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搭配BGM:〈女人之舞〉、〈男人之舞〉,出自拉赫曼尼諾夫的歌劇《阿列科》。
我知道,你是上帝給我的恩賜,
終其一生將為我護庇⋯⋯
你曾出現在我夢裡,
雖糢糊不清,卻親切可喜⋯⋯
你神奇的目光讓我心神戰慄,
你的聲音久久迴盪在我靈魂裡⋯⋯
呵,不,這不是一場夢!
你一走進,我旋即知曉,
我頓時驚呆,渾身燃燒,
我暗自忖道:這就是他!
達吉亞娜正在窗前寫著信,寫給奧涅金的信。女伶唱出少女的渴切與期盼,在那為愛情而盈滿星辰的目光底下,又隱隱藏著塵埃般的卑微。她惴惴不安地來回踱步,望向不存在的情人唱喚:
不是你嗎,親愛的幻影,
在透明的幽暗中閃現,
悄悄地俯身到我床頭?
不是你嗎,滿懷歡喜與柔情,
對我輕聲訴說對未來的期望?
你是何許人,是我的守護天使,
還是狡猾的誘惑者?⋯⋯1
達吉亞娜再度望向觀眾,而奧黛塔一刻也不想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普希金說,達吉亞娜擁有俄羅斯的靈魂。但俄羅斯的靈魂究竟是什麼呢?是發自內心地熱愛俄羅斯冷冽的冬日嗎?還是深信著古老的故事,在寒冷的雪夜點起蠟燭以一窺未來嗎?她記得當她讀到這一段時,對此納悶不已,於是向一旁的帕維爾詢問。
「俄羅斯的靈魂⋯⋯」帕維爾盯著那一行詩句,輕撫一片在秋天時撿起來當作書籤的落葉。「我想,就像聖彼得堡的冬天,和敖德薩2的夏天一樣。」
她點點頭。「我喜歡敖德薩的夏天。可是,為什麼?」
「我也喜歡敖德薩的夏天。」少年附和著,解釋起他的比喻:
沒有人不喜歡敖德薩的夏天,也沒有人不喜歡波光粼粼的海面,和腳趾陷入白沙間的感覺。那讓我們欣喜、放鬆,變得像任何一位歐洲人一樣友善愛笑。但等到夏天結束時,即便我們再怎麼不樂意,仍然會如候鳥般準時地回到聖彼得堡,等待冬天來臨,把自己裹在盔甲一樣的皮裘裡以對抗它。
奧黛塔喜歡這個比喻,就像喜歡敖德薩的夏天一樣那麼喜歡。
「那,身為俄羅斯人就會有俄羅斯的靈魂嗎?」她擔心地捧起臉。「我和姊姊只有一半是俄羅斯人,另一半是蘇格蘭人。」
我的靈魂會只有一半是俄羅斯的嗎?如果我上了天堂,我會有一半在俄羅斯,一半在蘇格蘭嗎?她近乎慌張地追問。帕維爾不禁笑出了聲。
「我想天堂應該不會像地圖上的國家一樣有國界,所以就算妳各有一半也沒有關係。」他說著,「那是一個人們不需要再區分彼此,得以相互了解的地方。」
她喜歡這一段話,像喜歡聖彼得堡的冬天一樣地喜歡。
此時縈繞在耳邊,那如夢似幻的旋律讓她飄飄然又昏昏欲睡的,一時難以區分自己究竟身處何方。她還無法理解原本羞怯又內向的達吉亞娜,究竟是為了什麼樣的情感,發自靈魂深處地渴切地唱著。但那就像對夏天的微風和冬天的陽光的喜愛一樣,自然而然地沁入她的心頭。
俄羅斯的靈魂。奧黛塔反覆思考著,怎麼樣才會像達吉亞娜一樣,擁有俄羅斯的靈魂?
她仍沉浸在那最後一聲溫柔呢喃的餘韻中,以至於當觀眾席間爆開如雷貫耳的掌聲與歡呼時,連著再度蔓延開來的疼痛,硬生生地將她從這私密的時刻拉扯回現實。奧黛塔按著發疼的胸口,努力想大口呼吸卻使不上力,好像她的腦袋和胸口同時有兩批小小人踩來踩去。她無法專注在表演上,而不被咽喉以下的緊縮感給干擾。
她曾讀過並為之著迷的詩篇明明正在上演,然而那些精彩的篇章,奧涅金的孤傲與叛逆,他對達吉亞娜嚴厲無情的拒絕,乃至瞄準摯友連斯基的那枚子彈,傳到她耳中時,只剩下一陣陣嗡嗡作響。
直到全場觀眾們唏噓不已,連帕夫羅維奇姊弟都熱烈地討論起男女主角的演技,季馬甚至吹了聲讚美的口哨,被謝爾蓋嚴厲地瞪了一眼,奧黛塔才意識到自己幾乎錯過了整齣《奧涅金》最精采的部分。她失落得不知所措,卻也沒辦法讓時間倒流。
度過短暫的幕間休息後,她抓緊手帕,努力眨眨眼睛,剛感覺稍微能喘過口氣,樂團便接力演奏起《阿列科》的序曲。拉赫曼尼諾夫3投入地指揮著自己所執筆的作品。她對這齣劇的所知不多,但她喜歡普希金,也喜歡拉赫曼尼諾夫,兩者合在一起絕對不會差吧?所以她嘗試提起精神,以免又錯過了表演。
舞台上立起了色彩繽紛的帳篷,扮成吉普賽人的舞者在幽暗的燈光中相聚為伴,發出異邦人的笑聲,唱著與文明隔絕的異教咒語,頌讚那無拘無束的自由,祥和而寧靜。
當曲調轉為哀愁,老吉普賽人站到舞台中央,憂傷地向族人傾訴被妻子拋棄的過往,而他們那曾哭得傷心欲絕的小女兒贊菲拉呢──而今正被族人高高捧起,高傲的姿態宛若女王,烏黑秀髮襯得她朱紅的長裙妖艷如血色。她正和年輕的情人眉來眼去,冷落站在角落的丈夫阿列科。
阿列科把嫉妒的目光從妻子身上別開,向岳父詢問:
您為何不立刻
逮住那幫不知感恩的傢伙,
將匕首插入那
誘拐者和狡詐女人的心臟呢?
即便我潛入大海深處才能找到我酣睡的仇敵,
我發誓我絕不畏縮,
我會把這群卑鄙小人推入深淵。
那熱情的吉普賽妻子一瞥她憂鬱的俄羅斯丈夫,畏懼又嘲弄道:
那又有何用呢?
年輕人比鳥兒還要自由。
誰能抵禦強大的愛情?
父親啊,阿列科太可怕了!
他怎麼看起來如此面目可憎?
他的愛令我心生厭惡,
使我窒息。而我的心渴望自由!
我感覺也快窒息了。奧黛塔不安地想著,手帕在十指之間飽受蹂躪。如果普希金能寫出達吉雅亞娜和阿列科,那麽阿列科的靈魂也和達吉亞娜一樣,是屬於俄羅斯的嗎?
吉普賽人毫不在意老人的悲傷往事,也毫不在意阿列科的誓言,拿起鈴鼓和曼陀鈴盡情跳舞作樂,隨著曲速越跳越快。吉普賽女人們搖曳著五彩斑斕的裙襬,被吉普賽男人們攬進懷裡,接著高高拋起。場面熱烈奔放得不成體統,甚至有頭熊被放了出來──最前排的觀眾席響起一片興奮與恐懼交雜的尖叫聲,不時穿插著哈哈大笑,遠至最後方的包廂都能聽到。
馴獸師領著比人還高的熊跳起舞來,嘴被鐐具套住的熊亦步亦趨地照做,或是靈巧地高舉前掌,或是乖巧地伏下,任由馴獸師攀爬至背上。當熊張開大口,奧黛塔立刻別開目光──牠的牙齒都被拔掉了。驚駭和憐憫讓她再也聽不見那些歡快活潑的樂章,只祈求表演快點結束。
突然地,整個聲部的音調猛地拉高,變得高亢又詭譎,燈光也來回變換。大熊哆嗦著鑽進帳篷底下,黑白條紋裝束的小丑們側身翻上舞台,從暗處拉出一座蓋上紅色絨布的鐵籠,絨布底下似乎隱藏著什麼秘密。
奧黛塔盯著那柔軟、沉重的絲絨紅布,心跳莫名其妙地開始加速,雙頰的血色卻一點一滴地流失,一股深沉的寒意從喉嚨緩緩擴散至全身,彷若沉入結冰的涅瓦河下。
其中一個小丑以誇張的手法拉下絨布,唰──地,酒紅色的漣漪飄落地面,柵欄後方,站立著一頭奇怪的生物。太陽般的鬃毛圍繞著一張艷美的女子臉孔,然而血一般的紅唇以下全是獅子的身體,背脊緩緩展開一雙深黑色的翅膀,揚起、揮下。
斯芬克斯。她驚駭地想著,夢境中的謎語像繡針刺痛手指一樣刺著腦袋。為什麼斯芬克斯在這裡?她不小心在劇院睡著,還在做惡夢了嗎?
「這戲服真厲害。」
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話,是季馬還是瑪露夏?但這使奧黛塔勉強維持住一點理智。她強迫自己看清楚──那籠子裡的斯芬克斯是一名女子假扮的,她發出的咯咯笑聲是屬於人類的,她紅嘴裡的牙齒是屬於人類的,黏貼的毛皮底下也是人類的身軀。不是在她夢裡張牙舞爪的人面獅身。
那只是舞台的服裝,奧黛塔提醒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移開了視線,轉而望向對面的觀眾包廂。她沒來由地被最靠近舞台的右側包廂吸引,有一名金髮的軍裝男子站在那。有一瞬間,她幾乎把那名男子誤認成了父親,但第二眼就不像了。
如果爸爸在這裡就好了。她咬住舌頭,眼框發熱。
男子原本正專心注視著舞台,卻突然抬起了頭,往中央包廂的方向一看。她的後頸瞬間發寒,冰冷的汗水也淌下額角。奧黛塔認出了那雙銳利且不會笑的灰眼睛,而對方也輕輕彎起了嘴角,並豎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彷彿在說著:噓,不要聲張。
斯芬克斯。她無助地吞嚥口水,想要張口求救,喉嚨卻卡得死緊,直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註1:引自《奧涅金》中,達吉亞娜的告白信,為歌劇中的經典曲目。
註2:敖德薩是緊鄰黑海的城市,直到烏俄戰爭前都是俄羅斯人的渡假勝地,帝俄時期起,上層階級便喜愛到敖德薩度過夏天。
註3:那一晚的莫斯科音樂會,是由拉赫曼尼諾夫擔任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