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如同懸掛
羚帶著她的煙霧回來。
張勤放下手上的筆,看著羚翻出口袋裡的打火機和煙盒,放在張勤身後的座位上。然後羚興致盎然地靠過來。
「你在寫什麼?」羚輕輕地說話,好像房間裡有個睡著的人。聲音裡灰色的顆粒融進空氣,像風一樣柔軟流過房間。羚黑色的毛衣娑過張勤的手肘。
「一齣獨幕劇。」她以同樣的耳語回答。
「關於什麼?」
「關於一場很大很大的雨突然就降臨在一座悲哀的城市,把街道沖刷成河。城市裡亢奮庸俗的人們於是都跑到了河邊,包括那些仇敵,以及愛人。他們低下身體捧起碗一樣的手掌,一片一片接住河水為他們交換的,彼此破碎的倒影。當最恨,或者最愛的那張臉一瞬間清晰在手裡浮現。他們覺得大夢初醒。」耳語如輕盈如親吻。
「我一定聽過你提過這個故事。」
「你一定跟我說過這個故事。在某個像這樣的傍晚。」
「是這樣的啊。我都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羚對她露出透明的笑。「我每一天都過得好像。」
「我也是。我甚至開始祈禱一場災難降臨。」
羚沈默。「可以借我看看嗎?你的劇本。」
她抽出一張稿紙,交給羚。「我還只有寫一點,可能看起來像旁白。我還在思考她的角色究竟是什麼,那個說話的女孩。」帶有歉意。她們的手指隔著紙張,慎重而輕巧地撞擊。
羚湊得更近,仔細地讀著第一個段落。她能聞到羚身上淡而遙遠的菸味。
羚專注地讀完,將稿紙遞回張勤手上。「幸好這裡天氣晴朗。天空還很亮。不是嗎?」
她笑出聲來。羚總能把她逗笑,讓她每次都忘記要跟羚談及那些孤寂和悲傷。
羚坐回她的位子,微微靠著塑膠椅背,再次翻找口袋,最後找出一把小刀。那不是一把特別新的刀,樣式平凡樸素,像是一件經過漫長遞轉的遺物。羚把刀、打火機和菸盒在桌上攤開,空曠地攤開:羚的座位總空得像無論何時都可以乾淨離去。
畢竟羚很少在這宿舍,至少,不在這個房間。
至少這是她認識的羚。
張勤知道羚都在頂樓的露台抽菸,那裡沒有遮蔭,靠著圍欄能看見好遠的街。張勤也不曾在校園中遇過羚。羚的教室,班級,樓層,其實她都一無所知。她也驚訝自己從未問過羚。
羚從來沒在晚點名時出現過(她不知道羚究竟是如何擺脫那些煩人的懲處:晚歸、不假外宿)羚總是在很晚,很晚,比枚還晚的凌晨才回到房間,身上是經過仔細刮除的薄薄菸味。她們三人早就上床,在三四個小時前,張勤拉上窗簾,阿時關燈,枚鎖門。羚總是輕盈地潛進她們熟睡的房間,脫下薄外套,留著黑色毛衣,爬上床梯。
「你爬錯位子了,羚,那是阿時的床。」某個失眠的晚上張勤看見對面的羚正跨上阿時那一側的梯階,她坐起身來用耳語告訴她。
羚低了低頭,無聲而抱歉地笑,然後又爬回地面,重新攀登隔壁的床梯。
「羚,我想那不是第一次了吧。」
「妳是指到阿時的床這件事?我想是重複很多次,很多個晚上了。」
「有點奇怪吧,你不覺得⋯⋯」
「不會奇怪啊,那就是我的床位。一直都是,只不過那些晚上太黑了。」羚拿起桌上的小刀,「一直都在那裡。好像有一條繩子懸著我,晚上就迷迷糊糊地把我掛回去,難以掙脫。我覺得我好像應該把它割斷的。」羚抽出刀刃,安靜地凝視邊緣的白光好一陣子。「抱歉,我知道這個比喻令人不安。
「我只是做不到。單純就是捨不得。」
羚離開房間時張勤會盯著羚背對著她的細瘦身體,聽見門在她走後喀一聲鎖上。
這時她看見羚桌子上的小刀,像還有人坐在這裡。
|橫躺下來
阿時想起十月那個晚上,她們還在走最後一圈操場時,突然枚停下,折進操場中央的草坪。因為下過雨而濕潤寬闊,除了她們之外沒有別人。
然後枚躺下,她也是。過了很久一句話都沒說,露水都滲進耳朵。
「我好想喝酒喔,喝醉。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枚說。「完全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迷失輪廓,搞丟記憶,狠狠親吻喜歡的人。我好想去找P,窩在他裡面。做一個好長的夢。」
她其實想問P是誰。她其實想說這裡有點冷,水透進她的襯衫、皮膚,積在身體裡,感覺翻身就傾倒。
她好像會全部流掉,而枚會留在這裡。只有枚會留在這裡。
四周的燈倏而亮起,草地頓時沾滿火花一樣的光點。她閉上眼睛。
|暗算
張勤總覺得她們在暗算她。九月開始她們就一起出去,回來時都像完成一場密謀。她曾經撞見那麼多因她而凍止的情景:她推開門,她們靠得很近,突然停止對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盯著她,打量她,她轉過身迴避就透過她的背刺探她,貪婪殘忍得想挖出她的脊椎似地。她想嘗試開口,但她們別過頭。沈默像血水腥臭浸泡整個房間。
最後總是阿時說,我們出去,這裡好熱。
一月的某天她進入房間忘記敲門,一開門就看見脫去上衣的枚,枚骨節明顯的背和阿時。枚的背上有一排圓圓的鈕扣,四顆,由後頸扣到尾椎。焦黑色在枚白皙光滑的皮膚上看起來非常整齊。然後阿時迅速打開衣櫃,用門板遮住枚。
後來枚和阿時不在時她會打開那衣櫃,湧自一種難以壓抑的慾望:不是為了偷竊抑或惡劣的報復,她只是想知道那天枚躲在這裡的感覺。有地方可以遮蔽的感覺。她越爬越深,脫去鞋襪陷在衣物柔軟的陰影裡;在這無時無刻皆明亮刺眼的城市裡,找到一方暗地。
她脫下上衣,將自己的背緊緊貼在衣櫃門板上,想像那天的枚,枚漂亮發光的皮膚,那些鈕扣。如果能接近她好想摸摸那些鈕扣,並告訴枚它們很美,和她一樣美。她將手往後伸,指尖輕輕摩挲自己背上的,密密麻麻的字。她從小就是很喜歡寫字的人。她握住自己的身體,撫摸如閱讀。
她故事裡都是一些很痛的人。他們割開自己的手腳,並且在粗糙的地上掙扎起舞,就好像一種比喻:如果把字都往最脆弱的地方寫,會不會抵達一種柔軟?一種原諒?我恨和被恨太久,太疲憊了。而枚,枚身上的釦子讓她覺得自己被深深擁抱了:我們如此殘破相像。
然而枚不可能。枚不可能像羚一樣一字一字誠懇無比地讀她所寫的這些。枚畢竟還是一個庸俗很多的人。枚很聰明——枚其實可以成為更好的人的。但她不是那種會為了他人或是更遠的人生而打算的人。枚或許這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苦痛,枚每一刻想的只是如何享樂和如何被人喜歡,如何考好成績用盡一切手段只為被他人羨慕仰望,如何擺脫厭惡之物之人比如她張勤。她會因為枚的庸俗而非常恨枚,好像弄髒了寄在枚身上的,她自己。
也許不是這樣的。
枚看起來太像是,某個時間點她原本可以成為,後來卻越來越遙遠的一種樣子。她從刻下第一個字開始就越來越遠,越來越憂傷。她剛來到這座城市還以為自己終於也能擁有那種庸俗卻快樂的樣子,直到枚出現,她難以不嫉妒,憎恨枚。枚白皙無瑕的背,枚整齊的鈕扣。
枚的味道好香,好熟悉。那氣味像是一束濕潤的玫瑰被優雅地放在太陽下慢慢曬乾。她將臉湊近枚懸吊的外套,不禁感到後悔和羞恥,覺得自己弄髒了這裡。於是她推開門,穿上鞋襪,將整櫃的衣服仔細地從衣架上卸下來,一件一件疊在籃子裡拿去洗。
她在枚的桌上留了紙條,署名阿時。她一向擅長模仿他人的字跡和語氣。
她抱著那桶香氣四溢的衣物下樓,突然明白這氣味為何如此熟悉。是P那公寓房間的味道,是P。未能進入的房間,未能靠近的人。在只有她一人的電梯裡她將臉深深埋入其中,像埋入P的頸窩。
她打開洗衣機,將洗衣精倒空,清洗時間設定得比平時還要久,還要用力、徹底。
|高燒
阿時再度旋轉門把而徒勞無用。她將耳朵貼上房門,裡頭寂靜無聲,幾乎難以相信裡面有人。她正打算敲門卻想到床上的枚,想到枚說她沒睡好的樣子。她的臉離開時甚至有滴汗沿著房門滑落下來,她盯著那滴汗向下,向下,頓時覺得一切都非常可悲且無所謂了。她不想要再進這個房間了,是這一切讓她生病,她要上去,爬上樓梯去十三樓的露台。她搖搖晃晃地穿過走廊,留下拖把水桶和一地荒蕪的濕腳印。踩著階梯走上頂樓,迎面是乾燥而帶有甜味的風。好像在一場夢中。她輕輕倚在石質的圍欄上,手肘碰到半盒菸和一支打火機。她突然明白她多渴望這一切:點一根菸,感受熱煙竄入喉腔,把自己徹底燒掉。她手指間亮起孤寂的火星,把整座天色都吸進胸腔,然後吐出,熟悉得好像,已經重複過很多、很多次了。陽光柔和,她將被風拂亂的短髮往耳後撥,且同時意識到自己的耳後、臉頰、鼻尖、額頭、後背和胸口,整副身體竟已乾燥無汗,如同那入秋的十月。
|在十三樓,我們
懸掛枚的一切。整齊並排,間距固定而必須仔細。她張開那些衣物的皺摺,解開鈕扣,找到正確的肩線。枚的白皙和削瘦適合所有形狀的衣服,而她只能模仿,擺放,假裝那是自己的身體。這會不會也是一件很庸俗的事情。
「所以你會因此而感到可恥嗎。」羚倚著露台欄杆,隔著濡濕的襯衫問她。
「你是指,模仿她是一件很可恥的事。」她回答。「還是恨她?」
「兩者有差異嗎。」
「但她過得比我更好。」
「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看到那棟公寓大樓嗎,那裡的十三樓和這裡平行,一層樓有兩個對稱的房間,對稱的人⋯⋯」
「你是說橋那個方向?」
「是從阿時那裡聽到的嗎。」
「應該是。」
「根本沒有什麼橋。」
張勤沈默。「你正說到對稱的人。」
「不對,我正說到相恨這件事。我想到你的劇本。可以給那個說話的角色一件黑衣嗎?我總覺得那作為一種旁白的裝扮更為合適。」
「那個劇本其實是我的一個夢,夢裡我就是那個說話,同時懸浮的人。」
「像是神?或者一個,怎麼說,『坐看一切發生』的視角?」
「一雙目睹一場廝殺的眼睛,且不時錯愕於那殺與被殺的人竟如此相似於自己。」
「所以說得通一切似曾相識。」羚的菸離開指尖,在手裡折斷。「我想聽另一個夢。」
「關於什麼?」
「有個男孩埋進你的頸窩,讀你身上的字。」
「那個人不存在。」
「你明明知道他住在那裡,你去過,親手把信放進信箱,十三樓。最可惜的是你匿名了。」
「那根本無所謂。」
「你之後就會知道了。」
通往階梯的門突然轟地關上,頂樓平靜無風,張勤走過去,羚在她背後喊她。「它鎖上了,我來。」
_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