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我一出關就看到邤媛等在外頭,她揮著手向我跑來。
「哇!」激動的邤媛將我抱舉了起來。「放我下來!我變胖了啦!」
接過最大的行李箱,邤媛帶我走向停車場,邊走邊在下巴比圓弧。「都快有雙下巴了,妳說在那伙食不好,我不信。」
「我吃很少,不知道怎麼會胖。」
「要不就是妳飲食不正常,要不就都吃沒營養的所以虛胖。別擔心,妳之前太瘦,現在這樣有點肉剛好。」
我們各種閒聊吐槽,最後停在一輛亮橘色的車前。
「好了,上車。」邤媛打開後車廂放行李。
「這妳的車?」
邤媛點頭。
「這顏色也太閃!」
「妳也不想想我是誰?不夠搶眼的車配不上我。」
繫上副駕的安全帶,我問:「很貴吧?」
「什麼貴?」邤媛意會到我的意思後,向我比「三」。「這台車加改色,這個數。」
「三、三百萬?」
「三十!」邤媛翻了個白眼後身子向後轉,右手在後座的包中找東西。「賺錢不容易,花三百萬買車我瘋了嗎?」
「當老闆的不是都要開好車,才不會被客戶看不起?」我不知哪來根深蒂固的偏見。
「我不是老闆了。……在這!找到了!」邤媛將手提袋丟向我。
打開提袋,我好奇看向袋內:「這什麼?」
等等!邤媛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之前工作時就開公務車,下班就開我這輛二手小橘子,沒出過問題。」
「妳剛說什麼?」
「二手小橘子。」邤媛拍了拍方向盤。「用我自己的薪水買的最強戰友,陪我全台跑透透!」邤媛是家境優渥的商二代,但畢業後她便不再用父母的錢,穿的、用的、住的,無論是名牌還是地攤貨全靠她自己工作賺來。
「我不是說小橘子!妳剛說妳不是老闆了?」
「嗯哼!我沒跟妳說我從公司離開了嗎?」停頓了會想一想後,邤媛接著說:「確實好像還沒跟妳說,反正就上個月的事。」
「妳為什麼不做了?那不是妳家公司嗎?未來就是妳的呀!妳之後要做什麼?」聽到邤媛離職,我比自己沒了工作還激動!
「我本來就不想接,是我爸生病我才暫代,現在公司危機解除我爸也恢復正常,我當然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妳想做什麼?」
「妳家地址是……。」邤媛顧著定位導航,暫時沒空回答我。
「海中山社區。」
「趁我還有體力,」放下煞車桿,邤媛向前駛:「邊打工邊環遊世界。」
嗯?我非常詫異,但又覺得這是邤媛會做的事。「妳爸媽同意?」
「比起坐在有冷氣的辦公室裡發號施令,騎在馬背上奔馳荒漠更帥氣啊!就算摔馬我也願意!」這是我們剛認識時,邤媛曾跟我說過的話。
相較於我做事綁手綁腳畏畏縮縮,她就是鼓足勁往前衝,面對挑戰是越挫越勇,我不會想成為她,卻我很嚮往她,她就像照亮我僵化生活的太陽,活出我從沒想過的模樣。
「我決定的事他們阻止得了?」
是不行。「妳男朋友呢?跟妳一起去?」
「早分了。」不等我進一步詢問,邤媛主動說出分手原因:「劈腿被我抓到,一次我還能接受,第二次不行,直接出局。」
分了也好!那傢伙雖然我沒見過,但光聽描述就直覺不行,吃喝穿住都用邤媛的,卻什麼事都不做,整天在家打遊戲,太沒責任心!
「什麼時候出發?」
「呦齁!下個月初,直飛南美!」加大播放音量,迫不及待的邤媛跟著音樂扭了起來。
「啊——也太快!」我哀叫。「我才回來妳就要走!」
「又不是不會再見。」用手拍了下我腿上的手提袋,邤媛提醒:「快打開!」
「對喔,聽到妳離開公司嚇得我都忘了有這個。」我從紙袋內拿出幅卷木盒:「這什麼?」
打開木盒,我拉開有百公分長的卷軸並念出上頭的毛筆字:「……凱……旋……歸……來?」最後居然還印了張邤媛的大頭照!
「慶祝妳回來,全球唯一獨家訂製款!」
「哈哈哈哈!」我笑到肚子痛。「我一定掛在房間最醒目的地方!哈哈哈!」
「很好,有看到妳笑我就放心了。」一改搞笑態度,即將遠行的邤媛給我大大鼓勵:「妹妹啊,世界很大,人可以有各種活法,不要放棄呀!擋在前面的都是阻止我們得分的人,閃過去!然後去拿下一分!」
我笑著點頭。
不管距離太陽多遠,我都照得到光。聽邤媛說決定要出發,我就跟著被激勵,期待起她將會有怎樣的偶遇跟經歷。
台北/二〇一二年六月/二十七歲
明明六月就是個讓人熱到不想動季節,為什麼挑六月結婚的新娘會這麼多?
「是女方親友嗎?請在這裡簽名。」接待處人員點過我的紅包後,寫下金額。
這是我本周末參加的第三場婚禮。
照理來說,不喜社交如我,有在聯絡的朋友五根手指頭絕對夠數,一連參加三場婚禮太不可思議。前兩場我有些莫名其妙,一個是久未連絡的大學同學,一個是當初在婚紗公司時,跟我應徵同職位並同期進公司的前同事,她那時只做了一周就離職,我們的熟識程度是講不到幾句話的絕對陌生,沒想到她還是不斷訊息邀我參加。
「不熟的硬要妳去,就是想賺妳紅包錢啦!」母親如是說。
至於今天這一場——也就第三場,就是真的必須來,因為,亦莎要結婚了!
亦莎才二十六歲就決定要結婚,更不可思議的是新郎是任信笙,當初我並不看好她們,沒想到她們會走入婚姻。
「姊,妳好命了!亦莎嫁了個金龜婿!」母親一見到阿姨就寒暄了起來。
「媽,妳要去看亦莎嗎?」我問母親。
安詮守陪父親在停車場找位,安知希則有事不能出席,我和母親先上來簽到。
「妳先去,我再跟妳阿姨聊一下。」
亦莎的母親,同時是我的阿姨向我指路:「亦莎在後面小房間,妳直走到底右轉。」
「直走……右轉。」找到了!
正想敲門時,聽到裡頭傳來爭吵,儘管隔著門音量不大,但仔細聽還是能聽出內容……。
「你是什麼意思?今天是我們婚禮,你說你一會就要走?」
「這婚是妳要結的,是『妳的』婚禮,不是『我們的』,我有出席就是仁至義盡。」
「你爸媽沒來已經很過分,你現在還想中途跑掉?是故意要讓我丟臉嗎?」
「妳該慶幸我爸媽沒來,不然妳會更丟臉。」
「碰!」好大一響敲桌聲。亦莎聲音接著出現:「丟臉?我把影片曝光的話,不知道丟臉的會是誰?最好是你爸媽丟得起這個臉。」
「好痛!放開我!」亦莎大叫。
「結婚證書簽了,我跟妳現在是同一條船上的。」任信笙壓低音量:「不要忘了,影片曝光妳也好不到哪去,吸毒又被一群人玩爛的洞,有哪個男的敢收?妳只要乖乖聽話不鬧事,多養妳一個跟多請個傭人沒差,反正妳不就是為了錢?在我家夠讓妳吃一輩子。」
「任信笙!」亦莎大喊。
門突然被打開,任信笙走了出來,幸好我夠機伶先躲到一旁角落,所以沒被撞見。
再怎麼遲鈍的人,聽了剛才兩人的對話也能拼湊出事情輪廓,我似乎在無意間知道了很不得了的事,訊息量過於龐大而我強烈排斥去深究細節,就在我遲疑著該不該敲門時,化妝師從廁所回來並在門口撞見我:「要找新娘嗎?新娘就在裡面。」
本想轉身的我緊張地來回捏了捏雙手,進門同時強迫自己做好表情管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獻上熱切祝福:「亦莎,妳也太美!」
亦莎笑得自豪如女王,彷彿剛剛那場爭吵不曾存在。
「安知雅!妳這件裙子怎麼回事?把妳的腰肉都擠出來了!」或許是想透過打擊我去轉移在任信笙那受到的不滿,亦莎講話比平時更難聽:「妳比我這個懷孕的還像孕婦。」
會嗎?我看了看鏡子:「可能吃胖了。」因為得知這場婚姻的真相而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亦莎,也因為向來我都習慣服從,所以我順著她嘲諷的話應聲。
「妳最好做好身材控制,這年代要找好男人比找好工作難,好男人有一堆女人搶,妳工作還可以,但工作不是重點,男人在乎的長相妳一般般,如果連身材都不行,就只能挑不怎樣的男人。」亦莎在砍了我無數刀後,最後為我擦了點藥:「幸好妳二十七歲,在年紀上有點競爭力,趁還有市場的時候趕緊去找對象。」
我笑得尷尬。
我……真的那麼差?
化妝師看出我受傷,出聲打圓場:「莎莎妳朋友長得清秀,男人就喜歡這種型,而且妳老公那麼優秀,他身邊一定有好男人,妳就介紹給妳朋友呀!」
「她?」正在整理髮型的亦莎透過鏡子斜看我。「她沒那個本事。」
什麼本事?
「他的朋友標準可高,看不上她的!」亦莎再補一槍,表情十分得意,像是在說「她沒到我這等級」。
我應該要去質疑跟反駁,但我還是跟兩年多前一樣,亦莎說什麼我就照單全收。
如果說邤媛是我的太陽,跟她相處我會獲得正能量,那麼亦莎就是我的烏雲,就算我平時多麼自信,只要跟亦莎說上幾句話後就會感到自己一無是處。是因為我生活圈太狹隘,所以亦莎說什麼我都覺得對嗎?不然為什麼我像是被她情緒控制般牽著鼻子走?
「知雅妳雖然長得不怎樣,但人好,作為朋友很難得,正因為妳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才跟妳實話實說,我都是為妳好。」亦莎再次使出慣用伎倆:用誇獎掩飾先前的所有殘暴言語。
我不開心,但我能生氣嗎?要如何表達我的不悅又不至於傷和氣?「表達感受」和「不傷和氣」能共存嗎?
那些對我說出或做出讓我不開心的事的人也許本性不壞,畢竟他們都是這麼說:「我就是說話直接、做事沒想太多」、「我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看妳是朋友才老實跟妳說」。
我如果還跟他們計較,好像會顯得我小心眼?
如果我懂得轉念,就該清楚會講這種話的人很奸詐,明明知道到自己的言行傷人,卻不認為要自制,一句話丟出來,彷彿我就該包容他們用善意包裝的惡意。
我夠聰明的話,就該把反省自己的精力拿去反觀這些人,看他們在對自己上司或有利益關係的人時,是不是敢像對我那樣對他們?是不是還會說話白目?讓他人難堪?佔他人便宜?
如果是,我要敬而遠之,這種人打從心裡就沒有與人相處的邊界感,如果不是,我更要敬而遠之,因為明擺欺負我,沒第二種可能。
可惜我不夠冷靜去思考,所以膠著於自我批判的我,又被亦莎羞辱了一次。
「亦莎她公婆居然沒來?自己兒子結婚怎麼會缺席?」母親等回到家後才敢說出心中疑惑。
「不就說了學校有事?現在是期末,當教授的最忙了。」算是知道部分真相的我試圖把話題結束。
亦莎的事我不敢多問,自然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加上亦莎的性格也不會讓我干涉,或許裝不知道是最好的處置。
「美國不是也在暑假?」不會看場合的安詮守繼續引火:「男方親友沒來幾個,是不是看不起表姊?」
我用力拍打安詮守大腿。「你閉嘴!」
「妳們表姊好命囉!聽說她老公身家上億,以後當貴婦給老公養就好。」
我想吐槽母親的陳舊觀念,但礙於現在不適合繼續討論亦莎,我只好忍住!忍住!
「人家未來跟對象都有著落了,妳咧?」
「安詮守。」我可不想公親變事主,趕緊將炮口轉往安詮守:「你候補到底上了沒?」
「上了,耶!」安詮守朝我比出「耶!」手勢。
「唉喲!不知道當初誰信誓旦旦說絕不念碩士?」
「學歷高一點畢業後的起薪就高,薪資高找女友就容易。」
「你是不是對自己為什麼單身有什麼誤解?」安詮守母胎單身至今二十二年不是沒有理由。
「我現在正確理解練到肌肉是沒用的,女人看的是錢。」
「最好是!照你這樣講,窮人都應該單身?外面多少收入差的還不是都結婚了。」
安詮守推了推眼鏡,宣講不知道打哪來的奇怪理論:「窮人因為經濟困境會想抱團取暖,在他們的認知中,多一個人可以一起承擔,正所謂『風險分攤』,所以窮人跟窮人容易聚一起,這就是為什麼社會底層的人不缺對象,穩不穩定就不能保證。」
「你夠了!」再繼續研究那些理論的話,就等著向單身三十二、四十二、五十二年邁進吧!
「再補充一點,窮人們往往在結合後才發現經濟不但沒改善,反而變更糟,一加一小於二。」安詮守再次比出「耶」手勢,這大概是他的黑色幽默?
我表情猙獰扭曲。安詮守開口閉口就是「窮人」,聽得我很反感。
「妳那什麼臉?妳弟好歹有心要找對象,妳咧?」看亦莎結婚而感到緊張的母親對我嘮叨:「整天宅在家!當男人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我不想七、八十歲還要養妳在家。」
「我才二十七歲,還早好嗎?」
安詮守補槍:「姊,妳現在是精華期,女人過了三十歲市值就開始向下掉了,最好趁現在趕快找。」
「你連對象都沒有,好意思跟我談『市值』?」
「男人跟女人不一樣,保值期……。」
「你現在是怎樣?把女人當東西?還保值期?你沒聽過『花若盛開,蝴蝶自來』?狀態對了,幾歲都不是問題。」都什麼年代了?「現在男女平等,沒有什麼誰比較值錢,講得好像只有男的可以挑女的,迂腐!」
「『花若盛開,蝴蝶自來』這句話要成立,是花必須開對時間跟地點,只在半夜開的花就遇不到蝴蝶,如果開在沙漠的話更慘,蝴蝶一隻都不會來。」發現自己被我狠瞪,安詮守音量轉小:「男女平等說歸說,搶手的男生在擇偶時還是有自己一套標準,妳們女生又不能逼他們選妳們……。」
「安詮守!你可以再不尊重女生一點!」
「妳們女生就是這樣,聽到事實分析不符合認知就生氣,就是因為覺得價值觀要照自己期待的發展,才會一直遇到爛男人。」說得平心靜氣的安詮守搖頭嘆氣。
我看著安詮守,不知道該繼續回他還是隨他?我不在的這幾年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明明之前還瘋狂想找對象,怎麼現在他的想法變得這麼偏執?
就在這時候,看完牙醫的父親回來了。
「醫生怎麼說?」母親問。
「叫我要拔掉,不然會反覆發炎。」
「老爸那你就拔啊!智齒拔掉又沒影響,反正在後面。」
這次回來後,我跟父親的關係又恢復到像以前一樣可以對話的狀態。
「下次再說。」
「什麼下次?你那顆牙不是痛好幾次了?」
父親不說話,倒是母親出聲了:「上次說什麼拔個牙要用骨粉,加一加要好幾千塊,現在拔個牙貴死人。」母親看向父親:「牙齒還能用就用,以後你吃東西不要用那邊咬。」
「不是有保險嗎?」該拔就拔,幹嘛幫保險公司省錢,然後自己痛得半死?
父母親像是沒聽到我的問題而沉默,這異常氣氛很不對勁,我於是看向安詮守。
安詮守搖頭。
我皺眉表示不理解。
「保險都解約了。」
「啊?」我有沒有聽錯?「為什麼?」
「說要買那個什麼要錢,去年就解約了。」
一聽,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氣急攻心的我,對母親說話的口氣很難多好:「又是林阿姨介紹的?」不等她回答,我心裡已經知道答案。「我不是說她們那群人就是專門被削的凱子,妳為什麼就是不聽?」
「她們說這次穩賺。」
「好,妳說,有賺嗎?」
「賺錢哪有那麼快?要時間!」
「所以就是沒賺嘛!」我克制不住自己狂飆:「為什麼我只要一不在家盯著,妳就一堆問題?妳這次到底又賠多少?」
母親惱羞成怒:「妳這孩子怎麼這樣?我用我自己的錢還要妳同意嗎?」
「是不用我同意,但妳每次亂花錢的結果,就是搞得大家都沒有生活品質,老爸現在牙齒也捨不得拔,這就有問題!」
講不過我的母親氣得走進廚房,並從裡頭傳出鍋盆鐵器的大力碰擊聲。
「好了,好了,我牙齒沒事。」老爸擺了擺手,阻止了還想走進去廚房的我。
「老爸你也是!每次老媽要亂投錢你都不阻止!」
「妳媽性格妳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給,到時家裡整天吵。」
「現在家裡缺錢有比較好嗎?還不是整天吵?」氣歸氣,我轉頭問父親:「弄牙齒要多少?我出啦!」
「……也不是沒錢,就是想省一點。」老爸苦笑。
至於怕掃到颱風尾的安詮守則早溜回房。
彷彿成了某種惡性循環:每次我在客廳跟父母親因為錢起爭執後,不會有任何結論也沒能想出任何解決方法後,接著我就是自己躲回房裡生悶氣。
「嘟仔!進來!」我喊著橫擋在門口的嘟仔進房睡覺。
有些年紀的嘟仔因為剛換新癲癇藥的關係,走路略為緩慢。
坐在床上,我有些茫然。
以前這種時候我還可以找邤媛或亦莎聊聊天,先不管聊天內容最後會不會偏題,但至少有人說話的感覺還是不錯的,但現在想聯絡邤媛不容易,亦莎也結婚了,有種「只剩我一個人」的感覺。
明明四月從深圳回來時我還算意氣風發,也挺有自信,怎麼才兩個多月過去,我的情緒又陷入泥濘?
都說「家」是避風港,但對許多人而言,原生家庭是颶風中心,暴風圈橫掃整個人生,將沿途所遇摧毀殆盡。有毒的家庭會影響所有家人的情緒,讓家庭成員也變成製造毒素的人,我或許也是,所以安知希才會說我是「家裡最大壓力製造者」。
「唉。」嘆了口氣,我向後倒在床上,視線直對天花板的吊燈。
那時我還在義大利,搬新家要準備裝潢的父親,讓安詮守拍目錄照傳給我,叫我從裡面挑喜歡的燈飾,我最想要的其實不是這一款,之所以會挑它純粹是因為價格。喜歡的那款價格偏貴我選不下去,挑最便宜的又怕會讓父母覺得我看不起他們,最終我選了價格比最便宜的略高的這款。
至於安知希跟安詮守最後都挑了最貴的款式。
小時候我就很會看大人的臉色,我清楚知道怎樣的話跟行為會給大人帶來困擾,所以都會以讓他們輕鬆的方式表達,也因此從小我就常被稱讚「早熟」跟「懂事」,那時我很驕傲,覺得這代表自己表現好所以被誇獎,連帶父母也有面子,但長大後我發現自己根本不快樂。
「早熟」也好,「懂事」也好,這些詞一但套在小孩子身上,就表示這孩子擁有超乎年紀的言行舉止,而這樣的言行舉止會讓其他人覺得無攻擊性、不帶負擔,正因為不會得罪任何人,所以常被誤解為「人緣好、八面玲瓏」,但真正「人緣好、八面玲瓏」的孩子敢拒絕其他人的要求,甚至會操縱別人來達成自己目的,跟早熟孩子那種「說不上喜歡,但也不討厭」的低存在感差異很大,更多時候早熟的孩子就是那被操縱的棋子。
「因為我不像別的孩子會提要求,所以不會造成你的困擾,只要我不是你的累贅,你就不會討厭我,那就不會找我麻煩,甚至可能會喜歡我。」早熟與懂事,這是建立在經年累月的察言觀色跟小心翼翼之上的求生技能,目的是為了討好身邊人,壓抑自己去配合別人的規則,讓自己可以不被嫌棄地生存,高隱忍力背後代表的是內在需求和情緒被長期無視。
我不會希望我愛的人早熟,也不希望「小小年紀就這麼懂事」出現在自己孩子身上,因為那是無形枷鎖所繫上的沉重詛咒,看似優點,實際上卻是壓抑自己本性,靠忽略自己感受去配合別人的規則。
大概是因為我小時候過度壓制自己,導致成年後大力反彈,小時候面對父母只敢悶聲點頭,現在不僅據理力爭而且還理直氣過壯,變得我像長輩而父母是晚輩,我知道這樣不對,但一想到父母對「錢」的錯誤決策而導致的可能後果,就讓我忍不住脾氣。
家裡還有房貸,等到父母親退休時也未必還得完,到時如果我不接下來,那我們要住哪?現在努力還留學貸款,之後要拚還家裡房貸,就不說父母親這些年各種投資把積蓄都賠光,他們年老的醫藥費、照護費,甚至養老院的費用要從哪裡來?到時安知希跟安詮守會願意一起負擔嗎?我這樣有辦法存錢嗎?沒辦法存錢的話,等父母走後換我老了,那我年老後各種費用又要從哪來?我會有老公還是孩子願意照顧我嗎?會不會不僅無法照顧我,我還要反過來照顧他們?
越想越恐懼,我到底要從哪裡賺來那麼多錢?六月初剛就任的這份工作薪資也不高,錢到底要怎樣才能多起來?
「如果有個人能陪我一起承擔,那該有多好?」這個念頭才生起,我就想到剛剛安詮守說的:「窮人因為經濟困境會想抱團取暖,在他們的認知中,多一個人可以一起承擔。」
天啊!太可怕了!我瞬間了解安詮守想表達的意思:有經濟壓力的人在評估感情時,比起「真誠」跟「相互扶持」這種形而上價值,最在乎「一個人無法生存,必須仰賴對方經濟資助」的利益考量,當雙方都處於緊迫條件下,也難怪一加一會小於二,假設兩人又生了小孩,那將會是貧困的無限輪迴。
如果我像亦莎嫁個有錢老公……嗯……也不用多有錢,只要經濟寬裕的,我現在煩惱的問題是不是就會消失?買東西就能買真正想要的跟有品質的,而不是挑最低價的?
但我又要去哪找好對象?我生活周遭跟工作職場都是女生。
舉起手機,我打出「如何找對象」並按下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