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這個國家在我們的印象裏一直是保守且封閉的。然而在去年九月,一名女子因爲沒有戴頭巾而被虐待致死,此事引發了全國範圍的暴亂,並持續了數月之久。
這件事似乎和我們的刻板印象相矛盾:如果伊朗是開明的,警察就不會因爲頭巾的問題殺害一名女子;如果伊朗是保守的,國民應當會支持警察的虐殺行爲,而不是在全國範圍内發起反抗運動。
爲何伊朗會呈現如此矛盾的一面?《伊朗的靈魂》這本書給了我答案。
我們時常能夠看到一些圖片,圖中的女子穿著清涼而時尚,下方配文基本上是“伊斯蘭革命前的伊朗女子”。很多人都知道伊朗的現狀和1979年的那場大革命有著巨大的聯係,但是卻鮮有人知道那場革命帶來了什麽影響,以及爲何伊朗人會主動掀起一場“開倒車”的革命。
如果要我來解釋,我會認爲伊朗和阿富汗有著一定的共通之處。就像伊朗一樣,我們也時常能夠看到阿富汗以前的一些社會照片,同樣是開放且時尚的。阿富汗歷史上曾經出過幾任開明的國王,他們一直在努力地在阿富汗推廣世俗化,但他們都失敗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廣大的農村地區對改革的不耐受。
在伊斯蘭教法裏,阿訇的權力是很大的。你可以輕鬆地在喀布爾實行世俗化改革,但是在農村卻不行,因爲阿訇首先就不會接受這些東西,阿訇不接受,村民自然也不會接受。
而伊朗也面臨同樣的問題。伊斯蘭革命之前,伊朗實行的是君主制,當時的國王巴列維一直在伊朗進行世俗化改革,但也同樣遇到了阿富汗國王們遇到的問題——仍然有大量的國民不願意進行世俗化。
但伊朗和阿富汗的情況又不盡相同。巴列維王朝雖然開放,但是湧入的財富并沒有流向社會,而是留在了皇室。所以巴列維王朝雖然富裕,但貧富差距卻并不小,民衆的生活壓力仍然是非常大的。
另一方面,巴列維是一個非常親西方的國王,他的這種治國方針的確給伊朗帶來了大量的貿易訂單,但過於親近的行爲也讓伊朗人認爲他是在爲了討好西方而出賣國家的利益。
除此之外,巴列維的經濟方針雖然是開明的,但政治方針卻十分保守。他爲了維護自己的權力,一直致力於打擊異己,對文化、學術的打壓從來沒有停止過。
巴列維的行爲既得罪了虔誠的教徒,也得罪了試圖通過世俗化奔向美好新生活的世俗派,伊朗爆發革命是遲早的事。革命的結果我們都知道了,霍梅尼成功上臺,伊朗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政教合一的反西方國家。
有意思的是,我們現在都知道革命的成果是負面的,但伊朗人并不是沒有嘗試過給革命後的社會注入新的力量——畢竟革命的目的都是爲了過上更好的生活。
在這段時間裏,伊朗曾有過短暫的“百家爭鳴”,大家都想知道如何才能在不違背伊斯蘭教義的情況下讓國家保持開明,也就是如何實行所謂的“符合伊斯蘭教法的民主制度”。
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矛盾。
伊斯蘭教法告訴人們真主才是唯一應當信奉的,《古蘭經》就是穆斯林唯一需要信奉的法律。可是民主制度的根本則是將權力下放給人民,讓人民來制定規則,這不就和伊斯蘭教義違背了嗎?
爲了解決這個問題,伊朗很多社會學家和哲學家都做了大量的努力,但他們要麽沒有辯出什麽名堂,要麽就是被霍梅尼通過威脅或是暗殺的方式給制止了。換句話説,“符合伊斯蘭教法的民主制度”是不存在的,即便存在也不可能在伊朗推行——因爲這會威脅霍梅尼的權力。
然而當人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霍梅尼已經大而不倒了。於是,原本是爲了帶來美好新生活的伊斯蘭革命,成了一場帶來倒退的革命。
但是這場短暫的“百家爭鳴”卻給伊朗留下了啓蒙的種子,而且霍梅尼以及繼任的哈梅内伊都沒有對這顆種子下死手。伊朗雖然也搞獨裁,但是他們卻有還算真實的投票制,而那些政治打壓也只是針對少數“過於聲張”的反對分子。
比如在《伊朗的靈魂》後半部,我驚訝地發現伊朗居然還有女權主義的NGO存在。這些組織的媒體時常因爲審查而被關停,組織的管理員也經常會被抓捕甚至虐待,但那些媒體總能找到法子重出江湖,那些管理員也會被一次次地放走。
這種不下死手的治理方式給伊朗人的思想留下了巨大的成長空間,也讓伊朗人的思想并不是我們想象中那麽保守、封閉,這也解釋了他們爲何會發動開頭所説的那場暴動。
相比之下,中國的治理方式明顯要嚴格許多。比如在2016年,中國就開始了對NGO的系統性打擊,大量的NGO管理員被抓,甚至直接人間蒸發。他們往往會被安上反動分子或是間諜的名號,然後以尋釁滋事或是危害國家安全等口袋罪予以抓捕。
即便少數人最後被放了出來,他們也會面臨不間斷的監控。他們很難注冊社交帳號,注冊了也非常容易被封禁;有些人甚至沒法在網絡平臺購買車票和機票,尤其是前往北京的票,一旦你購買了,立馬就會被警察打電話詢問購買的目的。除了NGO,人權律師、調查記者、文化歷史學者都是極其容易“享受”類似待遇的職業。
除此之外,你在網絡平臺發表任何涉及公民教育、邏輯思辨的内容都極其容易被刪除,嚴重者甚至可能被警察約談。相關話題的文化作品就更不用説了,在初期審查的時候就會被斃掉,連面世的機會都不會有。
在重重打壓之下,中國人幾乎沒有任何渠道去獲取能夠解放思想的知識,他們能接收到的只有被中共審查過的、飽含虛假消息和洗腦内容的信息。伊朗的情況很容易讓民主國家的民衆感到震驚,但實際上真的對比下來,伊朗的社會氛圍甚至比中國都要開明。所以想讓中國人像伊朗人一樣去反抗也是不可能的,因爲絕大多數人根本就不會知道那些負面事件,就算知道了也覺得無所謂。
但是話説回來,伊朗的情況也不具備普適性。我們不僅想一想,獨裁國家那麽多,爲什麽偏偏伊朗人火氣這麽大?在我看來,思想的開化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生活條件不好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我也走過很多獨裁國家,實際上大多數人對於民主不民主的并不是特別敏感,覺得只要能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這些國家的領導人雖然獨裁,但是并不會對民衆的生活進行過多的干預,也會給民衆留下足夠的資源和上升渠道,讓大家對生活有所期待。
比如你去阿塞拜疆,推特上肯定會有人罵這個國家是個“夫妻店”,罵他們的總統搞世襲君主制,但是這并沒有激起阿塞拜疆政府對推特的封禁,阿塞拜疆人仍然可以非常便捷地使用國際互聯網。而阿塞拜疆人也不在乎什麽“夫妻店”的説法,大家有飯吃、有房住,就沒有鬧革命把總統搞下臺的必要。
就像中國“胡溫”時代一樣,大家覺得生活有奔頭,一切都好說,中國人正兒八經開始思考民主的問題,也就是最近社會環境大幅下滑的這幾年而已。
那伊朗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就是哈梅内伊開始放權,讓伊朗也變成一個“開明獨裁”的國家,民衆怨氣也就沒那麽大了?我覺得很難。
霍梅尼能夠上臺,其基本盤就是反美、反西方,以及對宗教的支持,哈梅内伊作爲繼任者,其權力來源和霍梅尼也是一樣的。放開宗教管制是容易的,畢竟都2023年了,世俗化伊斯蘭國家也不少,但是想真正讓社會變得富足,伊朗就需要親近西方——而這,正式哈梅内伊最爲忌憚的。
宗教也放開了,也不反對西方了,那伊斯蘭革命不就成了一個笑話?通過伊斯蘭革命上臺的哈梅内伊豈不是也成了一個笑話?既然如此,你又有什麽資格繼續儅最高領袖呢?所以哈梅内伊很難鬆口,因爲鬆口就意味著他的權力來源失去了合理性,他的身份和地位也就保不住了。
但是這種困境並不見得就是壞事,只要這些矛盾還在,只要伊朗人民還有民智,伊朗就仍然有機會變成一個現代化民主國家。反倒是很多現在“開明獨裁”國家更讓人感覺擔憂,因爲這些國家的民衆沒有推行民主化的動力,這就導致他們未來的生活本質上就是一場豪賭——賭未來的領導人仍然是開明的。賭贏了,繼續快樂幾十年。賭輸了,就是萬劫不復的地獄,就像當下的中國。
對於民主國家的人來説,伊朗是一片絕望的土地。但是對於我這個中國人來説,伊朗的天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麽黑,伊朗的未來也并沒有那麽灰暗。
我甚至覺得伊朗人是幸運的,因爲他們當中仍然有很多人保持了智慧,并且沒有中斷傳承。但你要說中國人能從其中吸取什麽教訓,我覺得是沒有的。
中國人就像伊朗人一樣,對權力問題的認知來得太晚了,等大家發現這個問題的時候,掌權者已經大而不倒了。盡管如此,我仍然相信伊朗是一個充滿了希望的國家,因爲伊朗人仍然保留了他們的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