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寒衣
攝影:梁寒衣
即使阿難也將老去。這個世尊座下至為神美、多聞的弟子!
是了,即使阿難也會老去。儘管人們於千百年後仍然塑造著「永恒的青春」:於寺堂的中心,如來的兩側永遠佇立著兩位門徒――一個恒遠的年輕,一個恒垂的老耄;一個容顏鮮潤,溫柔、謙美,如滴露、如百合;一個則縐紋蝕刻,古穆嚴冷,如溝槽、如縐紙(註一)。
兩個不朽站立著:一個恒常流新、皎美;一個老朽衰遲、蒼頹。兩者一左一右,鞏繞如來,如蓮花與蓮篷,春水與溝壑……打著招呼。
然而,走出石刻,走出匠人的渴望與封凍……將姿影投身現實,投身五濁……投入古印度炎酷的日光,與灰黃的砂塵……投入人類的愛憎腥羶與熾燃煩惱……那麼,即使阿難也將老去!也無以抵擋時光之刀以及無明之刀!即或他是一朵百煉不移的金剛百合,也將於人性的硝酸與瘤癌,乃至廻覆地浸泡與腐毒間,緩緩蝕蠧與崩毀――
金剛的,只許是心志,是之於如來、教法的頂戴;崩離、蛀蝕、朽壞的,是肉身,是地、水、火、風……是潔美的青春,湛湛的眸眼,潤澤如錦緞、如春水的面容。
一刀刀地蝕刻,襲奪,與流盡。當老年來至,這條磨頂放踵,為「法」而不倦奔流、灌溉、與澤厚的河流,也僅呈現老去的蕭索、荒涼,與乾曝:殘流指骨般枯瘦枯淡,水音乾澀而淤滯……河床、岩頁,以及大大小小的礫石、卵石,一俱灰白裸露、灰白曝現。
一座丘墟之井――那是阿難的老年,也是所有的老年:繁華與壯麗斯皆退後、退沒,僅一座荒騃、風化,漸行枯涸、傾頹的老井……僅等著下墜的刀口――最後的一擊!最後的崩塌與裂毀!
而今,他坐在河畔,孱瘦碩長的身軀如臨風曲折的蘆桿,露白的髮根如霜降的秋草,任何人行經他的身畔,約莫只會潦草投注一眼道:「一個老人。」那更仔細的,掃瞄了法衣的顏色、與式樣,便補充道:「喔,一個老比丘。」於是,頭也不回,如同走過一座荒茨的廢屋一般地快步而去。於他們的眼底,他的存在,與河邊大片傾頹的蘆桿,以及荒涼露白的岩礫,并無兩樣,不過僅是荒涼煙景中,另一凋蔽的符號與裝飾,提醒了:冬日與老暮。
除非是一名「冬之旅人」,酷愛且追索著冬景,無人能對於這樣枯淡孤索的風景,之於其中的增減生滅、遞嬗變移,興起更高的關注與懷慕。
是罷?那是一幅看久了,眼光便一起鈍了、朽了,一併枯淡、悶索了的風景――
然則,很久很久以前,當青春仍如一束新裁的白絹,容許各類的筆墨與設色、想像與渲染……少年的阿難曾為佛陀座下,至為希美皎潔的弟子,賤民女子摩登伽,一見而忘神忘魂,而癡癡躡足、癡癡盤桓……為了他,不惜斷髮出家,期待形塑自我成為與之匹配的佳偶;又為了他,勇猛精勤,苦修力參,終而道眼豁然,證悟阿羅漢果。……綺色的「情史」如一記白雪上殷紅的硃砂――浩淵玄深的《楞嚴經》依之為引子,為因緣,而書寫、而開闔弘闡……鏤刻了佛法中至為豔冶迷惑、於極限處嘎然而止的「情挑」。
不止紅塵女子,即若已出家的比丘尼――那些矢志遠塵離世的姊妹們,也禁不住慕美、戀美,為之而芳心幢閃。《阿含經》如斯記載了一名「為愛騷悸」的尼眾:那人佯裝重病,佯裝渴法,央求其餘尼師們懇乞阿難前來探視、說法。自己褪下袍裳,裸身藏蓋在綿被中。阿難乍乍踏入,女尼即滑露出被底精白美麗的身軀……一瞥之際,阿難肅然背轉身子,走向門口,斬然揮離;女尼只好直起身軀,如長蛇入籠般,收拾、重著上法衣……它是另一段震動的說法,說的是「依食斷食,依愛斷愛,依慢斷慢,依識斷識」。
志斷愛染,而愛染根深如巨林、如木葉――更有大量比丘尼,之於說法與教敕,僅願聆聞、敬受、愛悅阿難。她們不樂垂老蒼遲,石灰窰一般,默索凋殘、嚴肅灰苦的迦葉,且交頭接耳、侮慢譏評道:「與阿難相較,迦葉說法,猶如一名賣針線的小兒,當著針師賣線一般地寒碜、微陋、可憐……」女人們依愛見、愛眼而顛倒逆行的言論,弄得「苦行第一」的迦葉怏怏不樂!
一回,與阿難狹路相逢,迦葉即站定、質疑道:「啊,我是針線小販,你卻是個針師嗎?」
後者溫和安慰道:「止,止!莫要介懷姊妹們的無知、愚矇罷。她們目盲遮蔽,並不識得教法。」
諸佛俱有侍者,且每一名「佛之侍者」俱有其獨異的因地、質素、與條件;而阿難,卻是「侍者中的侍者」!較之其餘諸佛的隨侍更有其超勝、璀璨的輝光――涅槃前的世尊如此讚嘆、撫慰阿難;但是,風蝕雨毀,即若最最宏偉、至為神美莊嚴的古希臘神殿也不免於崩陷與傾頹。石雕石塑石形尚且如此,何況,止一名肉軀!
是啊,即使阿難也將老去!一切青春的紀事與紀美俱將如同沈墜湖底的金箔,無息流散。
當那人埋首記誦、鑿刻過浩瀚的經藏――那所謂的「三藏十二部」於他的心版,時光之刀也如斯悄然鑿刻著他的肉軀:一刀一刀,鑿刻過他的額首、眸眼、顴骨、嘴角、指掌……一刀一刀,更更沈墜、下陷……乃至最終即或古樓蘭最璀璨的日出、薔薇色的瑰美礄樓,也僅剩下一垛頹斷的垣腳、殘損的棺木、以及無處掩藏的尷尬木乃伊。
未曾見證過她的極致與宏偉,翻過砂漠,遠迢迢、興沖沖趕來的旅人,瞭望了殘斷的墟址一眼,便說:「原來也不過如此!」――全然的失望、崩解,也徹底的無化無滅,即連多停佇幾個鐘頭、多眺望幾眼的興味,也放血一般風乾流失了。
從此,古樓蘭,是一個「拒絕往來戶」,是他們壓根兒不想抵達、凝眺第二次的地方。
如是,阿難老去了!一座風化的樓蘭,殘斷的垣牆。埋藏於他胸膉間浩湯的經藏與智慧,是人們探勘不到,且偵測、採擷不至的地下窟穴。一座註銷,且隔絕隱形的寶藏窟室。
如今,人們望著他顏面上的老人痂斑,只讀出他的老。
只是老了,老了,老了!
時光是在大江逝滅,小江萎枯――如來涅槃,舍利弗、目犍連、憍梵波提、大迦葉等諸大阿羅漢也圓寂入滅,尊者阿難遊行度化,於熱與塵、霾與雨,炙渴與灼惱、暴雨與泥淖的大地,跋涉所應跋涉、度滅所應度滅……如斯,法輪轉著、轉著,泥腳走著、走著……及至青年、壯年的阿難,轉為白首蒼遲的阿難,一盡青春的骨血俱化為法乳,向八方抽乾、流灌而去。
無盡的流浪與度化,最后的阿難,返歸向所來時……夕陽明滅,於他歸返的竹林中投下一垛一垛金明的輝影,他聆見長竿、短竿中,有一僧侶正高聲背誦著《法句經》的經偈:
若人生百歲,不見水潦鶴;
不如生一日,而得覩見之。
那名年輕的比丘便這樣高聲吟哦,誦了又誦……反反覆覆播灑、流放的,便是這四句「不見水潦鶴……」
阿難聆聞,慘然嘆息:「世間正眼殞滅,何其迅即!煩惱過惡,何其深沈積厚!……此是違反聖教,自生妄想。如此癡闇無智,必當永永流轉生死大海,為老病死所漂溺、逼惱――」水潦鶴,伶娉白羽,悠然神美;然則,見不見,無關乎生命的終極,更炯非生死大事。此生無以瞭望,並不構成存在至為深重的遺憾。
唯有不能窺見如來心目,不能解了涅槃寂滅之道,才是!
竹音微微,金明流洩,垂遲的阿難訂正比丘道:「這非佛語,不可修行。你須明白,有二種人,名為『謗佛』――一種雖然多聞,卻生邪見;一種則無能解了深邃經義,而顛倒妄說。具足上述兩種模式,則是自我毀傷,無能令自我、令他者遠離三惡道。諦聽!我將為你演說如來法偈――」阿難於是揭誦道:
若人生百歲,不解生滅法;
不如生一日,而得解了之。
比丘返回,向師父稟述阿難的教敕。他的師父一聽,即告誡道:「阿難老朽了!早非宿昔明敏明睿的阿難!他的心智衰劣、癱壞,言語也往往錯亂、乖謬,不足信納。你須依師所教,如前而誦。」
由是,另一個黃昏,竹風嫋嫋,於竿竿幽碧、竿竿金明間,冥目跏跌的阿難仍聆見比丘,一如既往地覆誦先前錯誤的句偈。
碧浥與愁憂如長魚般粼粼游過阿難容顏,阿難不由得問他,為何不理會所給予的教勅?
「師父說道:阿難已然老朽,言多虛妄、非實!」年輕的僧侶回答。
一個可哀、可憫,足以畏怖、悚息的世間!――如千里馬的不住揮鞭、笞韃,他曾傾盡意志、髓骨,定格如來心燈,使之不致流散、淹滅。然則,法藏的集結宛然昨日,七葉窟的羅漢們仍歷歷在前……在他尚活著,尚還呼吸著的時候,即已親眼目睹所艱辛住持的正教陵夷、如來髓旨佚失如敗葦。
「此一比丘,我親自教導,為他敘說如來法旨。他卻反納受邪語,拒絕我所傳承的教法。如此世間闃暗無明、邪見熾盛,且不可廻轉……人類勢將永淪生死、長夜荼煎……我又何須再支撐著此朽惙、無用的軀體,痛苦跋涉?――」紅日墜落,長竿搖曳,向晚的竹葉已抵不住乍起的暮風紛紛飄墜。僧衣上俱是灰白的死葉。阿難拈起死葉寂寂垂思著,寂寂倚臥著這業已十分衰老、苦憊、羸竭的軀幹,――是啊,他究底為何又來到這片竹林、竹籔中呢?是為了昔時的迦蘭陀竹林罷。那是世尊所擁有的第一座講堂和精舍。他曾於浥浥竹風中與無數僧侶一起晝夜參思,度過一段青春精猛的修學與求道;以致,法界一心――任何一枚竹葉、一處竹叢,俱能喚醒初始的志潔與慕道,以及那些久已不復的僧侶和章節……他們如夏日的虹影散入長空,而屬於自體曩昔的俊潔皎美,亦宛若僅是暴風驚雷中倏息而起、又倏忽而散的霓雲。「合該是涅槃的時候了!」竹影於眉間溯來湧去,月光下投著漂移的葉痕,而他的眉峯似雪,駛著涅槃的雪舟:「合該散盡白雲,冥入本寂。」他微微笑了:古印度的日光與月光,昨日與今日,他早已曬了許久,也走了太久!那是一個負重而行的姿勢――他如是勉力凝聚著節節支解、節節朽痛的骨架,千里奔馳,千里行役,只為荷擔一整座雄巨的須彌。
咿,這骸骨行如老馬,也想散入泥塗,以得休歇!
於今,正好安禪打板。
是了,沒有不朽的美神,即使阿難也將老去!且在齒牙危殆之際,接受愚盲人間的最後一箭:再一次深觀「苦、空、無常」,理解背棄與蔑視、長夜與惑惱……索索長竿「硜硜」叩起打板般的長音,黑夜中連連綿綿串起潮響,串起呼喚。他如是於竹林中直起身子,走向河岸。那裡,他向舟子討來一頁扁舟,自己孤獨划著舟楫,悠悠擺渡至恒河的中流。
中流。於生死兩岸皆無所擇揀,也無所依倚、繫著的中流。他擲下槳楫,如斯踴身虛空,顯現十八神變,冥入「風迅速三昧」,如風一般迅即地的解構且消逝。遺命將舍利化分四份,於四處起塔供養。從此,高天、巨海、人間――釋提桓因所在的忉利天、娑伽龍王的大海,以及恒河南、北兩岸的王舍城與毘舍離,各俱置放著他晶瑩的心魂。而王舍城與毘舍離,也正是佛經第一次結集與第二次結集――「五百羅漢的結集」以及「七百賢聖的結集」所在!那時,星眸如海,他曾燒燃髓脂,背誦、記錄下如來教敕,冀圖住持如來心燈……
生與死,他曾如是燃燒過有形、無形的舍利,以為供養。
研讀《付法藏經》,要從追索「水潦鶴與阿難」的故事開始,它提供了另一日薄崦嵫、摧殘老朽的阿難――一個因老年,任何一名不具格的上師或初機修學者,俱可不聽不受、恣意批判的阿難,炯別於傳統經典、畫像、圖刻、或寺院雕塑中所見的「恒遠青春的阿難」。喜悅此一別異、另類的眼目,索性圈點、披閱了整部卷帙,跋涉了西土禪宗的源頭與傳承;同時,為原本不具標點的古老經文,一一標上的標點。
以為:如影隨形,從紅顏,一路叩索、追尋至白髮,才能算完整的知音與懷藏。中流而逝,分身四份,是奠基於青春姿影上,更為無上的修學與開花。那才是真正獨立、自覺修證的阿難,是「自為自洲而自依,自為法洲而法依」的阿難;也是禪、教在掌,繼嗣迦葉,傳承「拈花之旨」的阿難;不再是佛陀或其餘偉大修行者的影子。
一個直指人心,鐵面承當,我佛更當悅樂的法子與法脈。
如此,不朽的,將不止是石刻圖影中虛薄、幻妄的青春與顏貌,也不止於耽美、戀美的阿難(若數十年只如一日,都是如此這般情識撩亂、一無長進,豈不可哀、可嘆?),而是獨立不倚、頂戴須彌的巨力萬頃與金剛不易。
也才是流播「教外別傳」,儕身西土禪宗二祖的真阿難。
――寫于公元二0一二年六月廿二日(農曆五月初四‧屈原日前一日)
定稿于公元二0一七年八月卅日
註一:佛陀兩側,青春的是阿難,老耄的是迦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