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謎語-1

冬宮

帕維爾察覺到今天的冬宮格外不同，也許只是他以往和父親來冬宮參觀博物館時，從來沒有走到尼古拉廳過。身旁的弟弟一直探頭探腦的，似乎在尋找什麼。直到​他​們踏進休息室後，列西才拉住他的袖口，擔心的表情欲言又止，然而卻是從人群中終於脫身的吉賽拉趕到他們面前，率先開口：

「奧黛塔不見了。你有看到她嗎？」吉賽拉神色不安，壓低的嗓音比起平常的鎮靜多了幾分焦慮。

「她怎麼不見了？」帕維爾聽得一頭霧水。今天早上他們是分開搭車出發的，抵達冬宮才會合，之後面見沙皇時，他就沒有再看到奧黛塔了。

「我看見她剛剛偷偷溜出隊伍，往左邊的走廊轉過去了。」列西補充道。

吉賽拉看起來要氣壞了，但又只能強行按耐著怒意。

「我先去找她，你們去拜託女官一起幫忙找人。」帕維爾釐清了情況，向兩人交代好後便分頭行動。他照著列西說的，轉向左邊的走廊，但長廊的盡頭依然岔成兩路，他一時不知道該朝哪走才好。

「需要幫忙嗎？」

憑空響起的問句讓帕維爾短暫出了神，嗓音奇異地熟悉且讓人鎮靜。爸爸，他幾乎要脫口而出。只見一名侍衛朝他走來，高高聳起的熊皮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僅僅露出鼻子和下顎。而當侍衛再度開口時，那股令人懷念的鎮靜便不翼而飛，在他心中激起的漣漪也回歸平靜。

「如果你在找一個落單的小女孩，我看到她往你背對的方向走去了。」侍衛指點道，並說明那裡是能看到祝水禮舉行的位置。「如果你只是迷路了，再右轉一次就好。」

「謝謝您。」帕維爾由衷道謝，轉往對方指示的方向，而在他走遠得幾乎要忘記侍衛的存在時，聽見一句遙遠的回覆：

「不客氣，帕維爾・伊里奇。」

「您好，伊凡．彼得羅維奇。」奧黛塔不知所措地眨眨眼，她不知道如何正確地稱呼他才好，像他這樣的人一定有什麼頭銜，至少得是個親王或公爵吧？

她伸出手，輕輕放在伊凡．彼得羅維奇戴著白手套的寬大手掌上。他的手握起來的感覺好奇怪，遠比她想像得還要沉重，就像在握銅像的手一樣。而他的臉則讓她感到出奇地熟悉，彷彿這位陌生人從父親和謝爾蓋舅公身上各偷了一點特徵揉捏在一起，比如金色的頭髮和嚴肅的下顎，​​但那雙不會笑的灰眼睛卻讓她不自覺屏息。

即便看起來再怎麼難以親近，爸爸會笑，謝爾蓋舅公也會笑，他們不會吝於給她們一個笑容。她想著。這種不自然的感覺讓她終於把冬宮傳聞中的斯芬克斯和眼前這名男子聯想在一起。在對方鬆手的那一刻，奧黛塔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全身都緊繃得要命。

「現在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了嗎？」伊凡再度提起。

「如果您真的願意幫我的話。」奧黛塔遲疑地說。有一瞬間她差點要問出口：您不會在知道我的名字後把我吃掉吧？還好在她小小的腦袋裡，有一個名叫謹慎的警鈴響了起來。不如編個假的名字好了，沒有人規定說一定得回答本名吧。

殊不知她還沒開口，伊凡便搖了搖頭：「說謊對我沒有用的，小小姐，我不要假的名字。不告訴我妳真正的名字，我是幫不了妳的。」

奧黛塔尷尬地抿緊嘴巴，他怎麼看出來她想說謊？如果不能說假名的話，她只能說真名了，而那樣很可能就會被吃掉的！她的思考陷入膠著，抓起手帕默念兩遍，才終於給出答案。

「我叫奧黛塔，奧黛塔．迪米特里耶芙娜．維榭洛娃。」

她的聲音堅定、清澈，確確實實地傳達到了斯芬克斯的耳中。她默默祈禱，希望伊凡．彼得羅維奇至少看在她年紀小的份上，不要吃掉她。然而伊凡．彼得羅維奇只是瞪大眼睛，又深深嘆了口氣，露出了飽受困擾的古怪表情，像那個名字被猜到的小矮人¹一樣懊惱。

「妳的父母真是狡猾呢。這名字還不完全屬於我，也許有一天會變成我的，不過還需要一點時間，如果妳能叫奧莉嘉²有多好呀。奧莉嘉．迪米特里耶芙娜，這不是個好名字嗎？但是，唉⋯⋯où est le problème （有什麼要緊的呢？）」

他喃喃唸叨，垂頭喪氣的模樣彷彿她的名字難倒他了。殊不知奧黛塔也希望，如果她能有一個像奧莉嘉一樣普通的名字就好了，這樣她就不用每次都向別人解釋自己的名字該怎麼拼。

「小小姐，回答一下吧，妳為什麼願意把名字給我？」伊凡撫了撫下巴，好奇地打量著女孩。

奧黛塔其實有點累了。為什麼她今天一直遇到一定得回答的問題呢？明明她只是想躲開不想見到的人而已，雖然擅自脫隊是她的錯，她絕對不會再犯了。為了擺脫眼下的狀況，她只好耐心地把話說清楚：

「我姊姊有和我說過，每個俄羅斯人身體裡都有一頭斯芬克斯。雖然我不想要長出爪子和尾巴，但我是一個俄羅斯人，所以我也和您一樣都是斯芬克斯，不是嗎？斯芬克斯不會吃掉彼此吧？您也沒有真的吃掉那些照實回答您名字的人⋯⋯對吧？」她小心翼翼觀察伊凡的表情，即便他的臉恢復成如同戴著面具一般毫無變化。

「⋯⋯而且，假如我說了假的名字，卻回不了家怎麼辦？」

奧黛塔拋出最後一個疑問，她真的很擔心這件事。整個長廊安靜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她以為整個冬天的雪都要融化了，伊凡才仰起頭，爆出一串響亮的笑聲，搞得奧黛塔幾乎感到難為情。她講的話有這麼好笑嗎？

註1：指《名字古怪的小矮人》這一則德國童話裡面的小矮人，小矮人被猜到了真名，於是氣惱不已。

註2：奧莉嘉（О́льга）是一個常見的斯拉夫女性名字，也是尼古拉二世的長女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