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開頭十分鐘的劇情,我就忍不住感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居然能夠過審。
在相關的劇情中,軍國日本并沒有被刻畫成我們刻板印象中那種邪惡的形象:男主的媽媽以極爲悲慘的形象死於東京大轟炸,這與墻内“原子彈下無冤魂”的輿論傾向并不相符;片中的軍人都受到民衆的愛戴,民衆給他們鞠躬之後他們也會回禮,看上去非常得民心且有禮貌;男主的父親是戰鬥機駕駛艙艙蓋的生產商,他不僅熱愛這份工作,還因此發了大財。
當然,對於有邏輯的觀衆而言,都能知道這些劇情并不帶有傾向性,宮崎駿僅僅是在描繪當時社會的現實。但是對於很多邏輯思維沒那麽强的簡中網友以及審查部門而言,這就是妥妥的軍國主義崇拜以及反戰敗,這也是我爲何會驚嘆這部電影能夠過審。
換言之,只要你沒有把日本人塑造得很邪惡,那你就是在崇拜,這也是這部電影在墻内飽受批評的一個重要原因,也讓這部電影在豆瓣僅僅收穫7.7分,甚至比講述零式戰機設計師的《起風了》(8.2分)還要低,和《哈爾的移動城堡》(9.1分)分差達到了1.4分。
相比之下,在IMDB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則是7.6分,和《起風了》(7.8分)旗鼓相當,和《哈爾的移動城堡》(8.2分)也僅僅差了0.6分。由此可見,這部電影在豆瓣拿低分并不完全是因爲影片質量不行,而是輿論環境導致的結果。
雖然宮崎駿一次又一次以“最後一部作品”作爲營銷噱頭,但是這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大概真的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了。
這部電影有著大量的隱喻,劇情極其晦澀。但是一旦明白了這其中的隱喻,就能感受到,宮崎駿可能真的不想再做動畫了。甚至有影評人給這部電影安上了一個看上去很陰暗但又很合理的標簽:宮崎駿的遺書。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男主真人偶然結識了一隻會説話的蒼鷺,并在蒼鷺的帶領下穿越到了異世界;後來真人發現自己的舅公就是異世界的造物主,并且舅公還希望自己能夠繼承這個身份,但是真人拒絕了,並導致異世界毀滅。這條主綫的内容非常的模糊,想要瞭解這部電影還需要通過具體的劇情片段去分析。
片中有幾個非常重要的角色——真人、火美、哇啦哇啦、鸚鵡軍團。火美是真人母親年輕的時候,掌握强大的火焰魔法,在回到現實世界過後生下了真人,最終死於東京大轟炸。哇啦哇啦是異世界裏的小精靈,它們會不定期地飛到天上轉世成人,轉世的時候會有鵜鶘來捕食它們。鸚鵡軍團則是徹頭徹尾的反派,愚蠢、偶像崇拜、喜歡吃人。
鵜鶘捕食哇啦哇啦的時候,火美第一次出現并用爆炸魔法擊退了鵜鶘,同時也誤殺了很多哇啦哇啦。
後來真人偶然見到了一直重傷的鵜鶘,他不解地問:“你們爲什麽要捕食哇啦哇啦?”鵜鶘大意是這樣的:“我們並不想吃哇啦哇啦,而是迫不得已。造物主說這裏到處都是食物,把我們騙到這裏來,我們發現這裏什麽吃的都沒有,所以迫不得已才去吃哇啦哇啦。”對於被火美打死這件事,鵜鶘說:“是我們先違背了這個世界的規則,所以被火美打死也是應該的。”
在我個人看來,這裏哇啦哇啦指的是戰爭中的平民,鵜鶘是法西斯士兵,火美則是指的同盟國——平民會被法西斯士兵殺掉,但是也會被友軍誤傷;法西斯士兵雖然邪惡,但也是被極端思想騙上戰場的;盟軍雖然正義且偉大,但最終同樣丟掉了生命(回到現實世界的火美死於東京大轟炸),只是名聲更好一些罷了。
鸚鵡的形象則几乎是打明牌了。
異世界的鸚鵡非常强壯卻愚蠢,而且非常崇拜他們的國王以及異世界的造物主,爲了討他們的歡心什麽蠢事都做得出來,這分明就是被極端思想洗腦的法西斯主義者。然而當它們穿過異世界的大門,來到現實世界之後,它們就變成了普通的小鳥,除了到處拉屎以外什麽也不會。
換句話説,鸚鵡只有在異世界裏才是邪惡的,在現實世界就是無害的,所以有問題的并不是鸚鵡,而是環境,就是那個講究弱肉强食、充滿了謊言的異世界,將無害的鸚鵡變成了邪惡的化身。在經歷了和鸚鵡的交鋒過後,造物主希望真人能夠繼承自己的位子,不然這個異世界就會毀滅,真人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造物主,最終導致了異世界的毀滅。
作爲二戰以及戰後低谷時代的親歷者,宮崎駿對戰爭的理解是極爲深刻的。
相比於他其他作品中主角避世、厭戰的逃避態度,《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則變得激進了許多:有毒的環境把人變成鬼,裏面所有的人都是輸家,這樣的社會就算毀滅了也無妨。
他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轉變,也許正是因爲他發現逃避并沒有什麽用。
在電影的結尾,蒼鷺問真人:“你居然還記得異世界的經歷?算了,你遲早都會忘的。”這個劇情大概就是宮崎駿心中所想:我用溫和的劇情反戰了幾十年,結果現在的年輕人還是失去了對戰爭的敬畏,甚至像是幾十年前一樣,開始鼓吹戰爭。看到此情此景,宮崎駿也只有在電影裏毀滅那個有毒的世界,但最後還是無奈感慨一聲“你遲早都會忘的”。
而簡中網友更是一絕,直接將宮崎駿打成了軍國主義分子。
宮崎駿會被這樣誤解,和墻内的輿論環境必然是有極大關聯的。
戰爭可以分爲入侵戰爭和反抗戰爭,但是在墻内的語境裏,大多數人無法對這兩種戰爭進行定義和區分。入侵戰爭是邪惡的,但反抗戰爭則是正確的,可是在“戰爭”無法被定義和區分的環境中,這兩種戰爭的成分就會被亂用,人們會把反抗戰爭的名義帶到入侵戰爭上,進而推動入侵戰爭的合理化。比如俄烏戰爭,墻内的輿論就是濫用了戰爭的解釋權,把俄羅斯的入侵行爲美化成了反抗行爲,反倒是一直在被侵占土地的烏克蘭成了侵略者。
所以在墻内的輿論裏,戰爭的定義是可以根據自己思想和立場的需求隨意改變的,人們不會因爲誰更邪惡而反對誰,而是先認定自己要反對誰,再將反對的對象認定成是邪惡的人。
在宮崎駿的語境裏,戰爭則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一件事。
在他看來,反抗戰爭固然是偉大的,但如果沒有入侵戰爭的話,大家也沒必要去打反抗戰爭,所以從一開始就杜絕一切戰爭就是最好的。因此在宮崎駿的筆下,反抗者們并沒有以一個非常光輝的形象出現,而入侵者們也并不是刻板印象中那種無惡不作的樣子。
然而在墻内缺乏對戰爭進行定義的語境裏,宮崎駿的做法就成了一個大忌:中國人因爲反對日本人而認定日本人都是邪惡的,而宮崎駿沒有明確表示反對日本人,那他就是支持日本人,所以宮崎駿是邪惡的。再加上他本身又是一個日本人,身份上的“原罪”更是坐實了他“反戰敗”的立場。於是一個反戰反了幾十年的日本老頭子,一夜之間就成了一個軍國主義分子。
萬幸的是,宮崎駿的痛苦僅僅源於日本年輕人對戰爭失去了敬畏之心,至少他無法得知中國網友對他的評價。倘若他知道中國網友把他罵成軍國主義分子,他的這份“遺書”大概又要重新寫了。
可是重新寫一遍“遺書”就能讓他恢復清白嗎?我覺得不能。“辱華”的大帽一旦扣上,這輩子都取不下來了。唯一能夠規避這種事的辦法,就是在被認定“辱華”之前早早去世,這樣最後還能被中國網友賦予一塊“先生大義無奈生於卑鄙小國”的牌匾,這樣一生的“名節”才算是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