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審判事件」歷劫歸來已經半個月,果仁工作態度是一樣認真,卻變得過分謹慎,大小事都要再三確認才敢動作,不只辛丑困擾,戊戌和老爺都給問到煩了。
為了讓果仁轉換心境,也算是給自己耳根清淨,老爺特准給假,讓辛丑帶上果仁去當一天「監夢師」。
「請讓我孫子八點起床。」九點要應試,人界的孫子竟然在按掉鬧鐘後繼續睡,讓她這過世多年的奶奶緊張到不行,除了託夢別無他法。
先是掌心,再來是指腹,果仁依序讓自己的左掌貼上眼前的巨大夢幕。
如靜止湖面的夢幕以果仁的手為中點向外盪出漣漪,最後變成漩渦回捲,水面波動引發強大風壓,等風停下時,老太太孫子的房間出現在夢幕中,這是人界即時影像。
在確認床上的男孩是熟睡狀態後,果仁跨到夢幕中,正式進入男孩夢境。
吟念化身咒,果仁依照計畫化現成黑狗,接著衝到男孩床前狂吠。
男孩被嚇醒,害怕地抱著棉被死命往床角躲:「走開!走開!」
黑狗往床上跳,張嘴要往男孩頸撲咬,男孩反射性閉緊雙眼,在極度惶恐之下男孩從惡夢中驚醒,果仁隨即回到夢幕這端。
人界時間早上八點整,任務達成,夢幕變回黑湖。
果仁面露疲倦。這是她今天處理的第十七個夢,因為靈術還不成熟,她只好一次又一次親自入夢化為角色,這相當耗體力,如果是辛丑就能直接在夢幕這頭創造角色虛影。
相較於前往人界的申請手續繁瑣,因為向人界親友託夢目的多半是要傳遞未了訊息、提醒或預警,顧及時效性直接省去層層關卡審核,執行方法十分單純:委託靈找上監夢師,監夢師在了解託夢需求並同意後,接下來便會規劃夢境內容並執行,過程中倘若延伸出靈律問題則由監夢師承擔,借此杜絕監夢師趁機作惡的僥倖心態,至於報酬則視委託靈的預算、監夢師能力以及夢境規模浮動。
監夢師由靈部考核並受靈部監管,但不屬於靈部公務員,性質更像是自由靈,辛丑便具備監夢師身分。
獲得監夢師資格的靈可以選擇以監夢為正職自行營業,也能到監夢所當兼職。
「監夢所」是非官方的「入夢委託受理所」統稱。兼職的監夢師可以隨時在監夢所掛牌,收入雖然比正職監夢師低,卻擁有高度機動性,很適合像辛丑這種平時有其它工作,興致來了就做幾天的監夢師。
監夢師有時會與其他監夢師合作,或是聘用會靈術的靈妖為監夢助理,果仁這次便是以監夢助理身分從旁協助,由辛丑規劃夢境情節,而她在辛丑授意下入夢實施。
「時間到,工作結束。」結束老太太的委託,辛丑發話。
「小老弟,再幫我接個案子。」扇面妖側身進門,就怕碰到他那橫有四尺的闊臉。
扇面妖身為監夢所的老闆,興趣只在賺錢,對來來去去的兼職監夢師沒一個能記住名,反正遇到男的就喊「小老弟」,女的就喊「老妹」。
「亥時了。」
人界與靈界日夜顛倒,既然人界已經是早上八點,那麼靈界這邊就是亥時,早該是辛丑下班時間,再說,這時候人類多半醒得差不多,雖然清醒也有清醒的託夢方式,但處理起來費勁,辛丑並不想接。
「你放心!」扇面妖搭著辛丑的肩,半硬推地讓辛丑轉身走回房。「目標當事人平時都睡到中午,現在還在睡,一點都不麻煩!憑你能力簡單處理,咻咻很快就好。」
使眼色讓跟在後頭的委託靈趕緊進屋,沒等辛丑拒絕,扇面妖拿出蜥蜴的求生本領迅速逃離現場。
委託靈是個成年男士,瘦高駝背,過長的瀏海遮住半張臉,看上去有些膽怯。
「我想要提醒我女友現在交往的男人,不好。」委託靈聳著肩說話。
正確來說是「前女友」。他過世後始終放不下前女友,只好不斷透過託夢想提醒她要多提防身邊人。
由辛丑先跟委託靈宣達託夢注意事項:
– 委託靈不得入夢;
– 監夢師不得化現為委託靈樣貌入夢;
– 監夢師不得在夢中直接透露會讓當事人識別出委託靈的訊息;
– 監夢師不得在夢中直接說明委託靈想傳遞的訊息;
– 夢境情節不得與當事人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現實一致;
– 獲得靈夢司特許批准之案件則不受上述限制。
辛丑接著說明:「你的預算能入五分鐘的夢,最多變換三個場景,夢中角色最多一人。」
委託靈表示同意後,果仁透過夢幕喚出委託靈前女友現況:在窗簾拉上的昏暗套房,衣服跟雜物隨意扔放,桌上擺著還沒收拾的過夜餐盤,委託靈前女友與她的現任男友睡得正熟。
果仁正式入夢,化身為短髮的古裝女子,取代女子男友的位置躺下然後把女子叫醒,接著由辛丑在夢幕另一端以靈術變換場景。
在新場景中,女子與果仁是要好朋友,吃喝玩樂都在一起。
再換場景,女子與果仁進入新朝代,服裝也跟著換款,兩人感情依舊親密無比。
最後一個場景,女子與果仁來到近現代,坐在馬車中的果仁出現在車流擁擠的大街上,睥睨著追在馬車後那穿著破爛的女子,厭惡地說:「以前會跟妳做朋友是看妳有錢。」
話說完,時間正好結束,果仁被強制出夢。
夢幕那頭,女子被夢境情節嚇醒,又哭又怕地推著睡在身旁的男友出氣,男友被拍醒後一頭霧水,脾氣暴躁的兩人就這麼打了起來,到最後甚至互砸東西鬧著要分手。
「可以。」男子露出欣慰的表情。「結果比我預想的好。」
因為派上用場,果仁感覺自己也不算太糟,好像又有點信心了。
◇
「完了!」戊戌推開牆窗哀號。
蹲在門口看報的老爺隔著老花眼鏡上看戊戌:「怎麼?有生意?」
今天在現場辦事的幾個靈妖都是熟面孔,紛紛出言調侃戊戌:「總算有生意啦!」、「恭喜!」、「妳是該忙起來。」
捧著剛收到的零錢,戊戌很無奈。「居然賣出去了,明明都幾十年沒賣過醬油了。」
戊戌在人界經營小雜貨舖,店內商品沒幾樣,但每樣都對應有相關服務,好比說:買鹽是有磁場靈擾問題,買麵粉則是被靈糾纏,而這次賣出去的醬油代表當事人想見已經成靈的親友。
一般人經過Y字路口是不會注意到有這間小雜貨店,只有「符合條件的人」才會進店,也就是「被靈相關問題困擾同時可被協助的人」,前半段描述還好理解,但「可被協助」這點就很模稜兩可,果仁曾進一步詢問戊戌,戊戌只答:「就是指要機緣俱足!」
人進店後也不是什麼東西都能隨意挑,入店的人只會看到與他自身問題對應的商品,有可能在當事人眼中整間店都賣醋,或是店裡空蕩蕩就一包米可買。
「拿來吧。」將手頭事告個段落,辛丑準備調出委託人資料。
果仁接過戊戌遞來的硬幣然後轉交辛丑,處內等待辦事的靈妖自動挪出空間讓辛丑通過,辛丑走向角落並揭開蒙塵的蓋布,將零錢投入罟紋盤中。
罟紋盤的直徑恰如一隻胳膊長,硬幣放進去後,從盤底滲出透明液體,直到裝滿整個盤面。
眾靈妖好奇地圍繞著罟紋盤,看辛丑抽出淵毛筆,在水面寫下「因」字。
如戲劇般罟紋盤開始演示當事人狀況:梧桐結婚多年,吃盡苦頭總算成功懷孕,卻在預產期前一周踩空階梯摔下樓,孩子沒能保住,她往後也無法再生育。
失去孩子後她表面看似沒事,實際上是佯裝堅強,無法放下對孩子的強烈愧疚,讓結束最後一世而轉成靈的孩子跟著自責,在雙向思念牽引下,梧桐被引導至店中買了她本不需要的醬油。
「最最最最麻煩的居然賣出去了。」
不像靈想見人只要直接申請簽證就能前往人界這麼簡單,人如果要見靈,得趁人在睡覺五感鬆懈時,先從夢中勾出人分息,然後帶著人分息前往欲城,因為只有在欲城人與靈才能碰面。
這過程有幾個難點:勾出人分息必須足量但又不能致命,這很考驗技術;再來,進入欲城後要遵守的規矩一堆,這很麻煩;最後,不只要處理當事人,還要安排靈到欲城會面,同時確保人跟靈不滋生事端,然後再將各自平安送回,這比麻煩還要麻煩。
「唉。」戊戌刻意將氣嘆長。「《人界觀察建議書》都還沒趕出來,怎麼有時間處理這個。」重點是她接下來還排休了。
辛丑看向果仁:「由妳帶人去欲城。」接著望向戊戌:「但人分息由妳勾,靈也由妳帶。」
「我去帶人?」
辛丑比向桌面成堆的文件。「這些我得在這周內處理好。」那麼欲城就得是果仁去了。
「擔心什麼!妳監夢都做得來,欲城什麼沒問題的!」問題解決了大半,說這話的戊戌笑得異常開心。
◇
既然強風吹不醒,那就試試下點雨吧!
隱身在旁的果仁雙手對天比劃,讓梧桐所躺的這片草地下起細雨。
雨水打在臉上,梧桐總算醒過來。
梧桐記得先生說要加班,吃了安眠藥的她等到十一點多,最後撐不住於是熄燈先睡,但怎麼現在她會躺在開滿紫色小花的草原上?她是在做夢嗎?
由戊戌勾出梧桐的人分息後,通過極達門,果仁將梧桐帶到欲城城外的朵朵草原。
欲城城主「牙牙吞」是半靈半妖,擁有臃腫的球形身材,多半時間維持坐姿,站起身來能達五層樓高,每走一步,百里外都能感受到大地跟著起伏。
牙牙吞心地不壞但玩性重,性格頗為古怪,脾氣來時就東添西加各種苛刻規矩,心情好時就不分對象廣開特例。
根據《欲城新規》,人與靈在離開朵朵草原後到入城前這段路必須單進單出,全程禁止交談,不能回頭看也不得走回頭路,礙於規定果仁只好隱身,但作為陪同指導靈,果仁在途中可以透過靈術提供梧桐適當協助,同時被允許有三次出聲提示機會,只是每次不能說超過十一個字。
正所謂「進欲城,不保證能見著思念的人」,梧桐到底能不能順利抵達欲城和孩子碰面?就看她自己表現與果仁的引導。
「有人嗎?」撥去身上的雨滴,梧桐站起身,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曬著溫暖太陽,聞著混著花草香的空氣,梧桐已經很久不曾走在陽光下。「這肯定是在做夢。」她這麼告訴自己。
走上草原旁的柏油路,正當梧桐想轉身四處查看時,果仁即時提醒:「現在開始不能回頭看」。
「誰在說話?」沒意會過來的梧桐,聽到果仁聲音後想回頭望。
「不准回頭!往前向隧道走!」果仁嚴厲出聲制止。
「好。」雖然不清楚是誰在說話,但聽上去不像是要害她,梧桐選擇乖乖聽話。
雖然成功阻止了梧桐,但果仁也用掉兩次提醒機會。
走到隧道口,看進去是一片黑暗,梧桐當然害怕,但現在這種狀況她也只能相信聲音的指示繼續向前。
隧道不長,步行也不過十多分,但沿途四季交替,一下是熱得汗如雨下口乾舌燥,一下是狂烈驟雪打在身上……。
就在梧桐想放棄時,看到不遠處就是隧道出口,而透過出口照進來的光,梧桐發現有人正走在前頭!
梧桐跑了起來想追上去,同時想出聲喊住對方,果仁大叫:「絕不能跟任何人說話!」
糟糕!路程才剛開始,三次提醒機會全用光了!
聽到背後傳來喊叫聲,前方人反射性回頭,就在回頭那瞬間人影消失。
梧桐總算知道為什麼有聲音提醒她別回頭,因為一回頭就會……消失。
還以為只是場夢的梧桐被異常真實的感受嚇到,路走得膽戰心驚。
離隧道口只剩幾步距離,這時卻從隧道外傳進各種議論:「妳為什沒把孩子顧好?」、「孩子是妳害死的。」、「難怪妳當不了媽。」、「當妳孩子真可憐!」
用力摀住耳,梧桐陷入恐慌,六神無主的她想往回逃,逃掉這些她無時無刻都在責問自己的怪罪。
不能再出聲提醒但也絕不能讓梧桐回頭,情急之下,果仁掃出強風將梧桐向外吹,梧桐順著風勢跌出隧道。
議論的責難消失,隧道外沒半個人。
深深吸氣再吐氣,梧桐讓自己恢復平靜後才又接著繼續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的下坡路,在過了無數個山彎後,路旁出現候車站牌,站牌前等滿人。
沒有人對視交談,大家只是安靜等著車。
梧桐排到隊伍後,抬頭查看站牌內容:「轉轉彎丘」、「追追跑谷」、「總站:誰擠誰(欲城)廣場」。
徒步走了那麼多彎,這站肯定是「轉轉彎丘」,只是……端正的毛筆字體卻寫著兒語般疊字地名,這讓梧桐覺得荒謬,大概自己真的是在夢中。
比一般車體再大些,外型類似單節長火車的公車到站,大家依序從後門上車,一一向前填補空位。
梧桐是最後一個上車,恰好剩下末排的單人座,梧桐坐在後頭正好可以觀察整個車廂情況:所有乘客都直面向前,頭不動、話不說,像是不帶情感的模版機械人,又像是毫無生息的亡魂。梧桐對這過分沉寂的氛圍很不適應卻又感到安心,因為在這她不需要勉強自己開朗假笑,因為她本質上或許已與亡魂無異。
公車駛動,前方是沒有盡頭的下坡路,車體持續加速,影物殘影快速閃過窗,坐在車內的梧桐卻不覺顛簸坐得相當平穩。
一個急煞,公車停在「追追跑谷」站牌前,原先坐滿的車廂在後門打開後,車體竟自動加長,並增加出相當於上車乘客數的座位。
關上車門,公車再次向前,這次改走上坡而且路越來越陡,窗外景色與車體逼近九十度垂直,公車以難以置信的高速飛快行駛,只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竟然……有比車速更快的妖群從後方追上!
發出「呼呼呼!哈!呼呼呼!哈!」報數聲的毛毛瘋妖,整群近百隻,左腳踏、右腳跨跳,以整齊劃一的奇行步輕鬆追過公車。
踩死油門加速,公車努力讓自己與毛毛瘋妖並行。
一但在「追追跑谷」落後五公尺,就會被強制退回谷底必須重頭再來過,因此相互競逐是追追跑谷的常態,就算不能跑到第一,至少也不能差距太遠。
「蹦!」趕上前頭部隊的跳跳飛猴群收起翅膀,有些爬到公車頂,有些攀住公車窗緣跟抱著車底盤,全體貼附著公車讓公車載著前進,非常聰明。
裹著泡泡女賓的繽紛氣泡,仰仗風力殺出重圍飄到最前頭。
依照擲骰數字而自動前進里數的崽崽棋團,正苦於接連拋出「一」而落後的困境。
兩兩搭台前跳的衝火火刀則是急起直追……。
彼此刺激競速,掐在絕不能落後四點九公尺的危險差距,公車順利通過追追跑谷,在欲城城門前停下。
欲城城門高聳入雲,華麗的鑲金邊飾和精緻的門把雕工細節,與那塗滿孩童隨筆畫的門面形成強烈視覺衝突。
手繪的矮兵人從門面跳出,握著各式武器橫擋在公車前,線條粗細不一的稚嫩簡筆形體讓他們看上去有些滑稽。
公車後門打開,留著外翹八字鬍的邊驗員倒走上車,脖子長伸短縮緊貼著乘客依次審視,在從頭到腳掃過梧桐一遍卻沒發現可通關信號後,邊驗員板起臉,放在胸前的手決定舉起違規判定,這時隱守在梧桐身旁的果仁趕忙出手,拉高梧桐衣袖好露出她手腕上的紫色圓章。
被莫名拉高袖口的梧桐對自己手上怎麼蓋有章毫無印象,但邊驗員不用管那麼多,確認梧桐身帶圓章後,表情和藹地倒退向前,繼續查核下一位乘客。
邊驗結束,乘客全數通過,邊驗員倒退走下車。
小兵人們「咿呦!咿呦!」地使力,集體後退用臀部推開城門,再戲劇性地列隊鼓掌歡迎公車駛進欲城。
入城後第二個路口右拐,梧桐抵達公車終點站——誰擠誰廣場。在牙牙吞一時興起改名前,它也曾有過正常名稱,那便是廣為靈知的「欲城廣場」。
「欲城」之所以為欲城,在於眼前所見都是欲望化現,真正的欲城廣場是片空地,會依據人和靈的期待而呈現相應畫面,在梧桐眼中欲城廣場就是個媽媽們帶著孩子在玩的普通親子公園。
進入欲城後禁言規則不再,果仁終於擺脫隱身束縛而化身成牽著孩子的母親,主動與下車的梧桐搭話,受限「不能說話」跟「不能回頭」的梧桐則是支支吾吾不敢答理。
看穿梧桐的顧慮,果仁向梧桐說明:「入城後想說什麼都可以。」為了加強說服力,果仁原地轉了圈,說:「當然也能回頭」。
認出果仁就是一路上提醒她的聲音,梧桐又驚又喜,只是她不懂表達情感說不出感謝。
「如果不知道要去哪的話,前面有間驛旅,可以去那問問。」果仁給梧桐指路。
由果仁帶路,梧桐在「走走停驛旅」招牌前停下。
平凡無奇的街道與匆匆來去的路人跟行車,就連眼前這間旅館也簡陋到不行,這裡跟她生活的世界相差不大。如果是夢,是不是應該要再奇幻點?
「進去問問吧!」
點頭向果仁表示謝意,梧桐推開舊式木門走進驛旅。
戊戌正等在裡頭,剩下就由她接手,既然已經將梧桐送入驛旅,果仁的協同任務至此成功結束!
◇
戊戌化變的接待員坐在櫃檯,一看到梧桐向她走來,馬上遞出鑰匙放在桌上,搶先發話:「梧桐女士,已經為妳辦理好入住,房號二二二,左邊樓梯上去後直走到底。」
「我沒有要入住。」
「是梧桐女士嗎?」
「我是,但我沒有……。」
「既然是梧桐女士,那就是辦理入住了。」扮演接待員已經讓戊戌很不自在,梧桐再磨蹭下去她的耐心遲早要耗盡。「二二二房,左邊樓梯上去後直走到底。」
被戊戌強硬語氣懾住,害怕起衝突的梧桐收過鑰匙,決定先進房再思考下一步。
在要上二樓的樓層轉角,有位母親吃力地扛著嬰兒車,梧桐跑過去從前面幫忙拉起車扶手。「我幫妳吧!」
上到二樓後,一樣是由戊戌化現的母親,向梧桐說:「我忘了拿東西,妳可以先幫我看下小孩嗎?」接著轉身往下走。
等了好一會遲遲不見孩子母親的蹤影,感覺冷的梧桐決定先將孩子帶到房內,起碼這樣暖和些。
進門後,將嬰兒車放在門口,梧桐則是往房內走,沒來由的不自在感讓梧桐很煩躁,她來回不斷踱步,最後拉了張椅子到房內最角落坐下,在距離嬰兒車最遠的直線距離待著。
梧桐瞪著嬰兒車,雙手來回交搓緊捏著虎口,嘴上默念:「這只是夢,孩子也是夢,這裡沒有任何孩子存在。」
她如果不這樣欺騙自己她肯定會瘋掉,因為有太多邪惡想法無法抑遏地在她腦海裡盤繞……。
「說不定這孩子是老天給我的補償?」
「我如果就這樣帶著孩子躲起來,只要不被找到,這孩子就是我的?」
「反正是她隨便就把孩子交給別人,她自己要給我的。」
「我帶走沒關係吧?」
聽著老式大鐘指針走動的「滴答滴答」聲,坐立不安的梧桐起身往房門走,頭左右閃撇避免直視嬰兒車。
開門,梧桐查看走廊狀況,沒人,於是關門。
再開門,還是沒有人,再關門。
手背全是指甲壓印跟抓痕,梧桐一邊用眼尾餘光瞟向嬰兒車,一邊開始用牙齒咬自己指關節。
「孩子被我帶到房裡那麼久,她應該很緊張吧?她應該要像瘋子一樣狂敲每間房門找孩子吧?」
「她在哪?她到底在哪?」
「為什麼這麼不負責任的人可以當媽?為什麼我這麼認真,老天卻不給我孩子?」
可能是孩子的腳踢了下,嬰兒車在這時輕微晃動。
梧桐想走上前去看孩子狀況,但念頭才起卻又馬上退縮。
「又不是我的孩子。」
「真出事的話,這孩子死掉也好!」
「憑什麼我孩子要死?別人的孩子卻能活著?」
「既然是夢,我現在過去掐死他也不會有罪吧?」
「既然老天不讓我孩子活,那我也不讓其他孩子活,大家一起活在沒有孩子的世界!」
「對!只有讓別人也死孩子,他們才知道我有多難受!」
「明明心裡都在笑我生不出孩子,都在怪我沒照顧好孩子,還說什麼『不要難過了』、『再把孩子生回來』、『他一定是去當小天使』,講什麼屁話?我還要表現得沒事去回應你們,到底憑什麼?連讓我難過都不允許嗎?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要崩潰大家一起崩潰啊!」
像是著魔的梧桐真動了想讓這孩子永遠消失的念頭,眼看就要付諸行動……。
「鈴——鈴!」房內電話響起,中止了梧桐的邪想。
梧桐接起電話,話筒另一頭正是孩子母親。
「我趕不回去了,妳再幫我顧下。」
「啊?」思緒被唐突的要求拉回現實。
照顧孩子什麼的她沒經驗,出事怎麼辦?孩子吃的用的她都沒有,要她去哪生出來?「我不行,妳趕緊回來!」
「就交給妳。」戊戌掛上電話前,最後丟下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人我帶到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跟上面把他借出來的。」
梧桐陷入焦慮,扯著自己頭髮不知道怎辦才好?
「哇哇哇哇!」孩子突然大哭。
對孩子的壞念頭在這一刻全沒了,顧不上這不是自己孩子,梧桐趕緊打開嬰兒車網罩,這才發現裡頭躺著的是幾個月大的小男嬰。
梧桐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抱起搖著,這正是她曾無數次幻想過的畫面:她抱著孩子溫柔地哄著。
好諷刺,她居然在夢中實現了自己的夢,只是,這是別人的孩子。
嬰兒停止哭鬧,並朝梧桐揮舞小手露出甜笑。
才想著「如果我兒子出生的話,現在也差不多這麼大」,梧桐便瞄到男嬰腳踝上繫著眼熟的銀鍊。
不敢置信地將男嬰放到床上,梧桐脫下寶寶襪子仔細看。
那是條刻著「陀陀」的銀鍊子!
那是她孩子的銀鍊子啊!
她懷孕期間就習慣喊肚子裡寶寶「陀陀」,先生為了給她驚喜,特地跑去訂製了刻有「陀陀」的銀腳鍊,她收到時還念了他一頓,說他想得不周全,孩子又不是真的叫陀陀,而且這「陀」字還刻得一正一歪很不美觀。
這樣鍊子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條!這正是她要給她未出生的兒子的腳鍊!
梧桐再細看男嬰,他身上的衣服、護手套以及襪子……全都是她買的!因為希望孩子能像雲一樣自在,所以她全挑有雲朵圖案的款式,她不會記錯的!
「是陀陀嗎?」
像是在回應梧桐,男嬰激動揮舞手腳,發出「咯咯」笑聲。
顫抖著手,被淚水模糊視線的梧桐伸手想再抱起男嬰。「我的陀陀啊!媽媽好想你!」
既然梧桐認出孩子,也就是時候該從夢中醒來……。
閉眼再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自家天花板。
沒能再抱上孩子的梧桐醒來了。
眼淚先於認知從眼角滑下,意會過來的梧桐終於清楚夢醒的自己正躺在床上。
「哇哇哇……哇!」從一開始的蓋被悶哭,到最後不再忍耐地放聲大哭:「對不起!陀陀,媽媽對不起你!」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剛到家的先生聽到哭聲急忙衝進房內,就看到梧桐蜷曲在棉被裡,不知該如何反應的他只能抱著她安慰:「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沒事了!」
「他……長得白白胖胖……陀陀笑了!」哭得聲嘶力竭的梧桐話說得上氣不接下去。
她好怕陀陀小小一個沒有依靠,在另一個世界會被欺負,太好了!原來他過得很好!
「好、好,白白胖胖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把陀陀顧好!對不起!我生不出孩子!」
「不怪妳,怎麼會怪妳呢?」
「你不要怪我!不要不要我!」梧桐緊緊抱著先生。「我只剩你了,我們要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擔心什麼呢?沒事。」
「我們去領養孩子好不好?你當爸爸,我當媽媽,我們永遠不要分開!」
「沒有孩子也沒關係,沒事的。」
梧桐的先生像在哄孩子般,就這樣不斷安撫著梧桐……
「結束了嗎?」透過罟紋盤觀察梧桐狀況的果仁,不捨問著:「不能讓她再跟孩子相處久一點嗎?」
「她的願望是『想見孩子一面』、『想抱抱孩子』跟『想知道孩子過得好不好』,這些都實現了。」
盯著畫面中的梧桐先生,果仁有些遲疑:「……可是她老公……。」
透過罟紋盤,果仁看到梧桐先生身上繫了個「孩子結」,結線很新尺寸也不大,表示他已經有孩子了,而這孩子才剛懷上,只是這結並不是跟梧桐綁一起,孩子的母親另有其人。
「好了,入帳六十人幣,也就是三十靈幣。」老爺拾起盤中硬幣,梧桐的影像即刻消失,罟紋盤恢復成普通盤子。
辛丑蓋上罟紋盤的遮塵布,然後回到座位上繼續辦公。
「總算結束了!果仁,太愛妳啦!」對果仁的協助表達感謝後,戊戌接著關上牆窗準備繼續趕她的建議書。
看大家若無其事的樣子,果仁轉換不過心境,胸口有種說不出的悶。
「至少,可以暗示梧桐要注意她先生?」果仁最終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因為她知道這樣就逾權了。
「希望妳能快樂起來。」再看一眼蓋上的罟紋盤,果仁默默在心底祝福著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