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竹塹文學獎 - 小說組 - 佳作
在先生成為筆筒樹的第三年,許文馨去失能中心的次數越來越少,去看中醫的次數則逐漸上升。中醫診所在小巷子內,招牌是墨綠浮凸的大字,她踩著腳踏車去,拐進巷子後,速度放得很慢很慢。
腳踏車依牆而放。她面對玻璃門,整理儀容。低下頭,檢查裙擺是否沾著泥土,又對上衣的皺褶十分不滿,那個痕跡,彷彿曾經被巨大的沉重輾壓過,以至於怎麼拉,攤著,掛著,都無法恢復了。
走進診間,中醫師高志雄朝她微笑。
坐下以後,許文馨腳併攏,腰挺直,一臉正經,說這次來,是因為藥提早吃完了。
高志雄問症狀。和上次一樣,她先提睡眠時間變長,可是清醒依舊疲憊。診斷內容和上次也無不同。氣滯,虛火嚴重,是疲勞長期累積無限代償的狀態。高志雄提醒她,肥甘厚味的東西,盡量少吃,還有,負面情緒,不要悶在心裡。她點頭,抓住這句話,像抓住一條渾身滑溜的魚,兩手施力,緊握,放在大腿上的拳頭縮得小小的,緊緊的,變成準備爆開的炸彈。
「你周末,最近,很忙喔?」
診間內一片安靜。
高志雄抬頭,濁黃的瞳孔亮了一下,手用力摳耳後。
「周末喔。」高志雄的語調毫無變化:「周末看診。」
「看診?」
「對啊,看診。」
接不下去了。
許文馨也是來看診的,若是意圖太明顯,直接談起周末的活動,簡直像把滾水倒在別人口中,太急太熱會導致燙傷。她不想燙傷高志雄。
腰椎在最艱難的時候更挺拔,肩胛骨後收,胸部往上提。她剛才吸的氣仍停留在腹部,眼皮垂得更低,目光鎖在高志雄的膝蓋和小腿,她看他,但不看他的眼。他的眼裡面有一些東西,是她無法理解的。
收住心思,收住情緒,把自己拉回病患的位置:「我只是想順便問你,像我們之前那樣,周末去做志工,爬山,走路,走那些步道,在中醫看來,對疲勞什麼的,應該有幫助,對嗎?」
高志雄回,當然。
***
筆筒樹正式在先生身體生根以前,高志雄常對她說,當然,我會幫忙,或是,當然,我陪妳一起去。這些話聽多了,許文馨的腦中建構出一張安全網,由高志雄不厭其犯的語言和行動所編織而成的。比如,他積極找專業的治療醫生,昏迷半年過後,他則上網搜尋評價優良的失能中心。許文馨卻常常癱掉。坐在床上,沙發上,椅子上,任由過去的記憶在意識間衝撞,而意識,在外圍建構出一道與現實隔絕的牆。她聽著醫生的解釋,但牆把語言反彈到空氣中。
「還有機會,兩個星期而已,還有機會。」高志雄告訴她。
賴的通知全部來自高志雄;妳今天會去醫院嗎?要不要幫妳買東西過去?在家嗎?許文馨盯著賴,訊息點開,由上往下看,如階梯似的,是一座無論上或下都通往同一處的迴圈階梯。迴向醫院裡的先生。
不用。許文馨回復。吃不下。
不吃,整個人消氣,皮膚龜裂,灰白的皮屑點綴蛇紋覆蓋的小腿,大手臂側邊有癬的觸感,局部的乾癬。癬是乾的,但筆筒樹需要水氣,先生彷彿把她身上所有的水氣吸走,昏迷的意識是黑暗多雨之地,慢慢在先生體內長出筆筒樹來。
醫生的診斷與網路上查到的內容差不多。急性腦部創傷。問題是,許文馨不能想像急性創傷的樣子。她問和先生一起擔任荒野保護協會志工的高志雄:「你們到底去哪裡?」
「去新竹山區觀察筆筒樹。」
為什麼?許文馨想問。為什麼,不是為什麼去,是為什麼去了會發生這種事情。她當然知道先生為什麼去,筆筒樹浩劫是先生熱衷的主題。在台北土城山區和陽明山一帶,大概十年前,筆筒樹大量死亡。
至今,原因不明。
「然後呢?」筆筒樹肯定不是腦部創傷的原因。
「然後,中午,去內灣老街吃東西,再去梅花溪。」
意外就出在梅花溪。
許文馨不明白先生到那麼深地方做什麼,高志雄也不知道。當時,高志雄是最後一個下溪的人,才剛脫鞋,就聽到有人喊,那裡,那裡。那裡是哪裡?高志雄很誠實,關於生死一線的情境,他描述得非常簡單。因為人都聚集在溪畔,他被擋在後面,到最後一刻,都沒看見先生掙扎的樣子。
但高志雄痛苦掙扎,欲言又止的模樣,卻在許文馨面前不斷重播。在他正式開口之前,她就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地猜到噩耗的嚴重性了。穩重的高志雄當著她的面,嘴角劇烈歪斜,眼皮顫抖。她把最壞的情況放在心底。人可能走了。
人沒走,但比走更折磨的,是成為筆筒樹。
後來,許文馨聽到 PVS,聽到最小意識狀態,聽到閉鎖式症侯群,聽到皮質,腦幹,昏迷指數,各種診斷術語。她聽不懂的,高志雄在她身邊,幫她聽,再為她解釋。她不想懂的,到後來,慢慢接受,慢慢懂,接著慢慢懷疑,這個人,這位先生在荒野協會交的朋友,是不是正慢慢地引誘她越過那條線呢?
***
筆筒樹在體內發芽的初期,許文馨下了班,就到醫院看先生。高志雄也去,他們常在醫院附近的小吃店匆匆解決一餐,然後相偕上樓。面對先生,她的話好少,高志雄的話更少,那陣子,兩人並肩看著陷入昏迷的先生,在莫名巨大的沉默中度過一兩個鐘頭。
有時候,許文馨被這種侷促無語壓得喘不過氣。她必須說話,說一點什麼,於是講起先生在生活上的奇怪習慣。比如,襪子反穿,內褲反穿,還有使用筷子時,居然把兩支筷子分開放。「你應該看過吧?碗在中間,一邊一枝。」許文馨記得,先生之所以在聯誼中脫穎而出,就只是因為擺放筷子的方式與眾不同。
戀戀未來,晴緣婚友,下一站幸福,各種可以讓三十七歲女性認識異性的活動,許文馨的父母都付出百分百的努力與積極度。於是,她在一場大型的聯誼活動中遇到先生。
「他那個時候,跟現在一樣嗎?」高志雄的問題,讓許文馨覺得很奇怪。當然不一樣,怎麼可能一樣?
以前,先生從早上五點到凌晨一點,勤勤懇懇;晨跑,工作,健身,研究植物。時間是濕毛巾上的水氣,無論如何,都要擰出多一點,再多一點。「現在這個樣子,真的很難想像,他之前多瘋狂。」她說。
不只是生活自律的瘋狂,還有,人際社交上,愚蠢到讓人瘋狂。這些,許文馨有一大堆能說。「都是好浪漫變成好恐怖的故事。」比如,接她下班,在大街上送花,把她抱起來,喊,妳不跟我交往,我就不放妳下來。「你知道嗎?」她看向高志雄,很正經:「我當下有報警的衝動。」
在先生的懷中,她動彈不得,手機在包裡,先生在轉圈,頭暈得要命。腳重新落地以後,她撫胸,調整呼吸,盯著遠方,直到遠方凝聚成本來的樣子,而不是一堆模糊的色塊和鬼影。
「下次不準這樣。」她低吼:「這種事,你要先問過我?」
「我知道啊。我剛剛不問了嗎?」先生解釋。
另一次,她沒開燈就鑽到被窩裡,未料,那裡有鋪了滿床,又用棉被蓋住的玫瑰花。她驚恐萬分,又痛又生氣,大罵:「你難道沒想過把花放在棉被上面嗎?」
「可是放在棉被上面,妳看到了,那就不是驚喜了。」
放在棉被裡面,室內關燈,全黑,這怎麼可能與驚喜沾邊?可惜,先生無法分辨驚喜與驚嚇。像她,即使參加過辨認植物的志工活動,無法辨認的,也比能夠辨認得多。
一段一段零碎的回憶飄盪在病房內。高志雄從不插話,也不評論,聽得很專注,她則越講越起勁。
「那次的活動主題好像是,是台灣低海拔植物辨識。」
先生和高志雄都是解說員。活動目標是讓群眾認識台灣最常見的三種樹蕨:筆筒樹,台灣桫欏,鬼桫欏。解說分兩場,第一場是高志雄。他以問句帶動氣氛,互動感很強。「筆筒樹和鬼桫欏,這兩株,外觀上有哪些差異?」接著是,「猜猜看,為什麼台灣的環境這麼適合筆筒樹?有什麼,是我們獨有的?」
高志雄的眼睛注視著所有人,她也在人群中。先生在旁邊,跟她說,是颱風啦,是颱風,妳趕快舉手。
哪有解說員回答解說員的,又不是暗樁。況且,底下一群躍躍欲試的小朋友呢,有人說山,有人說因為是島,有人一口氣喊,緯度低,潮濕,四面環海。
和高志雄的講解相比,先生傳授知識像倒廚餘,面對人群,是面對一個巨大的廚餘桶。先生口沫橫飛,腰間的麥克風嗡嗡嗡震動,人群彷彿被催眠,陷入無聊尷尬的死寂。
那個時候,許文馨因為聽不下去,慢慢移步,靠近高志雄,問:「你要不要教他怎麼講?」
「為什麼?」高志雄看著先生,又轉頭看她,問:「怎麼了?」
「他很像在強迫推銷。」
「他講得很好。」高志雄篤定。
「哪裡好?」
「很陽剛。」
她不確定無聊專斷和陽剛如何變成同義詞,也不確定高志雄記不記得這件事。話題收在這裡,她原想高志雄會揭曉真相;這件事我還記得,或,我不記得了。但他只是坐著,駝背,視線盯著病床。並無開口的跡象。
兩人坐在病床旁的金屬長椅上。安靜如深海的時刻,許文馨把身體向後靠,壓住牆面,然後她抬眼,從斜下方盯著高志雄的下顎。她發現高志雄的下額至耳垂有一條柔和的曲線。這個角度逃過時間,鬆垮的皮膚被肉撐開,稜角之處很光滑,如磨平的鵝卵石。
***
筆筒樹的黑色氣根深入先生荒蕪的意識。昏迷來到第十二周。
最近,許文馨頻繁地夢見高志雄。夢醒的早晨,整整三十分鐘,她以懺悔的心情面對化妝鏡贖罪。鏡子前,被清醒稀釋的夢境殘餘在眼皮的周圍跳躍,跳出不該有的畫面;她怎麼可以,又怎麼會,夢到自己坐在高志雄的摩托車上,讓他載到陽明山看夜景!
陽明山的夜景,陽明山的路,以及路上轉瞬即沉的夕陽,都是先生和她交往初期的風景。先生習慣黃昏出發,灰紫的天色籠罩住整座山,路燈亮起,遠處是葉片垂懸呈裙擺狀的鬼桫欏,遠看,像鬼又像樹。許文馨拍著先生的肩膀,喊,鬼樹,那裡有鬼樹。
先生的回應她已無印象,夢卻巧妙地置換了鬼樹和先生的位置。她依舊坐在機車後座,騎車的人變成高志雄,而她在同一段路上看見鬼桫欏。
她跟隨記憶喊,鬼樹。
高志雄卻回,那是筆筒樹。妳分不出來嗎?
夢境在此嘎然而止。
先生深眠進入十八周,這個夢也在第十八周,以歌曲循環撥放的節奏,洗腦許文馨的意識。她白天見到高志雄,晚上又夢到高志雄。那種感覺,像心裡住著兩支軍隊,相見即相戰。現實和夢,相戰;道德和愛,也相戰。
她不再和高志雄提起與先生的往事了。反而絮絮叨叨地關心起他的日常生活;「你的中醫診所,生意怎麼樣?」或是,「你跟你前妻,沒有聯絡了喔?」再來是,「那你兒子,不會來找你嗎?」
生意不錯。不常聯絡。兒子偶爾來。
許文馨低下頭,向後靠,上半身如常壓住牆面。她喜歡這個角度的高志雄,鵝卵石般柔和的下顎曲線自然地與視線相會。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負罪感是個油鍋,酥炸靈魂,香煎靈魂。煎了又不能吃,只有無限痛苦。那麼,問這些,有什麼用?她究竟想要什麼?
她問自己,也問高志雄,問句是罪惡噴發又變形的傑作。
「你最近空嗎?」語調,聲音,臉色,手勢,全部都好自然:「能不能帶我去那條溪?梅花溪,對嗎?就是,先生溺水的地方。我想去。」
***
站在橋上的下溪口,許文馨盯著湍急的溪水。前幾日豪雨養肥了溪,大水的溪此刻快樂地呼嘯,捲起底部的泥沙,無比濁黃。「那個時候不是這種水。」高志雄強調:「我們下周再來。」
他們下周來,先去內灣老街,再到溪邊。高志雄帶著她在街巷中亂逛,走中山街,大同路,買綠得像油漆的菜包,擂茶,麻糬,和芋圓豆花。小吃不只開胃,也開啟追憶的節奏。許文馨和高志雄,兩個人一同走上了先生的美食之旅。許文馨買先生愛吃的野薑花粽,高志雄笑說,上次來,他一次買五個。內餡是黑豬肉,香菇,醃蘿蔔,山胡椒。
「你吃吃看。很香。」高志雄接過,香菇整片入口,醃蘿蔔的味道酸,他皺著鼻子抱怨:「上一次,我叫他分我一粒。他叫我自己去買。」
「他在家也這樣。喜歡的東西就不分食。」許文馨回。
「對。還有高粱香腸。他喜歡那間。」高志雄買來咬一口後,遞給許文馨。她張口,覆蓋住熱氣蒸騰,油光黏膩的香腸切面。她細細咀嚼,酒氣在口腔中炸開。她抬頭,發現高志雄正看著她,她於是大膽地看回去,不閃不避。
「我覺得香腸還好。」
「我也覺得普通。那個高粱酒,還有塑膠的味道。」
許文馨沒吃出來,卻跟著附和:「對,塑膠酒。」
塑膠酒存在嗎?她不知道,就算存在,也不重要。塑膠是合成的,酒也是合成的,她對先生的感情,也是按照社會需求而合成的。合成的東西,最怕遇到真的。一旦比較,立刻無所遁形了。
如今,無所遁形的還有清澈梅花溪裡的一塊塊小石頭。這次的水量依舊大,但不是泥黃混沌的水獸。溪畔的植物豐富,鬱鬱蒼蒼,濃密如一張過度鮮豔的綠網。許文心駐足四顧,入溪處窄,但不太深,她估計只到腰部,再往上,是被苔蘚覆蓋的巨大岩石。星羅棋佈的岩石縫隙間有水窪,也不深。
高志雄帶她下橋,兩人站在岸邊。她問是溺水處是哪裡?
「再上去一點。更上游。」
許文馨捲起褲管,袖子,紮馬尾,朝上游涉水,她並非真的對先生溺水的深潭有興趣,看了也不能改變什麼。風來,樹枝綠葉從崖壁兩側發出細微的摩娑聲響,她想和高志雄說,這裡,其實很美。誰知轉頭尋人,人影極遠。高志雄朝反方向,往下游去。他手扶崖壁,踩著巨岩縫隙的凹槽,快步接近一棵葉片凋零,枝幹萎黃下垂的筆筒樹。
手指觸碰腐爛的頂芽,髓心已經流出不正常的汁液,黏稠噁心。高志雄盯著筆筒樹,上下打量,質疑道:「我記得之前沒有。」
「沒有生病嗎?」許文馨提高嗓門回應。喊完,繼續靠近。
「沒有樹。」
「不可能。」那棵樹,遠看很高很大,近看更高更大,絕對不是這一兩個月從裸岩迸出的細小幼苗,也許三十年,四十年,可能更久,她對樹的年齡沒有概念。
「真的。」
「應該是當時情況很亂,你沒注意到。」
「不對。」高志雄盯著樹,手撫摸著葉痕:「他剛出意外的隔天,我才來過。這裡沒有樹,就是岩石。連草都沒有。」
***
溪邊崖壁上的筆筒樹將死,被感染的白色髓心呈深褐色腐敗病徵,惡臭濃烈。躺在床上的筆筒樹身體沾著排泄物和酸汗味,惡臭也毫不遜色。院方表示先生的昏迷指數界於七和九之間,醒來的機會不大,死去的機會也不大,很可能成為 PVS。
許文馨問高志雄,怎麼辦?
失能照護是錢的問題。高志雄找了很多資料,陪她去照護中心參觀,詢價,了解政府的相關補助。綜合考量之下,公益機關的失能照護中心是最無負擔的。先生的保險費和先生父母留下的遺產,足夠支應。在家請看護的費用已經研究過了,不可能。問題是,公益失能機構要排隊,她可以從現在開始排,但不好排,排到位置以前,她最好申請留職停薪,在家照顧先生。
高志雄休診就來,讓她去放風。放風結束,她買便當給高志雄。他們移步到飯廳,吃飯配電視。和之前在醫院不同,許文馨變得主動。她把在放風時間想好的話題端上桌;公園拍的植物照片,流浪貓狗,被大樓擋住的半顆夕陽,新開的自助餐店,很多很多,她一點一點加菜,一回一回觀察,得出結論:高志雄對植物的興趣大於貓狗,對貓狗的興趣大於夕陽,對夕陽的興趣大於自助餐。
後來,手機照片只有植物。許文馨甚至把先生研究植物的資料整理一遍,筆記搭配Youtube,筆筒樹的浩劫是先生最感興趣的主題,也就成了她的第一個主題;可惜至今,筆筒樹之死,植物學家尚未得出答案。沒有能通過柯霍氏檢測法的病原菌。多數學者認為是菌核病,且傳播方式是一種新品種的象鼻蟲。「但我搞不懂的是,」許文馨現學現賣:「菌核病又不是新的病原菌,一直都有,也沒造成過植物大量死亡的現象,為什麼十幾年前會突然這樣?」
高志雄的目光從電視新聞,移到她身上。
「我的意思是,」她強調:「一直都在的病原體,為什麼,在那個時候,剛好那個時候,殺死一大堆筆筒樹?」
高志雄愣住了。
「我不知道。」他坦承:「我們對筆筒樹的了解太少。」
「那你覺得,我先生知道嗎?」
「以前嗎?」
「不是,是現在。」
「現在?」
回過神,她猛地驚覺說錯話,忙打圓場:「我是說,昏迷的狀況下,人沒有意識嘛,意識可能掉到潛意識裡面了。誰知道潛意識裡有什麼?說不定,潛意識裡面有很多意識沒有的東西啊。」
「有什麼?」高志雄問。
「我怎麼知道。」這樣下去,太較真了:「我隨便說的,亂說的,沒這回事。你當沒聽見。忘掉。忘掉。」
叫高志雄忘掉,但他不忘反笑。
***
尿布,尿管,化痰機,鼻胃管,灌食器,粉末型灌食配方,液態型灌食配方,褥瘡藥,紗布,大型擦澡盆,許文馨雙目掃過房內,先生轉移到失能機構後,這些東西,終於失去用武之地。
整理裝箱,箱子疊羅漢,房門關起來。許文馨暫時沒有精力去處理這些。兩房一廳空蕩蕩的公寓剩下自己。她復職,早九晚八,加班不加錢,但加速遺忘,快速運轉的腦袋自動屏蔽雜訊,雜訊來源是什麼?她坐在辦公桌前發呆,思緒暗雲湧動。雜訊是過往不曾想過的情況,是身體心理聯手罷工,是痛苦爬出深淵嶄露形狀,是突如其來的崩潰發作。
明明,一切都要苦盡甘來了。先生入院後,身為照護者的她即將一身輕,比鳥的羽毛還輕。怎麼會發作?難道,過度美好的感覺使人頭暈發狂嗎?
她想不明白。肩膀上的重擔卸下,結果,世界顛倒,天旋地轉,她的身體像一台故障的馬達,肌肉發警報,靈魂喊救命。她瘋狂盜汗,手腳虛軟。接著,就是最可怕的,是超乎想像的悲痛覺醒;在醫院,在家,陪伴先生整整九個月的時間裡,她終於意識到長期壓抑的痛苦,怨念,怒意,委屈,空洞,無力,漫溢身軀,佔據五感,然後,她向後倒,昏厥過去。
幸好高志雄當下在她旁邊,半跪著接住她的身體。他叫救護車,才剛到醫院,許文馨就張開眼睛,掙扎著要爬出病床,高志雄趕緊到她床邊,要她先躺一下,至少把這瓶點滴打完。「妳太累了。」
「我沒事。」許文馨覺得,已經醒了,就是已經好了。可以走動,最好趕快離開。
「那妳記得昏倒前,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在幫先生辦入院手續啊。」她回。
「然後呢?」
「然後,我往外走,看到外面的車子,就昏倒了。」
「妳昏倒的時候,嘴巴念念有詞,好像念佛經。記得嗎?」
完全不記得了。許文馨強裝鎮定,安分地躺回床上,淡淡地問:「有點沒印象。我說了什麼?」
「妳說,為什麼這樣,我不要,救命,救命,誰要救我。」高志雄還要講,她趕快打斷,訕笑道:「我可能太累。」
「對。」高志雄手指點滴:「妳很累,所以,打完點滴再走。」
「喔。」她閉起眼,半晌,又張眼,瞥向高志雄,後者沒有動,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滑手機。她問:「你不用開診嗎?」
「不用。」
好。就此打住。許文馨乖乖地躺回病床,醫院太亮,她無法入睡,只好盯著點滴,液體緩慢擠入透明的導管內,再更緩慢地由導管到達針孔,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全部到達她的手背。
靜靜躺著,這個角度,一半的簾子遮住視線,看不見高志雄的臉,只有固定不動的四肢。她也幾乎固定不動了。身體不動,思緒卻停不下來,她想起一年前在醫院,心焦如焚地詢問先生的狀況如何,而她,又能如何?永遠被迫在極其短暫且不容思考的當下做決定。先生無手足,父母亦辭世多年,就只剩下她了。她就算想逃,也逃不掉啊。逃不掉變成日常,先生入住失能中心,她的日常,才變回本來的日常,而非照護者艱辛絕望,不能思不能想的日常。
日常重新啟動,她忽覺可怕。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受;可怕,生活好可怕,生命好可怕,她不愛先生卻給拖住,困住,套牢在他的病床旁,是終極可怕。
疲憊像沼澤,踏進去,就不容易出來。發作以後,疲憊長住,睡眠是身塗強力膠又手帶利爪的魔鬼,日夜都抓著她不放。她把狀況告訴高志雄,後者幫她看診,解釋長期疲勞沒有靈丹或速成藥,身體得慢慢調。
於是,和高志雄的相處地點從照顧先生時的醫院,或她的住處,轉移至高志雄的中醫診所。她定期回診,偶爾,他們相伴去失能中心看先生。慢慢地,他們分開去,最近幾個月,許文馨只去了一次。她想,是時候了。
***
下班前紮的短馬尾在脖子的後方累積成一團烏黑的髮球,眼睛的周圍很乾,如皮革上的裂痕。許文馨先抹乳液,再塗粉底,回家換裝,擺脫辦公室呆板凝窒的氣息,才踩著腳踏車出發。
進到診間後,她說藥提早吃完,然後雙腿併攏,坐好,等高志雄的回應。整個過程和普通的看診並無區別,問症狀,告知注意事項,給病人飲食上的建議。本來,她的計畫是約他周末去荒野協會的志工活動,可是他沒有露出任何一點能讓她向前的空隙。
「周末喔,看診。」
話題結束。
情緒跌宕到谷底。七點半,她離開診間,牽著腳踏車往街上走,停在小吃店門口,吃一碗麵,喝湯,然後百般猶豫。應該就此結束,回家,還是等高志雄下班?
想讓關係前進,勢必得製造破口。她覺得此刻,自己彷彿拿了把刀,正尋覓一個柔軟處,看準後劈斬下去。但高志雄不柔軟,他始終是冷靜且不求回報的陪伴者。可是,花了那麼多時間陪伴,難道真的只是出於好意嗎?
在診所旁的咖啡廳坐到八點半。許文馨算準了診所關門的時間,晃回去,鐵捲門拉了一半,兩個櫃台小姐仍在。她彎腰敲玻璃門,她們讓她進去,說高志雄還沒走,在診間裡,要不要幫妳叫他?
「沒關係,我等一下。」許文馨坐在轉角的椅子上,看周末的氣象預報。午後雷陣雨,最高溫三十二,最低溫二十八。如果周末的計畫順利,她要穿新買的機能緊身褲,黑色的,相當顯瘦,衣服可以穿亮一點,藕色無袖排汗衫的胸前有個粉紫的口袋,應該很搭。
櫃台小姐下班了,但高志雄還未出來。她坐得發慌,起來走動,繞一圈,最後躡手躡腳接近診間。診間的門虛掩,有個縫隙。她湊過去看。縫隙是兩隻眼睛的寬度,視線直通高志雄的桌子。她見他坐在椅子上,背對著門,手上拿著相框,相框是橢圓形的,照片也是橢圓形的,一時間,她想到筆筒樹橢圓的葉痕。
剛追尋著先生的腳步,粗淺地理解筆筒樹之死時,最令她不解的是,為什麼是現在?明明病原體以前也存在,為什麼是現在才死去?高志雄和先生,兩個人以前那麼常出現在她的面前,為什麼她到現在才發現?她對先生,居然一點也不了解嗎?
離開診間,腳踏車的踏板在腳下捲起大風,她的大腿繃緊,出力,腳踏車急速穿過巷子。她在大馬路上鑽繞於汽車與機車間,如狂妄的鐵蛇。夜裡的招牌燈五光十色,她往河堤騎,越騎越暗,只剩路燈。停車,腳踏車倒放,她一手撐著路燈的桿子,另一手撐膝蓋,狂喘。沒有眼淚,皮膚好乾,有什麼要裂開。
喘完,把腳踏車立好,她模樣猙獰地往河堤走,走長長的路,黑暗沉靜的河流如另一個世界。先生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她還在這裡。事實是,先生和她一起在這裡的時候,也不在同一個世界。在高志雄三年多的陪伴下,高志雄和先生,他們兩個人的世界,她怎麼連一次都沒有懷疑,沒有注意,也沒有聯想到呢?
許文馨走了很久,久到腳底板發疼,足底筋膜怒意脹滿。整路上,思緒像夜河,沉靜不起波瀾。腦袋裡唯一的,只有那張照片了;她想起照片中投射在兩個人身上繁複多變的光斑,先生落雨松顏色的衣服,高志雄狀似發呆卻無限溫暖的眼神,先生舉起相機時姿態詭異的手臂。
還有,還有一具微微傾斜的身體,有凝聚皺紋的眼尾線條,有兩手交抱於胸前的高志雄,有遮陽帽垂在背後,脖子被一條細繩勒住的先生。
還有,還有非常非常靠近高志雄的先生,有一個止於嘴角的親吻。最後,最印象深刻的是,高志雄下顎到耳垂之間,那柔和飽滿的線條。在照片中成為光斑匯集的發光地帶。
沿著河堤,許文馨一直走,一直走。她彷彿看了一部太漫長的電影,臉上盡是抽離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