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點找到適合的監牢,他們就早點能過上該過的人生。」
有賴效率極佳的自治市議會,亞多戈伊的主要道路都有良好的修繕。鋪著灰白長方形石板,寬廣能容兩輛四輪馬車併行。中央微微隆起,少有的雨水也能順利流進下水道,不會淤積在路中央。
道路兩旁的人潮比起他們進城的南區要洶湧不少,每個角落都能看到販售熟食或是紀念品的攤商。廣場一角停泊著幾輛二輪馬車與人力車,菲格拉歐一出公會就直奔而去,與馬車伕討價還價。
「八璐文?洛林絲大嬸,妳是要搶劫嗎?」
「我的小菲洛,妳想嚐嚐馬鞭的滋味嗎?」
肩膀肌肉隆起的馬車伕,生得一張輪廓鮮明、線條剛毅的臉。一雙眼睛卻柔媚可人,磚紅色的捲髮編成辮子盤繞在腦後,穿著暴露出前胸的皮制緊身上衣,腰間繫著一把短刀。
稱得上是美女、只是有些高大的洛林絲,半倚著車架,不懷好意地把玩手中的馬鞭握柄。
「不是我要敲妳竹槓。妳們有三個人,要去學校得經過兩座橋,要快的話就要從瑪特絲廣場走捷徑,那裡是鐵犁會的地盤。我也不想走,但馬車能過的路就這一條了。還是妳想走環城道?運氣好沒遇上挑糞夫的話,太陽下山前可以到吧!」
菲格拉歐瞇起眼,知道這狡猾的地頭蛇在想什麼。洛林絲說的那條路的確不是那麼安全,但主要原因大概是因為遊客與冒險者數量減少,她想從難得的肥羊手上大撈一筆。
八璐文,一本重新裝訂的珍本書籍,附有知名藝術家精心繪製的插圖,訂金大約就要這麼個價。
不行,就算把大嬸當作保鑣,這價格也太貴了!她不想認輸,朝身後等待的兩人,露出了「交給我」的堅定微笑。
懷亞特考慮到他們只是要去公會報告和寄信,也想讓米思牠們好好休息,所以把坐騎寄放在騎士團的馬廄裡,想等辦完事再去取。
身上的旅費其實還十分充足,但容易使用的銅幣與銀璐文所剩無幾,袋中幾乎都是金埃都。一身簡陋的他們要是直接拿來付帳,難保不會被誤認為小偷或盜匪。或更慘,吸引到這些人的目光。
於是懷亞特決定耐心等待他們的嚮導講價。少女雖然行事荒唐,但奧巴斯保證她實力無虞,他們也的確需要人帶路,絕對不是因為菲格拉歐哭訴她沒錢支付窗戶修理費才心軟。
格雷依然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探頭探腦,彷彿周圍雜亂無比的街景,和食物與穢物混雜、令他作嘔的氣息,是格雷十幾年的人生中,見過最有趣、最新奇的事物。
「那就是奧巴斯先生說的特產吧!要試試看嗎?」
笑容可掬的小販正殷勤招呼停下腳步的行人。看不見內容物的可疑陶罐放在鋪了布的盒中,只用軟木塞堵在罐口,木塞邊緣沾了點紫色的汙漬。
陶罐大約只比小販粗短的手指高上一點,卻要價三璐文。比較起容量一半、要價十璐文的治療藥水,他可以理解奧巴斯為何對這風潮嗤之以鼻。
「我不要。」懷亞特毫不猶豫立馬拒絕。「你也別試。在去亞瑟納莉亞確認你身體狀況前,不要去碰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格雷對他的反應似乎一點也不意外,聳了聳肩轉過身。
少了米思他看起來非常嬌小,甚至比菲格拉歐還要矮一點。黑色短髮只用清水打理,乾燥後朝四周亂翹。懷亞特強迫他穿上的保暖用斗篷,還看得到一點魔獸的黑血污漬。
格雷堅持不讓懷亞特幫忙,自己蹲在井邊搓了一個晚上。手套泡了特製清潔液,總算把殘肉都清掉。老舊的皮革變得更脆弱,天知道還能不能經得起使用。
專注打量街燈的格雷口中喃喃自語,身旁走過的人都沒有察覺異樣。在懷亞特的感知裡,格雷的魔力正平穩地在身周悠遊,只有一點點幾乎無法察覺的壓迫感。
他已經控制的很好了啊!疲憊的懷亞特感嘆道。
一路上的驚濤駭浪與不斷超出計劃的意外,讓本性溫和的他越來越煩躁,對格雷的態度不由得惡劣了起來。
而雖然嘴上抱怨不停,格雷卻鮮少違背他的話。雖說是因為肩負必須履約的重擔,以及身為年長者的責任,懷亞特突然驚覺,自己是把那幢深谷裡的宅邸,搬到了草原上。
以為早已消散的愧疚油然而起。注意到他腳步的格雷疑惑地撇過頭看向他。
叫賣聲、車轍聲、蹄鐵敲擊、塵埃落地。鐘聲裡殘餘的哀鳴、菲格拉歐急促又神經質的嗓音,與馬車伕慢悠悠的回嘴,像隔了層厚重門板杳如隔世。懷亞特猶疑半晌,才沙啞地開口。
「你不後悔嗎?」
「什麼意思?」
格雷抬手扶著下巴,微歪著頭。這是他準備專心聆聽的動作。
「騎士團的事。雖然我知道你想報答恩情,但只要大公提出要求,你就能以騎士身份脫離家族自立,聯姻的事也……不用那麼倉促了吧!」
「真不像你會說的話。我還以為奉忠誠為圭臬的好懷亞特會讚賞我的堅持呢!」
格雷戲謔地眨了眨眼,竊笑起來。懷亞特卻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
「信條是用來約束自己的,我可不會強迫他人遵守我的規矩。我是說認真的,你這樣就可以了嗎?」
懷亞特搶在自己後悔前說了出來。格雷的笑容如他所料凝結在臉上。他垂下手,揪緊了斗篷。
「我已經讓他們承受太多了。」
格雷移開視線,看著從路中央流淌過來的汙水。褐色的液體間有砂土、繩索的纖維、排泄物、半腐爛的果皮、和某人混著魔獸內臟的嘔吐物。
「魔法的事,母親的事,還有雷歐。你知道他拒絕了多少家族的婚約嗎?只因為擔心我可能無法適應新的家人。搞得大家都在流傳他其實愛慕著那位大人,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懷亞特感到下顎收緊,咬著牙關。
格雷呼了口氣鬆開泛白的指節,搓揉著什麼都沒有的指尖,繼續淡漠地說著:「早一點找到適合的監牢,他們就早一點能過上該過的人生。別擔心,懷亞特,有那位大人在,不管是哪個家族都不會虧待我的。搞不好遇到一個對冒險充滿憧憬的熱血貴族,我還能繼續找我的魔獸呢!」
他笑的開朗,有些事不關己的舒暢,懷亞特卻只覺得心痛。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出言安慰。面對已經下定決心的人,任何勸慰都會顯得像是汙辱。
「對啦!你跟安娜的婚禮要安排在什麼時候?三月中最適合吧!那時邁爾斯特不下雪,又還沒熱起來,安娜穿著大禮服也不會不舒服。她一直要我幫她繡胸前的那一塊,但你也知道我最不擅長這個了,你到時看到花瓣歪掉的部分就是我的傑作。所以你們決定好了嗎?」
他流暢地轉移了話題。懷亞特也就順著他的意,討論起兩人青梅竹馬的典禮準備。
「還沒。還有很多人要聯絡、確認時間和人數。不過她希望能選在青璃草開花的時候,說那種透明的藍色會很配禮服。青璃草的花語是什麼?你知道嗎?」
「奇蹟。」他停頓了一下,仍難掩對這字眼的厭惡皺起了眉頭,「還有至死不渝的情誼吧!」
「情誼?不是愛情嗎?」
他愣了一下。格雷的回答跟他的印象不太一樣。然後就看見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明顯是想瞧瞧他會有什麼反應。
「愛情也是情誼的一種啊!你在擔心什麼?懷亞特?」
格雷煞有介事,繞到他前面對上懷亞特刻意躲避的視線。
「什麼都沒有。馬車好了嗎?」
他扭過頭,假裝查看菲格拉歐的進度。心裡默默反省,到阿伊瑟斯他要寫封久違的信寄回邁爾斯特。希望他溫柔活潑的女孩不會因為這段時間音訊全無而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