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總是很難懂?那我們不講當代藝術,我們只講那些感動人的事物。
巴黎龐畢度中心舉辦了一場精彩的愛麗斯‧尼爾(Alice Neel)展覽,讓我們這些身處歐洲的人終於有機會飽覽她的傑作。愛麗斯.尼爾是一位畫家、一位女性,她在1930至1980年代的紐約工作生活。她的繪畫風格始終維持具象、表現主義,並帶有一些現實主義的色彩。這種風格在當時的藝術圈並不討喜,甚至遭到厭棄。更糟糕的是,她還經常為那些社會邊緣人物畫像:窮人、女性、勞工領袖、黑人和拉丁美洲兒童、民權活動家以及酷兒表演者。她的畫作顯影了那些被社會大眾給遺棄的人,因此被譽為「地下宮廷畫家」。
其實,尼爾在世時,常常窮困潦倒,她的作品很少賣出,根本無法維生。只多虧了社會福利和朋友伸出援手,她和她的兩個孩子才得以生存下來。在她去世後,她的繪畫和名字被藝術史和整個世界遺忘了長達40年,直到近年,對她作品的認可和推崇才姍姍來遲。
如今,愛麗斯‧尼爾的展覽遍佈全球,她被公認為20世紀最重要的美國藝術家之一,並且在年輕一代的創作者中擁有教母般的邪典地位,她的繪畫到底蘊藏了什麼反撲的力量?
試著準確地回答這個問題,我們要認識這位藝術家以及她的藝術創作。
愛麗斯·尼爾出生於世紀之交1900年。依據一則軼事,她的母親曾對她說:「我不知道妳未來能做什麼,因為妳只是個女孩子。」雖然這個故事並未記錄尼爾當時的回應,但是我們能看見當時對於女性在社會中的期待是:零。
然而她並沒有依照社會的「零期待」,成為一個無能的「女孩子」。即使她的生活始終困苦,尼爾依然堅持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我們可以更仔細的來具體的看看她的處境:在 1930 年,她是一位離婚的女性,獨自謀生,與不同的情人戀愛,並成為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來自不同的爸爸),她還喜歡和各種階層的人混在一起……
在那個時代,像她這樣的女性,並非從這樣獨立自主的行事中,一馬當先地活出所有女人暗中渴望的自由,而是透過這種生活,換來一種嚴厲的、苛刻的(同來自男人以及女人)道德譴責。
還好,她不停的在創作,同樣,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
愛麗斯·尼爾的開明和不設限,反映在她對於周遭世界無止盡的好奇當中,因此她始終以一種樸實無華並且無分等級的目光,去呈現她所看到的、她所知道的生活。
就如同上面所說的,尼爾喜歡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因此環繞這位藝術家周遭的世界,便由其他藝術家、社運分子、知識分子、窮人、各式移民所組成,而所有這些人,最後都成為了她繪畫中的模特兒。
在尼爾的繪畫中最有趣的部分是,她喜歡創造出與「學術美感」背道而馳的作品。為什麼呢?因為與「審美」相比,她更喜歡「真實」。她畫裸女,常常是孕婦,她們不是帶著聖人光環的理想化母親,而是筋疲力盡(時常帶有些無奈)的婦女 -- 這與藝術界在此之前所呈現的任何女性裸像都不相符。
她曾為自己和情人創作了一幅水彩,這對情侶在浴室裡,看起來剛剛結束火熱的一幕。完事後女方看起來心滿意足地光著身子坐在馬桶上尿尿,而男方只能帶有一種無辜和無奈但也不掩飾地尿在洗手台裡。這種場景(甚至是畫面本身)都會被認為「不得體」,但對她來說,這意味著絕對的親密,以及最重要的:真實。
這些肖像畫不僅僅是對外在皮相的描繪,同時也向內捕捉了人物當下的情緒和其獨特的性格,遠遠超越了簡單的再現。她的準確性越來越被看重,有時甚至受到欽佩。
例如,安迪.沃荷對尼爾的作品十分欣賞,並希望她為自己畫一幅肖像。這位普普藝術教皇最出名之處,就是他對於經營公眾形象的高明手腕。不管是在任何場合當中,沃荷永遠像一尊塑膠做的假人,他為自己編造出一層滴水不漏的殼,將內在完全毫無破綻地包覆起來。因此,「藝術天王的御用畫師」這聽起來可能會是一個名利雙收的好機會,但尼爾還是一口拒絕了,因為我們可以很自然的想像,她對於去畫這樣的「假人」一點興趣也沒有。
然而,直到1968年,沃荷生命發生重大的轉折。他遭到一位瘋狂粉絲近距離槍擊,一度心跳停止,後來被醫生緊急開胸救回。這位super star從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之後,開始對生命以及人存在的狀態有了不一樣的理解。此時,尼爾才在沃荷身上看到了真實的人性與溫度,於是同意了為他畫肖像。
1970年的《安迪·沃荷》是一幅偉大的肖像,展示了這位纖細、敏感、脆弱且裸露的巨星。尼爾並沒有以窺探的方式描繪,而是以極大的尊嚴展現了這位真實的男人 – 這個男人通常隱藏在公眾人物的盔甲之下。他的身體幾乎帶有女性化的溫柔特徵(寬大的臀部、突出的胸部),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目光低垂,傳達出寧靜、超然與疲憊。
甚至有一次,當FBI特工破門而入,惡很狠地問訊和偵察尼爾的政治傾向時,這位藝術家居然還破天荒提議:「我可不可以幫你們也畫張像?因為我從來沒畫過FBI的特工!」這些特工認為她瘋了(或差不多了),最後落荒而逃。這個故事表現了這位藝術家的頑皮和不敬,但也許我們應該多看到她的好奇心。記住,她畫所有的人,她遇見的所有人。
這裡,「所有的人」這句話是格外重要的,因為這意味了她注視每個人的特殊性。尼爾的肖像,描繪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僅僅是「女權主義者」、「同性戀者」或「黑人」等等的「類型肖像」。當她為她的同性戀朋友畫肖像時,她畫的是她的朋友,而不是同性戀。因為,她完全知道如何製作這些肖像,以揭示畫中人的精神狀態或個性的關鍵細節。她成為了一位真正的「靈魂收藏家」。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愛麗斯尼爾是一位自由的人(也是一個女人)她的生活方式完全忠於她的理念,這也使她從社會大眾中退縮。
一些人說,是愛麗斯·尼爾「主動選擇」了待在主流之外。像她這樣的女性(活該)被排擠,因為她們自私,甚至挑釁、蔑視社會。然而我們也能更換個角度(也更犀利的)說:是這個社會不容許任何人制定自己的路線。因為社會,令尼爾別無選擇,只能自我流放,才能獲得足夠的空間與寬容,過上符合她內心所願的生活。
她筆下所描繪的那些對象也一樣,在社會中,弱勢群體的隱形,並不是他們主動選擇了待在社會邊緣,而是因為社會排斥了他們。
正如我們所說,愛麗斯·尼爾從不將她的對象套入概括性的標籤(如共產主義者、身障者或跨膚色情侶等),也不對他們進行價值判斷。他/她們每一個都並不比別人更高、更低、更正常或更奇怪,他/她們都是獨一無二的人。愛麗斯·尼爾透過她的人生、她的繪畫,展現了深厚的人道主義和對每個人的強烈好奇心。而這也她最珍視的價值觀,並將這種頑強性格的力量體現在她的作品中。是她的主題、以及她表現它們的方式震撼了藝術界。
這就是為什麼今天的愛麗斯·尼爾被某些集體視作社會運動的先驅、女權主義的偶像,以及LGBTQ+運動的象徵(因為她的性自由,以及她筆下的許多同性戀,異裝癖,變性人肖像…),加上她對不同膚色的包容,讓她也被視為反種族主義的代表……各種身分認同運動都能從愛麗斯·尼爾的作品中找到啟示。
然而,我們不應該僅僅因為尼爾喜歡與各種不同背景的人來往,就將她視為為各種群體站台發聲的藝術家或活動家。事實上,這恰恰是她所反對的:她反對將人分類,劃分為小團體。
我們應該將她視為一個倡導互助、接納彼此以及相愛的靈感來源。雖然了解自己的差異和特徵以確立身份很重要,但同樣重要的是,我們不該孤軍奮戰,更不應損害其他群體。在反歧視的鬥爭中,各群體的共同點往往正是歧視的根源。因此,我認為我們應該深入探討是什麼將我們連結在一起。
透過她敏銳的目光,我們可以說愛麗斯·尼爾是一位忠誠的人。她的繪畫和行事,主要是出於對自己價值觀的忠誠。她以自己認為最好的方式生活,熱情和真誠地繪畫,僅此而已。這也是她繪畫在今天顯得格外珍貴的原因,不在於技巧的高超或畫面的唯美,而是我們能從中找到力量,它們展現出了一位真正自由的人,這個自由的人從生命的各種層面中,表達她堅定且不能被鏽蝕的自我。如果今天我們在她身上看到某種革命者,那是因為她始終按照自己所堅持的信念生活,僅此而已。而她的肖像就是最好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