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樹洞回家 | 小說

2023/10/04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2023 後山文學獎 - 小說組 - 參獎


        鳳梨田後面的山是全部的景色了。佳蓉坐在田埂旁的塑膠椅子上想。她在聽他們說話,內容都是一些日常,田裡的事,家裡的事,還有今年的收成,恍神一下,隨時能接上去。

        勞動結束,隨之而來的是一段思緒空白的時刻,她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想不起來,靜靜地感受小腿接近膝蓋之處因為早晨在鳳梨田間工作所造成的熱麻與疼痛。他們還在聊,聊到孩子,轉頭看她,問阿源是不是高中了?

        她慢半拍才回,國三。

        高中要讀哪裡?

        看考到哪。

        聽說他成績很好喔,不像我家那個,整天只會打球,叫他幫忙採收給我嫌熱,藉口一堆。

        阿源也是啊。佳蓉笑著答,但笑得太過用力,臉頰有點痛,畢竟搬到東部以來,她努力維持阿源的「神秘感」,尤其在這群親戚之間,她盡量不帶阿源露面,說他書都讀不完。唉唷,他們就講,台東高中不用那麼拚,很簡單啦。但阿源說不定連高中都不想去。家長日老師提過一點,非常委婉,說阿源很內向很有禮貌,功課也很好,只是。只是後面才是重點。只是有時候不會讀空氣。

        她猜,老師真正想說的是,阿源不會看人臉色,而且很邊緣。邊緣的阿源在家裡變成中心,是太陽一般的存在。她分秒繞著他轉。但那不是一顆穩定的太陽啊,是炸彈太陽,她如此近身接觸,勢必得全副武裝。

        回家的路上,她騎125 在田間小徑左繞右繞,終於繞到寬闊的柏油路。龍頭切進大路時,迎面遇大風,她喊一聲死定了,以為將翻車,幸好腳落得快,穩住,身子未倒,但沒能及時伸手,只見風把裝在紙袋裡的袖套和太陽帽吹到天空,最後全落右邊的稻田裡。

        常這樣,回家的路上多災。這些災難都在幫她,讓她可以拖延回家的時間。面對阿源需要心理準備。她最常對自己說的是,已經搬到這裡了,搬到最沒人的地方,不怕不怕。

        深吸一口氣,她想起有一回和自己打氣,說得天花亂墜,信心十足,結果油門催太快,閃避不及,撞到一棵樹。機車滑到田邊的溝渠,她倒在樹下,暈眩至極,半張半閉的眼睛盯著蒼綠的樹葉。陽光熾烈,她正好躺在一方陰蔽之處,正前方全是橢圓的光斑,零零落落。樹葉飄墜,一片一片覆蓋在身體上。

        事後,她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哪一棵樹,恢復意識時她四顧,人在急診室,醫生說輕度腦震盪,但一處外傷也沒有。真神奇。她想是樹的力量,因此決定對樹多做一點研究。

  工作結束,她便到圖書館借植物圖鑑和樹木分類學的書;依照莖的大小和木質化程度分成喬木,灌木,小灌木等等。葉子生長也一門學問,小葉南洋杉是水平生長,欖仁樹則是水平合軸並生。然而理論只是理論,沒有實際觀察經驗就沒有用。她大多時候對自己的判斷半信半疑。後來,她加入臉書的植物社團,看到什麼就拍,傳上去,等大神回復:這是雞蛋花,這是金針花,這是炮彈樹。

  研究植物的熱忱持續,她發現自己需要一個分散注意力的嗜好。每天在阿源身邊轉,偶爾也必須繞著自己轉,不然全是消耗,她一定會被炸彈太陽完全消滅掉。


        炸彈太陽,阿源,現在是未爆狀態。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很靜很靜,屁股滑到沙發的邊緣,背和脊椎用最凹折的方式靠住椅背。佳蓉問要吃飯了沒,他說好。問吃什麼?我煮乾麵好不好?他又說好。這種時候佳蓉會產生幻覺,覺得他其實是寧靜的月亮。

        乾麵和醬分開,碗和碟子是指定的。阿源先去房間拿手套。他吃一口麵喝一口醬,不用沾的或淋上去,因為簌簌吸麵會讓醬汁噴到身體。吃到一半他宣布,明天我要請假。

        佳蓉沒問為什麼,她知道答案。阿源一臉鄙視地說過,妳又不是不知道,學校的人都智障。她只好說,你們斑導上個月才跟我說,你請假次數超過規定的話,不能畢業。

        我一定要畢業嗎?

        對。佳蓉堅持。你還得去上高中。

        我可以在家自學。

        誰教你?

        請家教。

        佳蓉哪有錢請家教。況且阿源本來讀得好好的,游刃有餘,在台北上第一志願其實沒問題。只是鄰居開始察覺不對勁,尤其是樓下的大嘴巴阿婆,逢人就問,你們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那個七樓的人,現在是什麼狀況啦?當我好欺負嗎?整天在那邊,跳跳跳,跳跳跳。

        聽聞耳語,佳蓉趕忙跟阿婆道歉。阿婆東打探西打探,問,妳是單親媽媽喔?小孩多大?是誰在跳?是妳還是妳小孩?

        她懶得說我們沒有跳來跳去。但跳來跳去說不定更好,是運動,跳繩減肥。又不能說她整晚追著阿源跑。她邊跑邊求阿源,不要再割了,不要再刺了。

        尖銳物品一律沒收,家裡連鏡子都沒有。她以為解決眼前的工具,就能一併消解潛伏於靈魂中的傷害慾望。然而阿源的偏執往更加激進瘋狂的地方發展。那次,她一到家,開門即被一塊厚重的砧板襲擊,從側面橫掃她的耳朵。刺辣飆上頭皮,她倒地,但那個力道抓得真剛好,只閃一下神,就看見阿源拿著木頭砧板蹲在地,臉上有愧疚,還有一股冷狠。

        妳幹嘛逼我?

        佳蓉的怒意被恐懼壓住,輕輕地問,什麼?

        妳把東西都收起來幹嘛?他坐下,歪著頭,問,妳以為妳是誰?

        我是你媽。

        那又怎麼樣?他冷冷地回,妳又不了解我。

        佳蓉想,對,我真不了解你,一點也不懂。恐懼退潮之後,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懷疑。她說不定誤會了,眼前的這個人不是阿源,阿源不會做這種事。就算真的是他,那他肯定被壞東西附身,不然就是吃到不對的食物。一個那麼用力,那麼沉迷於傷害自己的人怎麼會突然去傷害別人?

        但她依舊努力鎮定。你可以跟我說,說了我就有機會懂。

        不可能。

        你說說看。

        那我要刀子。

        不行。

        那把筆還給我。

        佳蓉搖頭。

        阿源把砧板摔在地上,起身,脫衣服,只留內褲,露出手臂,肩膀,腰部那些細細小小色素沉澱的孔,是用筆的尖端硬生生刺進去的。有的內凹,有的結痂,有的被他摳出血,那一圈的皮膚微微腫脹著。

        妳看!妳不懂啊!他瞪佳蓉,好像瞪蟑螂那樣,恨不得她死,是妳把我變成這樣的!

        這裡不能再住。那一刻除了這個,她什麼也沒想。不能被發現,不能讓阿源被抓被關,她要帶他跑得遠遠的,跑到無人評價是非的地方。她於是積極聯絡住在東部的親戚,以前她負責照顧阿嬤,多有來往,姑姑和姑丈擁有幾塊農地,西瓜田,鳳梨田,稻田,她託人幫忙看房,租一棟離市區不遠但四望皆田的兩層樓透天。等真正搬過去,她才想到要帶阿源去看醫生。

        但阿源拒絕了。

        

        阿源的班導請佳蓉過去的那一天,正是她的圖書館日。她還書,也拿書,借了一本書叫,樹記得自己的童年。她未讀就被這個標題抓住,陷入沉思。

        她的童年有愛抽菸和愛說爛笑話的父親,但她對於父親離世前臥病在床的日子幾乎沒有記憶。明明都是小時候,有一些事的存在比另一些事更久。她又想,那阿源現在的狀況會不會和童年有關係?阿源的爸爸,她的前夫,是個愛抽菸但卻從來不說笑話的人,很安靜,憂鬱飄忽,在阿源四歲時離家,沒回來過。

        那本書的內容其實和她以為的不一樣。當然和樹有關,但童年只佔了一小部分,主要寫植物;對植物而言,初生的根只有一次機會去揣摩,猜測,預想包圍自己的這片土地在未來的十年或百年內將是什麼模樣。在阿源未出生以前,她也不知道未來會是這個模樣。

        但有什麼辦法呢?

        三棵並排的小葉橄仁在圖書館外面。十多公尺高,灰褐的樹皮平滑,枝葉翠綠,外型如傘。她的機車停在樹下,夕陽透過葉子縫隙零星撒落,光影在草地上閃動,跳舞。

        和姑姑約好要拿東西,佳蓉打算先繞去鳳梨田再回家。邊騎,她邊背誦最近從Youtube 的植物介紹影片中學到的葉片形狀,亂念一通,聽起來很台,lobed、cleft、parted、divided、sinuate 等,sinuate 聽起來是西努欸特,忘掉意思的英文字念在口中莫名暢快,divded 是全裂的意思,這是唯一她記得的。葉緣全裂,她的生活也全裂。

        姑姑給鳳梨和四分之一的西瓜。佳蓉嫌太多,吃不完啦。姑姑堅持,妳還給我,我們也吃不完啦!這次還給甜飯和麵線,叫她找一天帶阿源去掃墓,來這麼久了,阿嬤都沒見過阿源。

        佳蓉說好,又說阿源最近很忙,國三嘛,考試嘛。姑姑不吃這一套,兩隻手握住她,戲就這樣開演,說當初還好有妳喔,妳留在富源照顧妳阿嬤,不然,我們怎麼忙得過來。妳阿嬤疼妳,阿源是伊曾孫,一定要去拜一下。

        阿嬤還在世但記憶退化成空殼的那陣子,的確是她一個人在富源顧。姑姑和姨丈住得不遠,偶爾來,也給她一點錢。她才十八歲,高中剛畢業,書讀得頗差,不打算念大學。阿嬤那時候常對著她叫別人的名字,可能叫姑姑的,或叫阿嬤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她的爸爸。此後,是一長串如吟唱魔咒般的碎念。你那麼早走,留我一個人,還留我一個查某囝,無查埔囡仔,無一點血脈。

        佳蓉知道阿嬤重男輕女,但以前還好,當她的面不會說,癡呆之後完全沒分寸了。什麼話都講,仗病發瘋,也不知道真瘋還是故意裝瘋。她帶阿嬤去看醫生的時候,阿嬤就當醫生的面數落她。這個查某,不檢點,我給你講,伊每一個晚上都出去,出去都跟查埔亂搞,亂搞一通。醫生尷尬,佳蓉則木著一張臉,假裝沒聽到,回家卻特別生氣,明明不是真的,明明完全沒有跟人亂搞的機會和本錢。誰要跟一個長得不漂亮,又矮又黑,小眼睛塌鼻子的女人搞?她恨不得有人搞她,有人把她拖出灰暗籠子。

        偶爾,她氣得要命,氣得去游泳,游整天,那時活水湖還沒封湖,她就去泡水,游蛙式,游自由式,穿老樣式的連身泳衣,看水草在陽光下搖曳,也看一些年輕的觀光客,露出雪白北半球的比基尼女人或古銅色胸肌的男子,她載浮載沉,徜徉在湖水中,心底包裹著一種黑暗但刺激的絕望。她想像自己變成另一種人,然後完全忘記此處的一切,也忘記要回家幫阿嬤弄飯和洗澡。

       在前往活水湖的路途中,或離開的途中,她有點忘了,但是在那段路上遇見她的前夫。記憶充滿斷層,記得的只剩下第一眼,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眼瞳憂鬱的男人,只因為他帥,因為他擁有她所沒有的。

        等到阿嬤過世,她才和前夫搬到台北,他在服務業工作,賣咖啡賣衣服,賣過很多東西,好像把生命中所有能賣的都給外面的世界,最後只留下阿源和阿源總想傷害自己的問題。

        是這個時候吧,是姑姑沒完沒了,要繼續說,說一些乍聽是感謝但暗中帶刺的句子,比如謝謝妳待到最後,待到阿嬤出殯,下一句接的卻是,我們那個時候給妳的錢應該給有足夠啦,沒有的話,妳那麼聰明,就跟我們直接說了啊。

        佳蓉說足夠啊,對啊,會直接說。然後電話就響了。她看著來電顯示,一張臉猛地又慌又熱。是阿源的班導,一定是阿源又做了什麼,她走到一邊,拍胸,用力吐氣,然後手往嘴中伸,壓住舌面,彷彿胸腔中藏了一隻瘋狂蠕動的細蛇,需要被拉出來,可牠很長,永遠有某一截斷在喉嚨內。佳蓉滑開螢幕就好想吐,聽到班導的聲音才終於收住。導師聽上去很急,文源媽媽嗎?文源媽媽嗎?

        她說對。

        文源出了一點狀況,我們已經送急診。妳趕快過去,我們送台東馬偕。


        lobed、cleft、parted、divided,背到 divded 就卡住。遇到緊急狀況,佳蓉的反應在外人看來冷靜得不可思議,有點冷血的態度,就事論事,她和老師說好,馬上到,什麼也沒問就掛掉電話。事實是她的內心早就出神,無法待在那個當下,更不可能想問題;例如阿源是不是自傷,或是被同學欺負,有沒有可能只是無聊的打架。

        急診室有一些老人,還有一個抱著幼童的父親,懷中小女孩的哭聲像殺豬,響徹整間急診室。佳蓉四處張望,原本以為能一眼認出阿源,但她愣在那裡,有一股怪異的衝動,假設現在掉頭,離開,從這裡走出去,完全消失,她就不用面對阿源。想到一半,她就在牆邊的床位看見阿源,後者的小指上有繃帶,制服上是整片乾掉硬掉的血跡,深褐色,像雪地中的泥巴。

        阿源對她木著一張臉,像她那個時候對阿嬤一樣。她直接問醫生,診斷單上面寫,用美工刀割掉小拇指的一截。後來這件事上新聞,記者問阿源的同班同學,他們可能坐在他旁邊,或隔了幾張桌子。他們都說,先聽到美工刀喀擦喀擦開開關關的聲響,但他們沒特別注意,可能瞥一眼,反正那位同學,那位同學平常就有一點特別,就是有一點怪啦,我們還看過他拿筆刺自己的肉,刺到流血。

        報紙上的描述比阿源說得更有畫面,她每次問他,他都露出那種,妳其實不是真的想知道的表情。妳如果真的想知道,阿源說,我可以再做一次給妳看啊。佳蓉有一回在家裡被氣哭,哭得不能好好說話,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我會多傷心?

        這是我的身體。阿源回。

        但你這樣做我很痛苦。

        妳做的很多事也讓我很痛苦。

        什麼叫我做的事讓你很痛苦!什麼事?她吼。

        妳拿走那些刀子。

        那是因為我不想要你傷害自己啊!接下來對話將失去意義,他們會一直在這個地方打轉,沒辦法再深入。

        但我的心裡也有刀子。

        什麼刀子啦?

        刀子就是刀子。阿源的語氣很平靜,眼神有點無辜。她趕忙把自己的情緒拉回來,不要像過年的鞭炮滿街亂炸。她坐下,手放膝蓋旁,肩膀和脖子都緊繃,她渴望聽到新東西。看著阿源,她問,是因為學校嗎?

        因為全部。

        什麼全部?

        阿源指向她,指向一張椅子,然後指向廚房,指向門,指向窗外。

        這個世界。阿源指的是,這個世界讓他的心裡充滿刀子嗎?她不太確定,但如果是的話,在富源照顧阿嬤的日子她也有過相似的感受。無人理解,苦大仇深。她甚至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冷血與不知感恩。

        那麼阿源的心裡為什麼會有刀子?她想不明白,應該說,她不確定心裡長出刀子是不是非得有個具體的原因?前夫就抱怨過,不要總問我為什麼不快樂。這樣看來,是她一直問一直問前夫才離開的吧。

        起身,佳蓉往房間走,蹲下,趴著,從地板的縫隙勾出一把鑰匙,接著打開某一格櫃子。把刀,把筆,把藏起來的尖銳物品全部拿出,嘴角有股狠意,姿態甚是瀟灑。那些東西一個一個放在地板上。她看阿源,阿源也看她,阿源臉上的驚訝在綻放,像春天的花,只是眼神未變,還是冷冷的,還是妳不要以為妳懂了這種讓人恨得要命的表情。

        不懂就算了。她把過去和前夫吵架的勁展現出來,荒唐執著,歇斯底里。她拿水果刀,高舉手臂,往椅子上砍。橫劈,上切,狠刺,虎口被自己震得麻麻癢癢。阿源在旁邊看,笑著看,用富有同情和些微感慨的語調說,這樣沒有用,我的刀子在裡面,不是在外面。

        

        新聞發布的幾天後,佳蓉成為親戚們懷疑的對象。記者給聳動的標題,寫,資優生在校自殘,撐不過升學壓力?

        姑姑這幾天老問她,阿源怎麼樣,阿源怎麼樣,上一次見到他是去年欸,很久沒見了。一天晚上還特地跑到家裡來。佳蓉聽到機車的聲音就立刻關燈,從後門溜出去,溜到荒野田間。

       跑太快,忘記阿源剛剛騎腳踏車去買便當,等一下就回來。姑姑若是不死心,待著,萬一兩個人遇到怎麼辦?她再三躊躇,原地踏步,結果踏進漆黑的稻田中,一條腿陷落在軟爛的泥巴,重心不穩,身子跟著掉入。她起身,往上爬,衣服褲子全濕,手機從口袋掉到外面,大概掉進田裡了。她又從田埂往下滑,到稻田裡摸來摸去,什麼也沒找到,摸了一手掌泥巴和水,還是沒找到。

         半身靠在田埂上,她累得腦子空空的,滿腹悶氣。手機,阿源和姑姑都與她作對。她不想回家也不想找,沿著田埂往遙遠烏黑的一端走。如果是白天,田的盡頭是山腳,但她走不了這麼遠,渾身溼答答,黏膩得晃過一段,就來到一條比較大的公路,總算有觸手可及的光源。她走到路燈旁邊的樹下。

        路燈四周都是揮之不去的蟲子。大大小小的,有飛蟻也有蛾。樹皮則像生鏽的鱗片,一點一點剝落,碎屑狀撒滿地。此刻看著樹,她認為自己和選錯生根地點的樹一樣,都動彈不得。

        以行道樹的標準來說,這算大樹。主要樹幹上有個陰影,她懷疑是樹洞。樹洞是樹木失去了癒合能力而形成的,但原因呢?一開始的破壞因子是什麼?樹洞比她高一點,墊腳尖能瞄到淺淺的凹槽。光不能完全深入,而她又太矮,只瞧見樹洞裡的積水和水上漂浮的幾片落葉。

        也許是絕望和憤怒交織導致了某種狂妄的心態,她居然在看不見樹洞全貌的情況下,慢慢將手伸進去。裡面可能有蛇,或鳥,也許有蟲。整個身子貼平樹幹,往內探索。樹洞的內部不是水平的,充滿曲折,而且更細窄,甚至柔軟,有的能被手指的鑽繞給破壞,有的堅硬如石頭,必須摸索空隙。先向上,接著向下,小手臂逐漸沒入,幸好裡頭沒有任何咬人或抓人的生物,她一邊慶幸,一邊意識到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她卡住了,被彎彎繞繞的樹洞路徑卡著,不管怎麼轉動手臂和身體都出不來。

        手肘破皮,大手臂上有螞蟻,身體黏黏癢癢,她開始流汗,幻想樹洞裡有東西,手指麻掉,接著整隻手臂麻掉。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把手伸進去?明明就不可能有任何好處。

        沒有手機,沒有車聲和人跡。最壞的打算就是等到天亮,等人路過,不然就是狠一點,再狠一點,用力拔,抱著割傷皮膚割斷手指都無所謂的覺悟,使命地將手從樹洞向外扯。只有兩種選擇,等或受傷。

        她等到一半,決定讓自己受傷。等的時候,滿腦子都是越來越惡劣的念頭,比如樹洞裡藏著一條毒蛇,被毒蛇咬到就完蛋了。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她咬牙,向外猛跩,但失敗了,只好先喬角度,試圖找到卡住的那個點,轉一轉,凹折一下,讓樹洞裡的小手臂在粗糙的木屑中來回摩擦。

        時間變得很慢,破皮之後不管怎麼轉,怎麼動,跳上跳下,每一處都痛。她好像一隻被陷阱困住的獸,奮力掙扎,然後筋疲力盡,她始終拔不出那條手臂。氣餒之餘,終於有新的東西,很鮮明的,出乎意料的,嚇得她倒吸一口氣的東西。

        不是蛇,比蛇更銳利。她直覺是刀子,樹洞裡有一把刀子,刀子劃破皮膚了。溫熱的血從高舉的小手臂一路流到大手臂,流到脖子,流到衣服裡。她尖叫,叫聲劃破寂靜的夜,但黑夜的沉默很快又回來。四周依然無聲,血液如關不緊的的水龍頭,滴答滴答。她甚至不知道傷口在哪裡。

        兩隻腳橫踩在樹幹上,整個人傾斜,重心向後,往外拔。她耗盡力氣,跌倒,摔落。小手臂的傷口血肉模糊,皮被掀開,漸層的粉與紅讓她想到烤肉盤上滋滋作響的豬肉,木屑與泥土則沾黏其中。

        痛得劇烈,痛得超脫,最後痛就與身體分離。回家的路上她異常平靜,風把田邊的草木吹得沙沙作響,樹旁的路燈離她越來越遠,純粹的黑暗則越來越近。

        她整路都在想阿源,用清晰的,與往常不同的思路來重新想,深刻地想。她想著阿源心裡的那把刀子,也想著樹洞裡的刀子,但刀子是怎麼跑到樹洞裡的?樹洞裡不可能有這種東西,肯定有人故意放在那裡的,肯定有人要她在荒謬又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真實地觸碰阿源心裡的刀子。

        

        姑姑的機車不在門口,家裡有一盞燈是亮的,她進去,傷口不再滴血,但看上去依舊皮開肉綻,很噁心。阿源被她嚇到,怪叫一聲,眼睛瞪得像兩粒圓滾滾的彈珠。她沒想到阿源是這個反應。因為傷口不在自己身上嗎?平常他拿筆或拿刀製造出無數道傷口,都冷靜得像傷是在別人身上。

        這是被什麼弄的?阿源問。

        一棵樹。

       樹?

        我去洗一下。她說。

        喔。阿源沒有回房間,而是跟在她旁邊,問,樹怎麼弄的?

        她沒回答,只問他回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姑婆。他說有。她問,姑婆問你什麼?就學校的事。他理所當然,依舊盯著傷口。那新聞呢?她又問。她知道姑姑為什麼來。他們在懷疑阿源,懷疑她。

        什麼新聞?

        你在學校的那個新聞。

        我就說不是我。

        喔。

        妳還沒說。阿源難得這麼堅持。樹怎麼弄的?

        因為有東西在樹裡面。她游移不定,要不要說出自己瘋狂的想法。

        什麼東西?

        她頓了半晌,終於小聲地說了。樹裡面有刀子。

        阿源轉過來看她,懶懶的口氣,媽,妳是不是瘋了?

        她說,有可能喔。

        阿源又露出一臉嫌棄的,大人就是有病的表情,慢慢走到廁所外面。她聽到客廳翻箱倒櫃的聲音,沖著水,血又開始流。出去後,醫藥箱已經在沙發上,而阿源的房門發出碰的巨響,此後整間屋子歸於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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