻覺嗎？那古怪的聲音聽起來為何竟好像是一種邀請？

柯菈鼓起勇氣，再次轉過身，怯怯地伸長了手去碰觸那衣櫃門，一碰到就立刻關上它。但奇怪的事又發生了，已經被關上的門，居然就在她眼前又自己彈開來！

由於事出突然，柯菈先是呆怔了幾秒，等回過神，才錯愕又不可置信地往後連退數步。

剛才明明是確定關上了，她才將手鬆開的，衣櫃門為什麼會自己又再次打開？難道衣櫃裡面躲藏著一名喝醉了酒的流浪漢？還是有幾隻不慎誤闖入無人旅館的郊區動物？

一想到衣櫃裡可能藏著一個說不定會有攻擊性的陌生人，柯菈害怕地真想拔腿就跑，恨不得現在就衝到另一間客房去跟同伴們說這裡有危險，她們還是先離開吧。

腦子雖然這樣想，但柯菈的腳卻像黏在地板上似的動也不能動。

理智叫她趕快跑！情感卻要她留下。向戀之鏡許的願望還沒實現呢，她真的好想看一眼未來將出現在她生命中的那個重要男人哪。

好吧，既然要留下來等候戀之鏡的回應，那就非得親自確認一下衣櫃內是否有問題。

於是柯菈挪動腳步，再次走向眼前的衣櫃，鎮定了自己混亂的心緒，揚手將衣櫃門整個敞開。

衣櫃內空盪盪的，根本什麼東西都沒有，甚至連置衣架跟保險櫃也早被搬得精光。

柯菈目光一瞟，眼角餘光瞄到了反射的燭光，這才察覺到衣櫃門的內側也有一面穿衣鏡。

鏡中的科菈戰戰兢兢，雙手握著燭台，一臉慘白的站在衣櫃的穿衣鏡前，怔望著鏡中的自己。

咦？等等，是不是還有什麼東西在鏡子裡？柯菈匆忙回頭，她身後並沒有任何不屬於客房內的可疑物啊。

那麼，鏡中在自己臉龐邊的那粒小圓點又是什麼東西？

雖然很緊張，但柯菈還是忍不住好奇，於是便湊近穿衣鏡前，盯著那圓點仔細瞧。

小圓點像是感應到了少女此刻的好奇心，竟也慢慢的、慢慢的愈變愈大，愈變愈清晰。

柯菈驚駭地張大嘴巴，看著鏡中正悄悄浮現出的超現實影像！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一顆正不斷變大的人頭！

只有頭，沒有脖子也沒有下半身，深褐色的長髮散亂地蓋住了臉，但她認得頭髮上的那條紫色髮帶，那是⋯⋯是她現在繫在頭上的紫色髮帶呀！

一股令人頭皮發毛、不舒服極了的感覺驟然而生。

太不合常理了，她本人明明好端端的就站在這裡，身旁怎麽可能還會冒出一顆像極了她的人頭？

一定是自己太緊張，才會生出如此超乎自然的幻覺。對，一定是這樣，她暗自在心中如此說服自己。

柯菈定定神，伸手準備慎重地再次關上衣櫃門，背後卻忽然有股力量猛地將她往裡一推──

「哇啊！」柯菈手中的燭台掉落，她尖叫著跌進衣櫃，還來不及回身，衣櫃門竟已砰的一聲重重關上！

四周瞬間陷入一片漆黑寂靜。

這下子柯菈可真的慌了，詭異的黑暗衣櫃令她徹底陷入困境，她摸黑拚命搥打，拚命用肩膀去衝撞，但衣櫃門卻像是被人從外頭抵住了似的，怎麼撞都撞不開。

「不要嚇人！是誰在外面惡作劇？」她哭喪著臉心慌嚷道，衣櫃外卻聽不見任何動靜。

但就在下一秒，將柯菈關在裡面的衣櫃卻倏地劇烈震動了起來，被困在漆黑世界中的她也跟著一塊兒又震又晃，就好像有什麼超乎她想像的強大力量，正從衣櫃底部不斷地灌注上來！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噠⋯⋯。」

什麼聲音？是腳步聲嗎？感覺並不像，這在柯菈耳邊陣陣響起的雜踏聲，聽起來非常震撼，彷彿身後真有千軍萬馬在追趕著她似的。

啊，就是這感覺，喀噠喀噠的像極了奔馳的馬蹄聲。

久無使用的衣櫃散發出一股悶濕的黴味，太荒謬了！被關在衣櫃中的柯菈，耳畔卻傳來極真實的、像是正朝她狂奔而來的馬蹄聲。

柯菈驚恐地左右張望，眼前全然的黑暗，令她即使睜大雙眼卻也什麼都看不見。逐漸蔓延的恐懼，害她不停冒著冷汗，一頭長髮濕黏黏地纏住她雪白的頸子。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隆隆⋯⋯喀隆隆……。」馬蹄聲逐漸逼近，眼看就快要追上她了！

驚慌失措的柯菈眼前看不見任何東西，但追趕著她的那種緊迫感卻非常真實，在哪裡？在哪裡？那不知名卻死命追趕而來的對象到底在哪兒啊？

「啡──啡──啡嘶──」厲聲的嘶叫劃破這空間，柯菈覺得自己就要被撞到了，害怕地摀住雙耳，渾身顫抖瑟縮在衣櫃一角。

「親愛的女孩，是妳在呼喚我嗎？」驀然間，一記低沉的嗓音迴盪在耳邊這麼問著。

柯菈一臉困惑，受驚嚇的情緒仍未撫平，仰起頭，凝望著對她說話的音源方向。

居然是⋯⋯是那面穿衣鏡！令她迷惑的說話聲，竟是從衣櫃中的穿衣鏡裡發出來的！

「是妳嗎？我親愛的女孩，喔，不，」聲音暗笑著，鏡中的影像逐漸在柯菈眼前變得清楚。「應該稱呼妳是──我親愛的新娘吧。」 

「新、新娘！？」

柯菈克制不了自己無法停止顫抖的嘴角，她睜大雙眼，驚懼地瞪視著鏡中那抹異常高大的駭人身影。

天哪！居然沒、沒有頭⋯⋯對她說話的「這個人」，脖子上怎麼沒有頭顱！？

儘管非常害怕，但柯菈還是鼓起勇氣問對方：「你⋯⋯你是誰？沒有頭的人怎麼還能夠說話？」

「我是一名無頭騎士，至於名字嘛，唔，時間過得太久，早都已經忘記了。」

無頭騎士身上穿了整套經歷過無數次戰役的鐵甲戰袍，戰袍上殘留著塵土與血汗交錯的髒汙痕跡。

無頭騎士的手中拽著一朵黑玫瑰，向鏡子外的柯菈溫柔招手。

柯菈迷惑不已，不知道該不該更靠近眼前這光憑直覺就知道極具危險的無頭騎士。

「再靠近一點呀，我親愛的新娘，」無頭騎士說道，接著做了件柯菈想都想不到的事，他將握著黑玫瑰的手伸出了穿衣鏡，直接遞至柯菈面前。「美麗的柯菈，妳的美，讓這黑玫瑰都失色了呢。」

聽到這話，少女的心瞬間跳漏了一拍，不知為何，竟就怔怔接下了那朵絲絨般的黑玫瑰。

「妳是天使，也是惡魔，且為我所有。」無頭騎士沉著嗓音說，像是在傾訴著某種古老語言。

「啊？什麼意思？」手握黑玫瑰，柯菈聽不懂，無法理解。

「來，讓我告訴妳，意思是妳手中那朵黑玫瑰的花語。」無頭騎士柔聲喚道。

柯菈像是受到一股莫名又不可抗拒的召喚，遂仰起身子，將迷惘的臉龐悄悄靠向穿衣鏡。才不過一眨眼，無頭騎士竟從鏡子裡探出他的⋯⋯他的頭！

柯菈這才終於看清楚，那顆還戴著鋼盔、滿臉是血的頭顱，原本就被擱在無頭騎士的馬背上，此刻為了更親近她，才會亢奮地躍飛出鏡子──

吻上柯菈還不住輕顫的唇瓣。

這是柯菈的少女初吻，她慌亂吃驚，不知所措，但嘴唇卻本能地回應著對方在她口中的需索。對方汲取著她口中如蜜液般甜美的滋味，吸吮著她發燙身子所傳來的青春氣息。

頭顱微微一偏，柯菈半睜開迷濛的眼睛，一雙陰暗如黑夜的灰眸也正盯住她。

「收下黑玫瑰，就表示天使般的新娘，接受了我從黑暗地獄帶來的愛，從此，妳將成為我真正的新娘。」

語罷，頭顱低俯而下，霸道地、充滿佔有慾的再次深深含吻住他如花綻放的新娘。

「⋯⋯！」柯菈沉浸在巨大的、不可思議的興奮感裡，以至於完全沒聽到任何本該警覺的異狀。

一聲輕脆的拔劍聲劃出穿衣鏡，血光飛濺，銳利的長劍已溫柔而殘暴地一劍砍下她的頭！

柯菈仍大睜著含淚雙眸，滿臉驚惑表情，還深陷在初戀邊境抽不出來的複雜情緒中。

這是怎麼回事？她的頭怎麼才一轉眼就跟她的身體分開了呢？

無頭騎士捧著她落下淚的臉龐，輕輕吻著蒼白面頰上的淚水與鮮血。「差點忘記告訴我的新娘了，無頭騎士的宿命，是永遠只愛新娘這顆美麗的頭顱。」

「不⋯⋯不要！」柯菈哭喊著，眼睜睜看著自己震顫的身軀仆倒在衣櫃角落，無助地掙扎著。

無頭騎士滿懷愛意，揪著柯菈那一頭長髮的頭顱，將他最美的新娘拽在腰間。提起韁繩，從容不迫地調轉馬頭。

「走吧，我的新娘，這樣的結合，是戀之鏡對於我們堅貞愛情的祝福。」

只見鏡中策馬奔馳的影像不斷拉遠，最後，終於再也看不見了。

不久後，穿衣鏡那頭的詭異世界，就又重新回復到原本寂靜、空無一物的狀態，只除了⋯⋯衣櫃角落邊那具被割掉了頭顱、仍在不停顫抖的淌血少女屍體。

半掩的衣櫃門時不時的還是會唧嘎唧嘎的響著。

突地，五根手指頭像雞爪似痛苦不堪伸了出來，接著，衣櫃門瞬間被推開──

只見一具又一具被砍掉了頭顱、身軀爬滿蛆蟲的屍骨，在衣櫃門敞開的那一剎那，從衣櫃中直挺挺地往外一倒，砰的一聲重創在地上。

掉落在地板上的燭台，燭火早已熄滅。

薩堤邑的萬聖夜，「戀之鏡」裡又多了一位如花綻放的少女新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