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店協尋啟示

【收錄於明日工作室《鬼門關》一書】

每次經過這家寵物店門口時，申智愛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仰頭凝視著櫥窗玻璃上一張張協尋走失寵物的傳單。

其中最令她牽掛的，是一則狗主人親筆書寫在A4紙大小上的尋狗啟示。

這天再次經過時，寵物店的自動門緩緩開啟，門邊站了一位將長髮盤起的秀麗女子。

容貌清秀的寵物店老闆娘朝申智愛點頭問好，開口就用韓語問她：

「是不是想帶哪一隻寵物回家養？看小姐從寵物店門口經過許多次，很好奇小姐究竟是喜歡上了我們寵物店裡的哪一隻呢？」

面對寵物店老闆娘一口流利的韓語，申智愛先是露出驚訝表情，隨即便抿唇淺笑，笑自己傻。

噯，自己真是傻呀。這條被稱為「韓國街」的街道上，聚集了專賣各類韓國商品的店家。

一家開在韓國街上的寵物店，老闆娘就算開口會講韓語也是很正常。

只見老闆娘懷裡抱著一隻金褐色的約克夏梗犬，狗兒偎在她香軟的胸前，望向申智愛看的眼神卻充滿戒心。

算不上敵意，但彷彿隱約透出了一絲警告的意味。

咦？是錯覺嗎？還是剛才在烈陽底下走過一大段路曬到頭暈了？怎麼感覺這隻狗竟像是在瞪她？

申智愛揉了揉自己的一雙鳳眼，略湊近，望著老闆娘懷中的約克夏梗犬，又再細瞧了片刻。

一般的寵物狗，會用如此飽含複雜情緒的眼神瞪著人看嗎？

忽然間，申智愛發現原因了，她不禁打了記冷顫，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會覺得這隻狗奇怪了。

是因為⋯⋯因為牠的臉。

這隻狗的臉，與她印象中的約克夏梗犬的長相確實不太一樣。

毛絨絨的金褐色狗毛色澤光亮，但是狗臉上的五官比例，卻怎麼看都覺得非常古怪。

不曉得是不是自己平常恐怖片看太多了，腦子裡竟突然冒出這隻狗的臉上會不會藏了一張男人臉的荒謬想法！

眼見申智愛的目光停駐在自己懷中的愛犬身上，寵物店老闆娘揚手順著約克夏的狗毛，溫柔地愛撫了幾下。

「對我抱的這隻有興趣？抱歉呀，只有這一隻不能賣，這隻是我的男朋友，很愛吃醋的。」

「老闆娘別誤會，我真的只是剛好路過，沒有想要買狗。」申智愛羞笑著甩了甩手，揮掉剛才腦中一閃而過的荒謬奇想。

「哦，那真是我多心了，不好意思呀，因為常看見妳在我們寵物店門口停下腳步，所以才誤會了。」

「不不不，是我不好意思才對，會時常經過這家寵物店，是因為⋯⋯。」

申智愛原本還淺笑吟吟的神情驀地一黯，像是想起什麼，鼻頭忽然一酸，眼眶也不自覺紅了。

她仰頭，凝望著那張A4紙大小的尋狗啟示，幽幽解釋道：「我很牽掛尋狗啟示上的那隻狗，不知狗主人最後找到牠了嗎？」

「喔，那隻拉不拉多啊，這張尋狗啟示好像貼了快半年了吧。」寵物店老闆娘回應道，轉過頭，眼光也瞥向那張印有狗主人愛犬照片的尋狗啟示。「唉，只不過，那位狗主人恐怕是要失望了。」

一聽聞自己關心的失蹤狗兒至今仍無音訊，申智愛嘆了口氣，眼淚就快奪眶而出，彷彿是自己失去了那隻狗，她感傷地抹掉眼角的淚水痕跡。

「我在韓國的娘家也養過一隻拉不拉多，也是像這樣，某一天就突然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原來小姐是看到這張尋狗啟示，想念起自己死去的愛犬了呀。」

「不是死去，是失蹤。」申智愛認真強調，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堅持這想法。

望著櫥窗玻璃上的寵物協尋傳單，照片中那隻拉不拉多犬像極了自己的愛犬BINGO。

「牠沒死，只是離開我了。」

「對不起，是我忽略了妳的心情。」寵物店老闆娘的臉上漾起一抹歉然的笑，轉過身，從抽屜裡取出一張和貼在櫥窗上一樣的尋狗傳單，將它遞給申智愛。

「不如，我們就多幫忙這位狗主人吧，希望能幫助狗主人完成她渴望找回心愛狗狗的心願，這一張就請小姐幫忙張貼好嗎？」

老闆娘的笑容柔媚中，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期待。

她笑瞇起雙眼，目送申智愛悄然離去的背影。手臂往內一束，佔有慾極強地將懷中的約克夏梗犬摟得更緊，但懷中的狗兒竟突然嚇得發顫⋯⋯。

「別擔心，心愛的狗兒，總會想辦法回到主人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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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烊之後，高品源又在居酒屋待了一會兒，結清當天生意的帳目之後，回到家時已是凌晨了。

他跟老婆申智愛是在韓國留學期間認識的，那時他白天攻讀碩士課程，晚上則到申智愛父母所經營的韓食居酒屋打工賺些生活費。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才與偶爾會出現在韓食居酒屋幫忙父母照顧生意的申智愛有了交集。

兩個年輕人很快就陷入熱戀，原本假日才去幫忙的女兒，開始天天都往父母的店裡跑。

這段異國戀曲，竟然談得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雙方家長都不反對，於是自然很快就修成了正果。

等到高品源一拿到碩士學位，申智愛就跟著他一塊兒嫁來台灣了。

一轉眼，結婚至今也快八年了，兩個年輕人婚前就有共識，寧願一起養寵物也不生小孩。

但此刻，空蕩蕩的家中，連一絲動物生氣也沒有。

「老婆，我回來囉。」臥室中，衛浴間的燈亮著，門鎖上了，由裡頭傳出嘩啦啦的沖水聲。

高品源忽然頓住，停下腳步，瞥了一眼梳妝檯上的某樣東西，他的目光被一張不起眼的傳單紙給吸引住。

原來是一張狗主人製作的尋狗啟示，他隨意瀏覽了上面寫出的失蹤狗名字、失蹤時間與地點，以及狗的特徵與個性描述。

當然，他也沒錯過多瞧幾眼這隻失蹤狗的照片。

高品源抿了抿唇，喉頭一陣乾澀，臉好燙，他揚起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正吞嚥口水的喉嚨。

怎麼會⋯⋯怎麼可能會這麼像！

他深嘆一口氣，唉，難怪智愛會把這張尋狗啟示給帶回家來了。

說不定，今天一整天，她都呆坐在這張梳妝檯前，盯著這張尋狗啟示上的走失狗照片暗自傷心著吧。

「嗚⋯⋯。」

忽地，高品源的耳邊竟莫名其妙響起一絲低沉的悲鳴。

他緊張轉頭，眼神不安地想搜尋這發出低鳴的來源。該不會是智愛因為太思念愛犬BINGO，又帶了一隻幼狗回家了吧？

結婚的這幾年來，智愛總是這樣，每隔一陣子就會跟他說，她想要再養狗，說她眼淚就算都流乾了，心卻還是很痛。

智愛始終忘不了那隻走失的拉不拉多犬，很想再飼養一隻永遠都不會拋下她離去的狗。

但，很遺憾，每一隻帶回來飼養的小狗，到頭來總是會拋棄她不告而別。

高品源忍不住皺起眉頭，實在不想再讓平靜的家庭生活憑添無謂的困擾。

他抓起梳妝檯上那張A4紙大小的尋狗啟示，不悅地緊握在掌心裡，沒幾下便用力揉爛了它。

「嗚⋯⋯嗚⋯⋯。」又是這種聽來哀悽的狗泣聲。

吵死人了！這該死的狗叫聲，究竟是從屋子裡哪個角落發出來的？

「老公，你回來啦。」

衛浴間的門終終於打開了，申智愛從門邊探出頭來，笑起來時，兩頰的酒窩還是跟二十歲相識時一樣的秀淨動人。「幫你放好洗澡水了哦，趕快來洗吧。」

「喔，好啊。」高品源答腔。正準備起身時，卻忽然發現自己腳邊的地板上出現了異狀。

剛才那張被他揉成廢紙團丟掉的尋狗啟示，居然又好端端地攤展在梳妝檯的椅腳邊！

「老公？」申智愛再喚一聲。

高品源沒吭聲，半跪在梳妝檯邊的身軀霍地朝地板上一趴，未經過思考，急切匆忙抓起了地上的A4紙就往他的嘴巴裡胡亂硬塞。

費勁地又嚼又咬，這樣的動作，熟練的竟像是某種動物的生理本能⋯⋯。

「品源？」申智愛滿心疑惑，走出衛浴間，朝丈夫的身邊走近，柔聲喚著他的中文名字。

「嗚⋯⋯嗚⋯⋯嗚⋯⋯！」

這是⋯⋯狗的嗚咽聲。

申智愛大吃一驚，捂住嘴，一時之間慌了分寸。

因為剛才她聽到的狗泣聲，是從丈夫的喉嚨裡發出來的！

申智愛衝上前，顫抖的雙手伸向背對著她的丈夫，費勁扳過他正失控抽搐的肩頭──

「哇啊！」她嚇壞了！放聲哭喊，縮回自己狂抖不停的手。

「老、老公！你⋯⋯你是怎麼了？」

高品源不只雙肩正不住地抽搐著，整副身軀也好像正承受什麼劇烈撕扯般的痛楚。

他邊哀嚎邊掙扎，儘管如此，卻還是沒忘記要狠狠咬爛剛才那塞入嘴裡的東西。

滿口的鮮血沿著嘴角溢出，流得地板上到處都是，濃稠的血腥味竄入他的感官之中，竟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亢奮。

噢！不對，這種莫名的亢奮感，從前也曾經有過的⋯⋯。

在每一次，因為無法忍受那股疼到皮膚、骨髓裡去的嫉妒感，將老婆智愛帶回家飼養的每一隻狗，嚼爛了吞進肚子裡的時候！

但那種戰勝狗情敵的興奮體驗，還是第一次吃下肚的時候最美味。

申智愛哆嗦著身子，驚魂未定的情緒在高品源抬起頭來望著她時，再次受到強烈震撼。

她害怕地瑟縮在牆角，脆弱地忍不住放聲大哭，那個永遠將她當成寶貝呵護著的溫柔丈夫到哪兒去了？

在她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不！眼前的這動物根本不是人類了！

高品源的身軀雖然還是他平常的樣子，但脖子以上的部分，卻居然不再是他的頭顱了，那顆毛絨絨的頭⋯⋯竟已變成一隻拉不拉多犬的狗頭模樣！

沾滿鮮血的狗嘴，忿恨難平的大口咀嚼著。

尖利的牙齒之上，還勾著一塊血肉模糊的臉皮，薄薄的皮肉上，沾黏著兩片像是充血般腫脹的嘴唇。

如今那兩片失去彈性的生肉，即將就要被咬個粉碎吞入腹中！

申智愛的視線往下一移，這才驚見那張她從寵物店老闆娘手中接過的尋狗啟示傳單，掉落在腳邊的A4紙上，出現一張任誰看了都會頭皮發麻的照片──

原本該是狗主人走失愛犬的照片，怎麼會出現丈夫那顆失蹤的頭顱？那頭顱竟然像是被強行安裝進拉不拉多犬軀體上的恐怖畫面！

更驚悚的是，A4紙上原本平面的照片，此刻卻居然像是在即時轉播。

畫面正播放著高品源噴血的腦門上，被狗嘴凶殘地咬住頭髮，又啃又咬，頭皮連著頭髮，旋即就被狠狠地咬扯下一整塊下來！

沒有了臉皮的他，這下子連包覆住腦袋的頭皮也不見了！

但拉不拉多犬卻依然不甘心，繼續以銳利牙齒狂暴地囓碎照片上的頭顱。

「喀」的一聲，腦殼硬聲碎裂，一瞬間，血漿和腦漿飛濺四溢！

驚恐的淚水模糊了視線，A4紙大小的協尋啟示，洩漏出一段令申智愛永遠無法置信的驚悚內容：

協尋啟示

失蹤人：高品源

個性：敏感善妒

興趣：嗜食愛妻的寵物狗

失蹤地點：借屍還魂門

失蹤時間：無限期

失蹤原因：嫉妒尋狗啟示中的走失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