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樹的山徑

更新於 2024/10/31閱讀時間約 25 分鐘
2024 吳濁流文學獎小說組 - 首獎


        雙眼闔上,手掌交疊於腹部前面,廖進財站著,一開始,什麼聲音都沒有,人們陸續上樓,鞋子忽輕忽重地撞著地板,木椅被拉開,又被靠回去。他聽到海清和棉布摩娑的聲音,悠長的刷響,彷彿巨量的沙子滑過斜坡。

        安靜將萬物包住了。住持終於開經,沉默被打破,信眾迅速坐定,廖進財竄進椅子裡。今日諷誦地藏王菩薩本願經。


        寺廟外,天空一片霧濛,灰色調的毛毛雨和雲佔據了視線。廖進財坐捷運去餐廳,地點是兒子選的,一家高檔的義式料理。google定位好慢,他站在原地繞圈圈,試探地走,試探地折返,小巷子九彎十八拐,幾乎迷路。

        招牌寫英文,他看不懂。玻璃櫥窗前一大片的花花草草,藤蔓糾結,內部燈光昏黃淡薄,好像某種原始山洞。

        兒子還沒到,他不想先進去,就在外面站著,觀察人群。進去的清一色是年輕人或上班族。他輕輕扯一下自己身上的格子襯衫,褲子是牛仔褲,他打扮過,打扮對他來說是衣服乾乾淨淨,身上不要有火鍋味。

        上一次,兒子出現在店裡,吃臭臭鍋,說,以後在國外一定吃不到,現在先吃個夠。廖進財對兒子的印象從此停留在他肚子吃撐了,向後仰,說臭臭鍋是台灣精隨的時刻。

        生活照,風景照,兒子不傳給他,叫他自己去臉書上看。他跟別人一起看大峽谷和金門大橋,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兒子上班地點是哪一個州,也搞不清楚工程師為什麼要外派。

        回國就辭職。消息發佈在臉書上,寫歡迎大家找我玩,又寫,秘密計畫進行中。秘密計畫?廖進財悶悶地想,結婚也不通知。他打過去問,兒子一頭霧水,說沒對象,跟誰結婚?

        秘密計畫不是結婚喔?

        「不是。是其他的。見面再跟你說。」

        見面是一個月後的事了。兒子回台灣忙翻天,他從臉書上看到各式各樣的貼文,朋友的局,政府舉辦的青創活動,高科技主題的演講,選舉似的忙,廖進財自己也忙,忙得很具體,火鍋店和寺廟兩點一線,最近又被陳大哥拉去山上走路,拿心血管疾病和骨質疏鬆要脅他,說走路可以長命百歲。

        路口,一個模糊的身影逐漸接近;深黑的風衣和牛仔褲,眼鏡的造型好像科學博士,鏡框圓圓小小,兒子抬手示意他,要他進去,面無表情地喊一聲爸,沒再說話。

        點菜,上菜,吃菜,廖進財吃不出什麼名堂,覺得和家裡附近的平價義式料理相似,唯一不同是此處裝潢如隱蔽的洞穴。兒子吃完才聊起秘密計畫,句子裡英文單字星羅棋布,他皺著眉頭聽,努力跟上,但沒用,根本鴨子聽雷。

        「AD稽核,還是AD什麼?」廖進財問。

        「產品的名稱而已啦,不重要。」不重要的名稱出現好多次,如麻花繩招式在手心翻轉變幻,廖進財的腦子混亂極了,只能試圖從浩瀚的名詞中拼湊線索;網路監控喔,這個好像可以理解。特權帳號管理,誰是特權,什麼特權,不懂。遠端存取,遠端知道啦,但要存取什麼?

        「這一塊在台灣,還沒飽和,產品有是有,但人家做高檔的,我找到不同品牌,價格更便宜,就像Toyota。爸,你想想看,台灣的市場全是保時捷跟賓士,如果現在,全台灣我價格最低,怎麼樣?這個潛力絕對有吧!」

        全台灣價格最低。廖進財只明白這一句,聽上去,的確很不錯啊。


        大鐵圍山裡,大地獄十八所,內又分五百個號別,五百地獄中包含不同名字的千百個小地獄,有鐵蛇鐵狗,有夜叉執大鐵戟,還有鐵蛇絞罪人頸,廖進財讀到無間地獄時,發現熱鐵纏身和自己的狀況最像。

        三樓法堂很多人,牆上點光明燈,時間和空間在嗡嗡呢喃經文中進入無差別相,現實和夢境也進入無差別相,聽經的時候,他在兩邊瘋狂遊走,渾渾噩噩,定不下來。

        那麼大一筆數目,把店賣掉,也不見得就有啊。經文在前進,廖進財的思緒卻原地拉扯。那天,兒子口若懸河,不只介紹產品,還把商業模式,美國原廠,台灣獨家代理,其他經銷商,大盤中盤小盤,通通交代一便。他是沒聽清楚數字嗎?不可能吧,兒子滑開手機,一個零一個零地按計算機上面。他慢慢地數一次,個十百千萬,來來回回地唸,唸完,他說什麼?

        「可以啦,又不多。」

        「沒有什麼借不借的,就當投資啊,我是大股東。」

        經文轟炸腦袋,國無惡道願,不墮惡趣願,身悉金色願,身無差別願,阿彌陀佛四十八大願裡面,怎麼沒有時間倒轉願?

        三樓走到一樓,海清掛回架子上。最近寺廟整修,牆上貼著捐資修瓦的海報。捐供金達一個定額,姓名會永留樑柱表面。廖進財本想捐款,小額樂捐,沒有樑柱也有一片瓦或磚,可他答應兒子要投資,忽然就對錢緊張了起來。

        兒子說,他只是第一輪,後面還要融資,要開股東會,他聽得霧煞煞。當初開火鍋店,他拿三十萬本金,已經足夠了,邊做邊賺嘛。

        秋日涼風習習,廖進財卻莫名其妙出了一身汗,外套和毛衣扒光,陳大哥看他脫得只剩一件短袖,氣色虛疲,喊,「老廖,你這樣不行,相信我,我帶你去山上走走!」

        左一句老廖,右一句老廖,聽得他頭昏眼花。廖進財推說家裡有事,拒絕了,陳大哥接著問,什麼事?「兒子回國。」

        「兒子回國乾你什麼事?」

        「要幫忙啊。」

        「他要你幫忙?」陳大哥說完,自己大笑。

        「那麼多東西,去五年,現在回來,要找房子,找新工作啊。」

        「找工作怎麼可能需要你啦?」

        「他要創業,要資金。」原本不打算說,但陳大哥的笑臉把他藏在腹中的話都往外吸了,「我要投資。」

        「投資喔?」總算,陳大哥不笑了,「做什麼產業的?」

        廖進財說軟體業。

        他們從寺廟向外走,陳大哥的機車停在大門口,他沿路問哪一種軟體,問你兒子之前外派美國,在哪一家公司。廖進財用人人皆知的說法搪塞過去。「你這個老爸做得很不稱職欸。」陳大哥提議,「這樣啦,一起來啦,你帶你兒子,那個投資,我也可以聽聽看。」


        防迷路標比手掌大一點,正方形,外圍鐵銀色,中間是反光板,飽滿的亮橘在山林中,一眼能認出。陳大哥帶了十多片,登山包裡放鐵鎚,說前兩天有登山客通報山岳協會,路標歪掉。身為資深志工,陳大哥義不容辭。

        「都來了,順便補強一下。很快。」

        廖進財搓著手,天冷,風又大,坡度緩和,沿途經過整齊的石階,兩百公尺後,循小道而上,抵達樹根岩石盤繞的黃土山徑。

        「加州巨杉,聽過嗎?」一路上,兒子跟在陳大哥旁邊,幫忙遞防迷標誌,幫忙拍照記錄,幫忙站在一百公尺遠的距離確認牌子的方向對不對,「全世界最高的樹種。」

        「沒有欸。」陳大哥按住正方形的標誌,鐵鎚撞擊釘子產生響亮的回音。

        「陳叔,來,你看,是不是很高。」兒子google搜圖,螢幕擺到陳大哥眼前,「阿里山神木,也沒這麼高。」

        陳大哥的眼神停留在樹幹上,後退五步,確認自己釘的位置。

        「陳叔,你覺得台灣人想要看加州巨杉,怎麼辦?」

        「想看,就坐飛機去啊。」

        「坐一趟飛機去?太貴了,我的意思是,好的東西就是要交流,種子可以運過來啊。」兒子借樹引商,說到自己的專業,廖進財聽不懂的英文字又像暴雨前的飛蟻,通通撲光而上。

        陳大哥應和幾聲,不知道是懂還是沒懂。山道彎繞,他們從陡坡迎來腰繞,緩上緩下,一邊是壁一邊是崖,崖谷不深,向下望去,一片綠意蓬勃,樹種參差,偶有枯木倒樹。

        連休息的空檔,兒子也精力飽滿地介紹產品,廖進財拿出手機,google 加州巨杉的圖片,只見樹身參天,一棵樹雄偉得如一座山。

        下山時,防迷路標作業結束,陳大哥不用探頭探腦,再三檢查,走得比較愜意,速度慢一點,廖進財總算能跟在他們五步之遙的距離。陳大哥把方才上山聽到的資訊,總結成一個小問句,「美國原廠那邊,你談好了嗎?」

        「還沒開始啊。」

        「都還沒?」陳大哥問。

        「那個不急,反正一定會成。我知道他們對亞洲市場很有興趣。」

        「這樣啊。」

        「陳叔,美國原廠的業務跟我交情很好。真的。」兒子語氣真誠,手搭在兩棵樹上,往下跨,又說,會計事務所,公司立案,助理和業務,人選都找好,萬事俱備,只欠資金。

        山上過午,起了一片薄霧,光線漸暗。廖進財聽到馬路上的車聲,登山口在不遠處。

        停車場旁的鐵皮棚底下,有商家賣桂花釀和滷蛋,香氣如煙霧,在空氣中瀰漫著。陳大哥從公廁走回來時,兒子立刻將剛買的酒遞過去,恭恭敬敬地。「唉唷,我不是不想投資啦。」陳大哥慢條斯理地說,「我手頭的資金剛好都用捐給寺廟了。你問你老爸,是不是?我們寺廟在整修。」


        傍晚,廖進財找不到一點打電話的空檔。火鍋店人潮絡繹,上菜,結帳,收拾,支援後場,所有的客人都在同一個時間來,卻在不同的時候離去。九點半,趕著打烊,廖進財搶快,重心不穩,一腳踏在水氣氤氳的廚房地板上,猛地摔一跤。褲子後面濕了一塊猴子屁股的形狀。

        電話裡的嘟聲不停,無限擴張如漣漪。

        睡前,他背誦心經。本來不用看,早就記在腦袋裡,可今日無論如何都唸不完。度一切苦厄,後面忘了。有東西正從腦子裡向上浮,不太好的東西。他趕緊壓住,重頭開始。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故什麼?又忘,那個東西變得更巨大一點。再壓住,再重來。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涅槃之後就脫離六道輪迴,飛往極樂世界了嗎?分心,後面想不起來,沒辦法了,那個東西炸出腦袋。

        「陳大哥不相信就算了,你是怎樣?本來不是答應了嗎?」意識成為一台跳針的唱片,其他的一片空白,唯獨這句話無限重播。「爸,宗教就是一群斂財的人而已。」下一句,跳到這裡。

        電話的嘟聲非常空洞,盡頭是語音信箱。

        前幾天,兒子來火鍋店找他,坐在角落吃臭臭鍋。廖進財幫他加了一堆料,兩顆蛋,貢丸,魚漿,小熱狗,滿滿的高麗菜。吃飽以後,兒子點開賴,把手機轉到他面前,問,你幹嘛這樣?

        「什麼?」

        「你自己傳的。忘記了?」

        廖進財彎腰,手上的抹布擱在一旁,文字是他打的沒錯;投資的事,我也想先等你和美國廠商談過,有個底,再決定。「你談好了啊?」廖進財問,口氣充滿驚喜,「這麼快,難怪你之前很有把握。」

        「不過,你上一次說的投資金額啊,有點多,我覺得,」覺得之後什麼也接不下去,語言被攔腰截斷。兒子猛地起身,拍桌,湯湯水水和剩菜從鍋內向上飛騰,低空掠過一道殘渣彩虹。

        「沒有資金,我能幹什麼?」兒子臉色好猙獰,「商業不是這樣運作的。」

        廖進財愣住了,幾乎反應不過來,彷彿溫馨喜劇片中突然殺出一隻厲鬼。

        「那是怎麼樣運作的?」他問。

        「反正就不是這樣!」

        他站著,像開經前那般沉默。兒子卻怒意滔天,口舌身心彷彿給惡鬼附身,淨說一些傷人的話。「參加斂財活動」、「被邪教洗腦」、「出爾反爾沒信用」。廖進財既不知道要怎麼安撫,也不明白事態為何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兒子拂袖而去的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說不定兒子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看他的。

        

        中級山的林相複雜,針葉林混闊葉林,不過,樹木豐富,防迷指標的作用也大。陳大哥這回帶廖進財去的山徑,海拔三千多公尺,整片玉山箭竹林,景色寬闊無比。風來,掀起一片青黃的草浪。

        但這裡一棵樹也沒有。

        箭竹無木質部,況且有的只及小腿,有的卻高過三尺,無論釘在何處,最終都是倒地或被風吹落。

        廖進財背鐵鎚和小鏟子,陳大哥背立牌,這次也是補強,順便呢,帶廖進財放放風。「不然,我真的看不下去。」陳大哥在佛寺喊了好幾天,天天盯著廖進財凹陷的眼窩和吸毒款式的黑眼圈。

        「師父上次說,真心妄心一念之間。奇怪,你的念,都不會轉一下喔?」

        轉念要時間,還要功夫。兒子不接他電話,他就卡在那裡,大概是因為氣,氣自己想不到辦法又無能為力。這次,陳大哥想拉他出去,他拒絕得很乾脆,說店裡忙,畢竟全台灣的人都在冬季想起火鍋這道料理。

        拖著疲憊的身軀忙,心裡雜念紛飛的忙,忙到最後生一場大病,火鍋店和佛寺通通去不了,廖進財乖乖去醫院報到。許多事情延宕了,兒子依舊不見蹤影,只有陳大哥偶爾捎幾顆水果和一碗熱粥來坐坐。

        歲末,廖進財去寺廟,發現陳大哥幫他點了光明燈。他想起火鍋店剛開,生意慘淡得彷彿財路被人擋住。虧他名字裡還有一個財字,結果,一點用也沒有。當時,陳大哥也在寺廟幫他點光明燈。

        無樹的山徑無遮蔽。大風是無阻礙的大風,豔陽是百分百的艷陽。他們在三岔路口停下,陳大哥負責選點,確認去程和折返的路上都能看見牌子,廖進財蹲著,小鏟子在手,開始挖洞。起先,牌子好像稻草人,東倒西歪站不穩,風一來就傾斜,搖搖欲墜。他們用鐵鎚深深地往下敲,敲進土與石頭之間,再敲進石頭與石頭之間,敲碎一部分的堅硬山體,直到牌子的立柱埋得夠深遂。

        陳大哥問起兒子的生意,廖進財無從回答。那次不算吵架,根本是單方面的發洩。「年輕人做事,都不穩重。」他嘟囔。

        「就要靠你幫忙提點啊。」陳大哥說。

        「提點哪有你說的那麼簡單。」

        「不簡單,你就不做了喔?」

         流金閃耀的大草原在兩側,光照著兩人的頭頂。廖進財想反駁,一時間卻找不到立論依據。電話打不通,世間找不到人,怎麼提點?跟誰提點?他甚至不明白兒子在氣什麼。

        下山,手機終於收到訊號,臉書和賴的群組一起叮咚叮咚,十分響亮。兒子的臉書持續更新,看起來依舊熱鬧,圓框眼鏡西裝筆挺,在熙攘的人群中給出熱情的笑臉。

        貼文上寫,果然,還是有人願意相信我。

        算一算,也快三個月多了。


        菩薩慈眉善目的臉在佛壇上看他。廖進財從惡夢中驚醒,西方三聖,三尊菩薩,面目相同。他夢到兒子年幼的光景,那時,兒子喜歡偷吃同學的零食,無論他如何打罵,恩威並施,力氣用盡,都沒有用。「我沒吃。」連認錯都不願意。難道兒子真的沒有偷吃嗎?

        廖進財問菩薩,菩薩的眼睛低垂,他的頭也跟著低垂。

        兒子的臉書又有新貼文,寫著新工作,新人生,和一張飛機票的照片。目的地是舊金山。

        機票上的時間是明天清晨。火鍋店今日營業至深夜,廖進財想應該會有人來吃臭臭鍋。陳大哥七點半到,一路坐到十二點,吃了兩鍋。邊吃邊看Youtube,說,就是這裡,這裡,你看。

        這次是什麼啦?廖進財問,又要扛什麼上去?

        「是繩索,要架繩。」

        「我們算輕鬆的,之前的志工,扛山下的石頭去鋪路欸。」

        「你那個協會,真的很多活動。」廖進財盯著陳大哥的手機,只看一眼圖片,剩下的注意力全被左上角小小的時間吸走。十二點十五分。還是沒人來。一通電話也沒有。

       十二點半,鐵門拉下。路燈意外清亮,既沒有飛蛾,也沒有任何一點蚊蟲繚繞的跡象。廖進財忽然想起佛寺牆上的光明燈。單一方塊狀,比防迷路標還小,也比手掌更小,鋪排在牆上卻如一張幅員遼闊的燈毯。

        他騎車回家,沿路都是光。路燈,霓虹燈,加油站,紅綠燈,辦公大樓,普通住宅,便利商店的招牌。深夜裡,一切仍然這麼亮。


        架繩結束,下山的隔天,廖進財就買了飛往舊金山的機票。從沒出國過,他擔心轉機出狀況,只好心一橫買十一個多小時的直航。飛行途中,他精神抖擻,既不想看電影也不想睡覺,算著時間等飛機餐,要不然就是每隔三十分鐘去尿尿。他在小小的椅背螢幕上選電影,努力不讓自己閉上眼睛或分心,因為一恍神,他就會想起兒子小時候的樣子;偷東西、偷錢、翹課、打群架。

        電話中老師的口氣從很客氣變得很無奈,最後甚至連家長都一起罵了。「我賺錢養你,還要被你的老師罵?你要是不想上學,就給我來店裡幫忙!」

        「你都聽別人說啊。」兒子哭到岔氣才說這麼一句。

        事情後來如何演變,廖進財完全想不起來。忙碌總是先把情緒切成沒有價值的東西,再把記憶一點一點磨成粉末。他那個時候就只想趕快把事情處理好而已,架繩的狀況也相似,他不移動,而是站在原地看,想像從這裡往上爬最快,偏偏陳大哥幾乎每次都拒絕他選的位置。

        「你喔,這樣不行。」

        「可以啊。」廖進財往前,手指著岩點的凹槽和可以綁繩索的樹根。「你自己看,先拉這邊,然後往上,再抓繩。腳的踩點也很清楚。」

        「你喔,」陳大哥嘆氣的模樣越來越誇張,他後退幾步,退到岔路口,轉身,朝向另一側,伸手一指;之字形腰繞的路徑中有用石塊疊好的天然階梯。

        「你嫌我們繩子帶太多喔?」

        廖進財啞然。

        在過去的時空神遊,從架繩一路拉扯到兒子的童年。真奇怪。他當時怎麼沒想到自己會走錯路?而幾十年前,他竟然一次都沒有聽兒子說?

        

        英文版的google map 映在眼底,街道仍是街道形狀,但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卻讓街道的熟悉感消失了。廖進財對箭頭指向之處充滿不信任。

        起初,大部分的景象都符合自己在電影裡看到的畫面,只是彩度低一點,更灰白一點。廖進財訂的青年旅社叫 HI San Francisco Fisherman's Wharf Hostel,一個晚上兩千多台幣。往外走,海天一色,霧濛濛的,金門大橋的輪廓在灰白的遠處,依稀能看見高聳的橋塔和向兩側垂落的橋索。

        兒子的臉書上很多張金門大橋的照片。這是他選這裡的原因。

        時差讓廖進財前兩天顛三倒四的睡,他睡下鋪,過度鮮豔海軍藍床單和淺木頭色的床架不斷提醒他此地是異國旅館。傍晚,許多年輕人到廚房料理從超市買回來的加熱食品或蔬菜,他聽到說中文的人便熱情地打招呼,問來處,「你們來旅遊喔?我來探親啦,我兒子在這邊工作。」

        五天後,廖進財終於收到兒子回覆。

        旅館的大廳擺著三張皮沙發,形成一個鬆散的ㄇ字。一面牆掛滿畫,一面牆是六扇大窗。兒子行色匆匆地經過窗邊,進門,朝櫃台看了一眼,又朝坐在皮沙發的廖進財看了一眼。

        「這裡應該很好找吧。啊我也不知道你住哪,不好選地點。我乾脆就訂海邊的旅館,想說可以看風景。這裡風景不錯喔。」

        兒子四下張望了一下,目光最後停在大門上。

        「這附近我都逛過了,沒什麼好吃的。」廖進財順勢,把這五天的行蹤報告一遍,兒子的眉毛在提到晚餐時微微挑動著,「我等一下要工作。沒辦法跟你吃飯。」

        「你周末還要工作喔?」

        「創業哪有周末。」兒子回。

        「你不是在公司上班嗎?」廖進財想起兒子的貼文,明明有在辦公室的照片啊。

        「哪個公司?」

        臉書打開,照片秀出來。

        「那是合作的企業。」

        「是你之前說的那個嗎?」廖進財記不得專業術語,只知道跟軟體有關,「什麼美國原廠的,比大部分都便宜的那個,像 Toyota 的那個嗎?」

        兒子沒說話。

        「原廠談好了喔?」

        兒子把手機滑開,回訊息。

        「那你之後,還要回台灣賣嗎?」

        螢幕按掉,手機放進口袋。

        「還需要找人投資嗎?」

        「那個在台灣已經有人獨家代理了。」兒子開口。

        結果,到頭來,兒子就是什麼都沒搞清楚就找他拉資金了嘛。飛機上百轉千迴的思緒和嘆息,竟然都沒跟著他一起下機。此刻他望著兒子,只想起了陳大哥說的提點提點,可是要提點什麼呢?兒子不耐煩地盯著窗外,似乎把他當成一個不得不過來見一面的對象而已。

        「啊最近,你都這麼忙喔?」

        「創業本來就忙,你是過來人欸。」兒子轉向他,這麼久以來,兒子第一次對他笑。

        「不一樣啦。」廖進財擺擺手,「我做那個小本生意,跟你們搞那種好幾百萬好幾千萬的,怎麼比。」

        「對啊不能比啊。」兒子起身,面向窗,灣區的海依舊不藍,雲層如鉛,重重地壓住灰撲撲的海面,「所以爸,你這樣突然來,我推掉幾個 meeting 你知道嗎?沒事就趕快回台灣,OK?」


         開經前,所有的聲音與行動都必須讓位給安靜。安靜主宰空間,並且模糊了時間的邊界。忽然間,廖進財完全被痛苦給包圍住了。他失去一切可以幫助自己分心的工具。

        本日諷誦大方廣佛華嚴經。

        知業如幻,業報如像,諸行如化;這次法會他日日參加,跟著師父從第一卷念到第八十卷,比陳大哥更勤勞。「應知一切心識如幻,應知世間諸行如夢」,專心時,在美國和兒子的對話便如夢一樣,既遙遠又朦朧,彷彿不曾存在過。

        經文行進的途中,有時候他會突然分心,往最壞的方向想,懷疑兒子謀劃了一場毫無底線的騙局,有時候,他則會記起自己那次去美國的目的。但大部分的時間,腦海中映現的是兒子冰冷而厭煩的表情。

        「沒事就走開。我很忙。」

        他是不是也說過類似的話?

        但以前,他是有苦衷的啊。

        兒子小時候就算氣,現在也應該能體諒了吧?

        罣礙和執念隨著經文,化為一條有刺的蛇纏住自己。只有偶爾,陳大哥拉他上山,那張垮掉的臉才會稍稍緩和一點,會因為巨量汗水瘋狂沖刷,肌肉受到陡峭坡度的摧殘,心靈就再也沒力氣怨懟和委屈。

        廖進財如今能跟著陳大哥走五六天的縱走了。他背十幾公斤,搭帳自炊,陳大哥和他,兩個人互相在三角點幫對方拍照。下山之後,廖進財學兒子,把照片po 在臉書上。兒子雖然不回他的訊息,但偶爾會對他 po 的照片點讚。於是,兩個人就隔著太平洋打擂臺,兒子 po 文,他就跟著 po,有時候照片不夠,換他拉著陳大哥上山。

        「第一天踢10K,隔天凌晨起登,這樣就可以到山頂看日出。」廖進財買了一台數位相機,背上山,拍日出拍崩壁拍樹木,上次拍到一隻在樹下休息的山羌。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山上,極目望去,峰巒跌起的凹谷中,所有綠都在黃昏的餘暉下隱隱發光;那是一張沒有樹的照片。萬丈光明全都撒在箭竹上,將草原染成一片神聖的燦金海洋。阿彌陀佛的報身,百千萬億夜摩天紫磨黃金色,大概就是眼前這樣。        

        突然間,一句佛家偈語從記憶的底層浮了上來。這次的 po 文除了照片,廖進財還加了另外五個字。幾天後,他看到兒子在貼文底下留言,短短的一句留言,一個問句,「菩提本無樹,那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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