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新北文學獎 - 小說組 - 佳作
在離隧道出口三分之二的路邊,她陡然停下。側柱從她的腳板彈出,機車就此歪歪斜斜地向弧形的山壁靠。車流轟隆,四面而來的引擎發出巨大聲響,偏偏她感受不到一絲震動。只有悶,空氣悶,胸口也悶,呼吸不順,彷彿來到深海一處。
***
掛在矮牆上的兩盆迷迭香隨連日大雨退盡綠衣。長方形盆栽淹大水,陽台也淹水,黑泥淤沙噴濺滿地。房間內響不停的群組訊息風雨更狂,從昨晚到今日清晨一路不停歇。大Boss在群組Tag慧如,問妳最近是不是有一點異常?
她想像自己坐在深窄的辦公室,大Boss能舉出的例子在心裡都盤算一遍。異常不重要,重要的現在要怎麼解決問題。應該回什麼?
攝影大哥說妳遲到三十幾分鐘。妳讓別人等三十幾分鐘。
要反駁嗎?還是先等大Boss一次說完。她垂頭,打算積亂為純,渾沌的事件中總有一個能伸手拉她一把的。至少能給她一點提示。
慧如。妳不是新人了。
當然不是。她沒說出口。連在想像中都沒有。
妳應該知道。
應該知道這是堪比雷光火石的短暫幻景,真實的情景中,她還坐在公寓的椅子上,訊息不讀不回。面對面見到Boss前的每一個刻皆翻騰,而這其中,她認為痛苦的最高級是始終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
等到最後一刻,她才想起今日答應房東入厝掛鏡。掛平安鏡。
房東是朋友的親戚,是面孔清癯的男人。瘦,高,平頭。當時,她看房搬家整理皆倉促,好不容易尋得離捷運站走路只要七分鐘的頂樓加蓋。真是謝天謝地。有神保佑。但是平安鏡?她向內回溯,記憶不是一個節點或平面,甚至不是一條河流,她在觸到一大片斷層的時候安靜退縮。
「掛鏡要多久?」她賴房東。
「一下下。」
「能不能等我晚上回來再掛?」
「一下下就好。這要看時辰的。」
慧如也想了一下下。外頭的雨沒停,她望向淹水的陽台,陽台的右側有一棟老公寓。妳看,房東說過,對面的牆在這個陽台的正中間,就像掛一把刀子。一把大刀砍向妳。逢刀必見血。所以這間是壁刀煞。
沒關係。慧如說。
不要擔心啦。掛平安鏡就可以化煞。很簡單。
她微微笑,把大刀看成自然景觀。
此刻,大刀帶風帶雨劈向她,溫暖又日常。
「抱歉。」還是沒辦法。她打字的手指越來越快。「平安鏡先不要掛好了。」
她不記得房東回了什麼。那天,生活的觸感剩下雨水浸泡的腳底板,鞋襪俱濕,冰冷冷的。上半身在亞熱帶陸地,腳卻留在北極海。她拘謹而恍惚地面對大Boss,眼神從一堆稿件和禮盒上垂落。妳是不是沒約稿?攝影大哥說妳沒告訴他出鏡的時間。還是妳乾脆請一個星期的假算了。
她是不可能請假的。
別人獨家,我們獨漏。整個交通組生活組都跑現場了。妳昨天在幹嘛?
什麼現場這麼重要?腦子像一台老馬達,轉動時迸出喀拉,轟隆,螺絲和釘子相互磨損的尖銳吱聲。翻出案底,她霎時清晰。難不成是普悠瑪號出軌事件?釀十八死重大事故如定時炸彈,她趕到蘇澳新馬車站,八節車廂呈W型扭曲,她一番偽裝,潛入醫院接觸傷民,靠俗濫的間諜戲碼取得第一篇獨家報導。
大Boss的手捏著眉心。揉啊揉。
不對。那是她剛入職的事。慧如從大Boss臉上的口罩明白此刻她正面對疫情蹂躪過的眾生相。她向上浮,浮到淺水灣,浮到工程車的畫面一閃而過。重大工安意外,失控滑落的工程車撞上另一台普悠瑪號,在兩道黑暗的中間,甫出和仁隧道將駛入清水隧道的時候,死亡籠罩了下來。
妳在聽嗎?
慧如。
她在聽。聽機械高速碰撞產生深沉而爆裂的聲響。工程車和火車都翻了,在腦中翻出明顯的意圖和方向。一定有什麼在引導她。火車事故只是伏筆,而線索寫在一片片鐵軌上,她沿著鐵軌走,鐵軌的盡頭是一座闃黑的隧道。
***
水澤飽滿的輪胎飛馳而過,沙石亂噴。她的褲子沾上細細的泥,小小的碎石滾到鞋子邊緣,有一些滾到鞋子裡面。她穿素面淑女鞋,石子從腳背滑到冰寒的腳尖,然後卡在縫隙裡,刮腳。
不是石子讓她停下來的。她停得急,方從張牙舞爪的大雨進到滿天轟響的隧道,便湧出一股按下暫停鍵的渴望。偏偏,停下來以後就忘記原因了。她方向燈未打,差一點猛衝上高起的山壁騎樓。驚魂甫定,或未定。酣暢淋漓的雨在不遠處,難道只是任性?只是不想回到雨裡?
***
還是因為平安鏡?
慧如張開眼睛。
步出大Boss的辦公室,攝影大哥在長廊的一側揶揄她。聽說妳昨天亂發CG,過音還沒過好。實習生妹妹幫妳的喔?
大Boss說她昨天沒去現場。沒去現場怎麼可能有報導,更不可能憑空蹦出CG跟過音。記憶一片空茫,如白雪覆蓋大地。但她記得平安鏡,一面沒見過的平安鏡。也許那才是真正的導火線。沒化煞,倒是化了在此長久安居的命。
房東後來又賴她,問平安鏡的事。
「沒差。」她說:「壁刀煞沒差。」
不需要平安鏡,但她需要遷戶籍。這次搬家起意臨時,跡象全無且事發突然,她急迫地需要一個落腳處。畢竟她被瘋子室友以威逼和發神經的方式趕走。
那天室友居高臨下,走到餐桌旁,在吃晚飯的慧如身邊徘徊一陣子,腳步錯落,意圖不明。慧如把稿子順過幾遍才抬頭問他要幹嘛。那張陰沉沉的臉質問:「妳把我女友藏到哪裡?」
慧如皺眉頭。
「幹。妳把我女友藏到哪啦?」
後勁這時才來,她忽地想笑。從小便知室友有心理疾病,哪一種不知道,可能是幻想症和被害妄想症的集合體。他的情緒如閃電,來得快,來得莫名,藍天之下能橫空劈出一道。她從小被電出一番心得。
「我不知道她去哪裡。」慧如說。
「她沒跟妳說?」
「沒有。」
「妳不要騙我。」那張逐漸失控的臉噴出五六七八的星沫子在她的晚餐上面。
「騙你什麼?」
「以為我沒聽到啊?幹!妳以為,妳以為我不知道?我早就聽到妳們昨天的對話了!」
「什麼對話?」慧如看向他。
「妳叫她離開我。」
她根本沒這樣說過。她的回覆是,喔,還好吧。慧如起身,把晚餐扔進垃圾桶,稿子背好,但不確定明天會不會因為瘋子室友的干擾念錯幾個字,髒話如果像星沫子噴出來,大Boss的眼神殺大概能讓她原地切腹。
那麼,來自室友女友的原句應該是,妳哥現在睡我旁邊還能硬整晚,我離開他是不是很壞?
喔,還好吧。
她說。
但就快要不好了。
室友的怪吼總讓她聯想到一些奇異的畫面,比如說被巨大的捕獸夾抓住的花豹,或毫無預兆的春日驚雷。她沒走氣象線或環境線有點可惜呢。
室友衝進她房間,掀起,拉起,抬起,觸目所及的物品都有幾秒的騰空時間。像雲,輕輕的,再像暴雨墜落。
整個人被撞到門後,但因為場面熟悉她並無反應。室友常這樣,小時候把她的長髮當戰鬥陀螺的繩子拉,一拉一扯一放,她一轉,撞到衣櫃門板上一顆凸凸的釘子。釘子至今還在。她額上細細長長的疤也在。
***
這跟她為什麼停在這裡沒有關係。視線轉來轉去,看隧道的山壁,水泥的弧面在黃黃的燈光下只有一點陰影。很單調,跟她沒有顆粒和紋路的記憶切面相同,她和她的記憶都不在起點,而是在某個物體的中間。
好了。她想,趕快把畫面拉回平安鏡。
***
慧如拒絕房東掛鏡,而房東拒絕她遷戶籍。她記得他們在賴上的對話。她記得一開頭房東就希望她搬走。
對不起,我這裡可能不適合妳。
等一下。你冷靜。(配上哭笑不得的表情符號。)
是我一開始沒說。但這裡真的不方便遷戶籍。
好。沒關係。我也只是問一下。(加上波浪,感覺很友好。)
可能還是請妳搬出去好了。
為什麼?
如果妳有遷戶籍的需求,可能還是找其他地方更好。
我其實不一定要遷戶籍喔。(搭配一個沒關係沒關係喔的貼圖。)
但妳之後可能還是需要吧?
暫時都不用。
妳要遷戶籍的話,我建議妳還是找可以遷戶籍的地方。因為我租金已經算妳很便宜了,妳遷戶籍的話我就要報稅。
嗯嗯。我知道。所以我說沒關係,不用遷戶籍也可以的。(豎起大拇指的手,表示讚讚。)
我還是建議妳搬走。
然後呢。回顧四周,這幾日接連兩個颱風入境,從氣象圖上看,一個緊黏著另一個尾巴來,跟她的厄運好像。逃不過,只能走到颱風眼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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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如的朋友說妳住我這吧。那個幫她介紹房子的朋友,一聽到房東趕她,立馬一通電話打過去質問,當初我幫你介紹,你現在趕人是什麼意思。房東搖搖頭,我沒有趕人。他竟然很篤定,我只是建議她搬走,退押金跟租金可以給她。
他們吵起來,以「你如果沒有這個意思,就不能用這種語氣打字」為主題,幾番大戰。慧如的行李和一疊稿件全攤在地上,她聽他們說話,就像聽窗外的風雨,很抽離。
抽離的時候,她的腦子轉出以前的記憶。室友睡覺的打呼聲很大,媽半夜長醒,日夜顛倒,總放著一碗吃不完的泡麵坐在電腦桌前打遊戲。爸則習慣在室友入睡,而媽沉迷在聲光世界的深夜帶她開溜。爸開得利卡溜,載她上山,跑到黑茫茫連路燈也壞掉的地方,叫她下來走走,走進山中某個無名的隧道裡面。
小如啊。爸的開頭常是這樣,往黑漆漆的空間一指,語氣沉重地提起年輕的工作,提當年的開挖工程。他說黑黑暗暗的豎井裡面沒有靈魂,說巨大的風機發出讓人害怕的聲音,也說那台十億的TBM。很貴很貴哪。爸唸TBM 聽起來像DVM,還硬要用長長的英文全名解釋,tunnel boring machine,隧道鑽掘機啦。妳知道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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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Boss 知道,知道慧如剛入職時很愛打聽一些老新聞。
妳要講古喔?大Boss揶揄她。一天兩則新聞,一周一篇獨家,別人日日都在瑣碎,無用,短暫如曇花的第一手消息間遊走,她卻在深夜無人的電視台翻資料。這也讓大Boss 特別欣賞她,說她具備走媒體業的難得條件。不怕累,不怕累,完全不怕累。最好手機二十四小時常備在身,如廁洗澡睡覺也不要忘記回群組的訊息喔。
能做到與社交媒體(如賴)身心結合,手指動得比念頭快的同期,都升等升遷生出一個獨立辦公室。結果她還跟多年前一樣,縮在窄窄的墨綠隔板內。大Boss 曾經不放棄,一見到她便語重心長地提醒,要活在當下,做新聞的,都只有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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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她在隧道裡,把手機從口袋扯出,震動從大腿外側傳到手上。是朋友打給她,問她怎麼還不回來。要不要幫妳買晚餐啊?外面雨很大,我們叫外送好了。
她說我在外面吃。
沒找到原因她不會出去的。衝到騎樓的時候究竟想著什麼,到底要做什麼,是雨的關係,還是隧道讓她產生滯留的衝動?
每次都讓事情如煙過去,所以大Boss 才老說她異常,說她搞不清楚狀況。啊妳最近是怎樣,跟我們活在不同的時空嗎?
如果是的話,她究竟在哪一個時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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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爸朝她絮絮叨叨的隧道時空嗎?
爸說,妳想想看,小如,妳想想看嘛。才剛開始就遇到大問題啦。
大問題。多大的問題。慧如囁嚅,一邊看向爸故作誇張的臉,另一邊,她早就知道爸說的是只挖四百多公尺就付之闕如的TBM慘劇。遭到多重夾埋的TBM 曾經在雪山隧道工程開始前被寄予厚望,但是呢,爸強調,小如妳要問問題。
這是藏寶遊戲,找到寶藏才結束,她玩過很多遍。
為什麼會壞掉?
因為水,因為岩石裡有超級多的水。爸花很長的時間解釋水怎麼儲存在岩石中,斷層或破碎帶都成為山體內的河道,而大量的水就充盈在縫隙之間。
爸身臨其境。施工時低壓區的隧道爆裂出湧泉,從四面八方,從深處,從暗處,從正前方。但爸要說的不是水,真正讓貴桑桑的TBM壽終正寢的卻另有其物。慧如得接著問。
還有呢?
我家小如真聰明。我還沒說妳已經猜到了。
爸說過很多次,但他每一次都以為自己沒說過。
不是水是什麼?
是石頭。
什麼石頭?
比那個爛機器,比那個夭壽TBM的削刀更硬的石頭。妳知道嗎?專家說岩石的硬度還有分數字,分一二三四五六七。如果石頭的數字比刀子的數字更大,就削不過去。
這樣喔。慧如點點頭。
對啊!爸的情緒在尋寶遊戲的尾聲衝向高峰。就是這樣!是因為石頭,很特別的石頭。
不知道要不要問,她應該要問那是什麼石頭。但後來是媽跟她說的。
四稜砂岩啦。
媽說。
妳爸以前很愛講。每次都說那種很硬的石頭是山裡面的神。跟肖欸港款。
媽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沒有抬頭,沉浸在格鬥遊戲裡的絢爛角色。角色出場,停格,豐乳翹臀,波浪大捲髮代表什麼?也是神嗎?
***
她走出隧道,冰冷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手機自她停下的那一刻便響個沒完,彷彿諸神召喚。一通同事,一通朋友,五通大Boss。
雨水在隧道口兩側匯集成小小的溪流。公司外也有小溪流,俗稱水溝。她以前常看大Boss 跟客戶在那兒抽菸,抽七星,偶爾抽萬寶路,後來大Boss 改抽電子菸,說要時尚,要年輕,問慧如要不要抽,她搖搖頭。
菸局可少,酒局卻很難推掉。不怪別人,她本就愛喝酒,初入職場便讓大Boss帶著走場面,應酬的局都有她,而她能喝能笑,大概也就不需要其他的了。
普悠瑪號出軌的那一年,大Boss 一聲下令,新人舊人老人記者全都趕往現場。第一線的採訪何其珍貴,她和搭檔的攝影大哥從鐵軌轉至醫院,隔日又回到被封鎖的鐵軌旁。那時才發現東部的隧道之多,貫穿諸多山體。
濕漉漉的手在回撥鍵周圍徘徊。這幾年大Boss 根本不下班後找她,她是棋盤上的棄子,能喝能笑但太有個性,假日不回訊息也不接電話是禁忌。
況且,還能有什麼事?最糟的情況早就發生了。獨漏,爽約,翹班,比那些都更糟的是這個當下,她尚未想出自己停下來的原因。應該在多年前就被找到的那個原因,至今仍疑雲重重,是一道謎。
***
十四歲那年,諮商師曾問她怎麼看待父的離去。她想好久,那整個下午以及之後的下午,她都因為問題像老鷹盤桓上空而恍恍惚惚。
父臥軌以後,慧如才忽然意識到身上有些難以解釋的症狀。生活的困難都是具體的;她常抽離,回過神時已經失去一大段時間了。
去過幾趟輔導室,在媽一邊操作波浪捲髮戰士的同時一邊解釋輔導老師的建議。應該去諮商。媽隨便選一家第一次免費的。
最後幾次的諮商,慧如慢慢喜歡上諮商師高高的鼻樑,像山脈,隔絕兩座橢圓的視覺之湖。她慶幸諮商師從沒要她放輕鬆,或強調慢慢來之類的鬼話,反倒那溫柔又鍥而不捨的態度吸引了她。她感受到諮商師明明知道自己有所隱瞞卻仍循循善誘,試圖撥開厚厚的雲層,找到關於她的真相。
某一段時間,她也努力尋找父真相。只是記者關注的從來不是真相,更多是流量,是能夠瞬間吸引眼球的東西。
入行後,她花大把的時間報導寒流保暖祕笈,也有夏天冷氣這樣開最省電的系列,一日狗仔跟拍明星出軌的證據,潛入某知名宗教團體蒐證,揭發該宗教領導靠信徒捐款成為一方富豪。
交通組,娛樂組,生活組,科學組。印象中,慧如曾經為了找一則獨家翻遍海內外新聞,最後聯絡了一所高中學校物理老師,那人兼職做Youtuber,願意讓慧如採訪,做幾個看似驚人但原理通俗的小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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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實驗倒是很成功。雨水讓她靈感湧至,她猛地向內走,縮回轟天巨響的隧道內,撥電話給室友。
「靠。」鍵盤聲像叢林裡的達達槍戰,子彈落下,接著是一連串問候隊友祖宗的語助詞兼口號。末了,那邊才傳來短短一聲:「衝啥?」
「我要說你女友的事。」
「妳那裡很轟欸。」
「我知道她那晚去哪裡。」
「妳在講什麼啦?」
「她去佛寺。」想了一下,慧如還是決定告訴他。她其實心疼室友的女友,跟瘋子在一起多不容易。
「是我跟她說的。她想找一個平靜的地方。」
「佛你爸。幹。」室友掛斷電話。
佛我爸。
慧如終於想起來了,想起後竟不自覺地撇撇嘴角。根本不是什麼大事,不是什麼讓她生命就此一轉的事。她只是在暴雨中被孤單莫名的情緒攫住,突然想念爸,而與爸最接近的地方是隧道。
伸長手臂,手臂與隧道的水泥牆之間有五根指頭和一片薄薄的掌心。她安安靜靜地觸摸潮濕的水泥壁,濕氣竄上來,像好久以前的某個場景,她那時不需摸石壁就能感受到黏滑的水氣。她那時的手中握有幾個硬梆梆的石頭。
可惜此時伴身的只有手機。電話又響起。來電顯示是大Boss,她提一口氣,氣憋在腹內才硬著頭皮滑開。未料那頭的人連試探和招呼也免了,單刀直入,全程沒她說話的空間。
「不要怪我不客氣,慧如妳也知道,妳最近沒心了吧。合約年底就到期,續約什麼的不用想。大家就好聚好散。說真的。妳這幾年很辛苦,妳以前有熱情,有幹勁,我都看在眼裡。可是這幾個月,不要說那麼靠近的,從去年年底開始 ... 」
一隻手撐著水泥壁,拿手機的另一隻卻先垂下來。她應該早把電話摁掉,也應該跟那頭喊收訊不好,等等,收訊不好。喊了沒用,那頭的人話一直講,一直講,她只好才頹然地坐回機車上。
此刻,視線被隧道拉長,時間竟然也一併被拉長,拉回過去。她望向遠方,隧道外的大雨霧茫茫,眼睛也霧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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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成一團。眼前的東西全都糊成一團耶。慧如眨眨眼,沒動,彷彿看到一堆一堆用便宜的橡皮擦擦過的痕跡。霧灰的,霧黑的。不用擔心。慧如的心裡有一塊沉沉的鐵石幫助她穩定,有經驗的事沒什麼好怕的。
她只是從一段時間跳到另一段時間。
光線從網格狀的紗窗投射進來。她摸摸自己的屁股,然後摸屁股下的那張椅子。果然,她已經不在機車上。不過那張椅子還真軟,她的身子一往前,就差點陷下去。還好大腿出力,撐著,往後挪,這才把身體穩住。
抬起頭。她得面對這裡的現實,面對眼前那個短髮的女人。女人鼻樑很高,很高,從平平的臉皮上橫空矗立。嘿,女人說,這不是妳的錯。
從喉頭深處發出一聲高亢的笑。慧如根本憋不住。哈。拜託。她澄清。當然是我的錯啊。大Boss雖然刻薄,但從不無緣無故找碴。坐在那種位置上的人哪,她知道,要搞走一個小記者不用等到現在。
怪的是女人沒回答,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她,問她要不要飲料。可爾必思好不好。甜甜的小朋友都很喜歡。
小朋友?慧如東張西望。女人的臉很熟悉,幾個字湧到嘴邊,頓覺情況不對,又縮回去。
妳有沒有想過報警呢?
職場霸凌嗎?慧如腔調裡笑意蔓生。
霸凌?女人蹙眉。我的意思是,爸爸把妳載到山上,載到山裡頭的隧道,然後呢?他對妳做了什麼?
慧如不知道她提爸做什麼。爸雖然帶她到小小黑黑的隧道。但爸除了對山壁怪吼怪叫,歇斯底里,就沒有其他的事了。她沉默地打量女人,看細細暖暖的陽光粒子浮在一件奶油色的毛衣上。
開那麼遠去山裡,妳早上不用上學嗎?
當然要。
但是妳整個晚上都沒睡覺。
我去學校睡。
慧如把可爾必思喝光,找時機去廁所尿尿。廁所的鏡子缺了一角,但她依然清楚地看到了那張臉。自己小時候的臉。五官還沒開,很多東西都縮在一起,眼睛,鼻子,嘴巴跟偽裝。她想起客廳的女人是她十五歲的心理諮商師。這裡還沒有大Boss,她還小呢,還沒走入艱辛的媒體業。
諮商的主題總繞著爸,以爸為中心向四周鋪起一張網。網一下子連接到以螢幕維生的媽,以她的長髮陀螺為樂的室友,繞一圈,回到爸的身上。爸晚上為什麼要帶妳去隧道裡面?
慧如不知道,這種時候,她只好和諮商師說起爸的神。隧道裡的神是爸的保護色,就像她也有屬於自己的保護色。爸說當初是神阻擋了TBM,這個工程根本不應該開始。觸怒神的下場,人不能負責。
諮商師的眼睛像沒有波紋的湖水,很平靜。
哪一種神?她問。
慧如不能回答。
像上帝那樣嗎?
慧如聳肩。誰知道上帝是怎樣。
那妳有沒有信仰?
當然有。慧如認為應該要這樣說。
妳的信仰是什麼?
想了一下,慧如說。我自己。
諮商師的嘴角撇出一個短小的弧度。只有一邊向上,看起來像歪掉的勾勾。
***
她的身子也歪歪的。看到房東那張黑黑圓圓但稜角分明的臉的時候,她歪歪的身子一下子坐直。
「那個。」房東停頓好久:「妳還好嗎?」
她當然不好。
「需不需要幫忙?」
「不用。」還沒想,話先像子彈飛出來。
「那個。」房東向前一步。
她沒動,只有眼睛瞪得老大。
手機螢幕閃出一道白光。房東把和朋友的對話紀錄攤在她面前。
「她找不到妳。很急。要不要撥電話給她。」
「喔。」慧如總算回神,逼自己開口:「好。我打給她。」
手機從口袋中擠出來,滑開第一眼是凌晨一點十五分。她按掉螢幕,又開一次,凌晨一點十六分。一瞬間,通知像機關槍,碰碰碰,綠色紅色黃色,成為夜空中繽紛的煙霧彈。
隧道現在都空了,許久沒有半輛車。房東說他晚上偶爾跑外送,十二點五十分才接到表姊的電話,給他兩點一條線,叫他去回的路程都騎一遍,看能不能找到那個死不接電話的女人。
「你眼睛真利。」她下評語。
「跟我的眼睛沒關係。」房東掃一圈空蕩蕩的隧道:「整條隧道就妳一個人啊。」
***
隔天,慧如中午過後才出門,大Boss 說得那麼直接,她要趕快到辦公室收拾東西。紙箱沒有,塑膠袋紙袋垃圾袋倒是一堆,她收好,日曆通知告訴她上次欠的人情今晚得還。
物理老師兼職Youtuber 的男人訂了義式餐廳,她赴約時畫上淡淡的粉底和眼影,應對公式如下,她會帶著淺淺的微笑聊天,不深入問問題,也不深入回答問題,她不用演就能展現出一個無聊女人的特質。
可惜,無聊女人一眼就被那人皮夾裡的照片給吸走,冷靜一瞬間破功,卻成了微微顫抖又萬分激動的混合式熱情。照片是一群工地的男人,她不知道是自己眼花還是真的看到了,終於看到了,看到爸年輕的樣貌。
儘管如此,她還是逼自己吃完那盤義大利麵後才開口。
物理老師沒吐露很多,他說那是好久以前。二十年前,不對,三十多年前。說完不好意思地笑,居然精確爆出自己的年齡。
總之,他擺擺手,說自己曾經在竣工前去過一次,當時他還小,被帶到工地的休息區寫作業。聽說當日有人被一種機器捲入,很大型的機器。想了片刻,還是說不出機器的名字。慧如趕緊用手機查圖片,是這個嗎?是不是這個?
對。對。對。
他說意外發生之後,目睹整件事情的工程師在隧道內大吐特吐。
慧如立馬指向照片,指著爸問,工程師是不是這個人?
物理老師不知道。然後他指了照片中另一個黑皮膚的男人,說這是我爸,工程期間他有一條腿被怪手輾過,現在還埋在隧道裡,跟山一起。
跟山埋在一起的還包括慧如從來沒告訴諮商師的童年紀事。比如一到隧道她就變成四稜砂岩。那樣堅硬,強大,無人能夠傷害她。偏偏她卻傷害了別人。四稜砂岩傷害了TBM。她傷害了爸。
從單一卻反覆的事件中向前推導,溯源,拉線頭。拉出的感受拼貼一張張破碎畫面,也終於拼貼出爸第一次帶她上山時走的彎彎山路,山路讓得利卡變成嬰兒搖籃,她睡得昏天暗地,無夢且安穩。車停了沒醒,爸靜悄悄地把她抱入隧道。她躺在全然無光的空間,背緊貼著那一片滴水的岩壁。是因為濕氣才逐漸睜開眼睛的。她以為室友尿尿在她背上。一驚,趕忙坐起,從黑暗到另一個黑暗的瞬間,她聽到爸的聲音。
想都想不通。
想不通爸為什麼要帶自己來這裡。
想不通當時,她明明還那麼小可是防衛心卻特別重。(估計是在室友的淫威下訓練出來的結果。) 也想不通她為什麼在深深的漆黑之中生出一股巨人之力。
她很確定自己非常清醒,沒假裝在不遠處發出嘶吼的人不是爸。她知道是爸,也知道那種吼叫聽起來有一點像哀號。我是TBM,我是TBM。爸的咆哮裡她唯一能辨識的是這一句。
慧如的背脊打直,整個人平貼在弧形的山壁。便是在這時,她的脊椎融入隧道,成為隧道一部分,也成為那座山脈中最為堅硬的岩種。那麼,她當時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與爸無關,是她起的頭。
是她心裡有惡劣的,歪曲的,不光明的念頭。畢竟,在爸提起四稜砂岩以前,她就已經是四稜砂岩。只有變身成四稜砂岩才能面對家裡的日子。
彎下腰,她向山道中的碎石頭摸去。石頭濕滑,沾滿泥土,而且有非常尖銳的一面。高舉手臂,想像自己是棒球投手。向後,向後,拉長的肌肉產生好大的阻力,然後彈回來,手臂朝前,石頭往聲音的方向飛擲而去。
爸的怪吼停了。片刻跑到她身側,呼吸急促,胸口劇烈地起伏。
小如。對。就是這樣。
她不敢說話。她不敢相信自己做的。
再丟一次。
她說不要。
拜託。妳這次丟用力一點。
她問為什麼。
妳不要問為什麼。爸突然變兇。聲音貫穿又黑又冷的空間。
她說那我不要。接著,手臂很用力甩幾下。
小如。我是TBM。妳要殺死TBM。
她乾脆不說話。
妳是TBM的剋星。
TBM到底是什麼?她根本不知道爸在說什麼。
TBM 就是壞人啦。爸好激動,抓住她的肩膀,但她一扭就掙脫,看爸轉動的眼珠子猛地跌落,墜入深暗的谷,然後在谷底變成 TBM;頭往牆上撞,撞不夠,改成鑽,鑽啊鑽,鑽得額頭斑斑血跡。小如。現在。現在拿石頭砸我。用力砸我。
慧如竟然真的被蠱惑。她沒有呆成化石,只是行動之前一直抖。空抖。
***
朋友的家多裡多了一個水族箱。長方形透明的盒子,上頭有小小的燈,裡頭只見水草不見魚。怕養死嗎?慧如笑問。
朋友搖頭卻不否認。慧如搬來的那兩盆迷迭香已死,證明她對園藝上毫無天分。是颱風的問題。朋友自有套說法。沒有太陽本來就會枯萎嘛。至於水族箱。不知道什麼原因,朋友竟閃爍其詞,一下子說養美觀,養心情好,一下子說水族箱放在這個位置對身體有幫助。
對身體有幫助?
慧如向後退,仔細審視一遍這一房一廳一衛的格局。連廚房都是從玄關搶來的空間,在鞋子和溼答答的折疊傘旁煮飯,現在硬是在牆邊的矮方桌放一個水族箱,她跟朋友說,早睡對身體有幫助,運動對身體有幫助,辭職說不定對身體有幫助。失業之後,她大方地失去時間,不用擔心曠職或翹班。可是水族箱?
唉唷。朋友拍她的肩膀。妳好較真喔。
慧如皺起眉頭。
隔日,陽光從微開的窗簾縫隙如金色瀑布撒落。朋友一早出門上班,慧如則睡眼惺忪地看見她幫只有水草的水族箱換水。中午她聽見門鈴聲。慧如從陽台向下望,沒看見黑貓或快遞的車子。她也沒叫外賣。
「嘿!」
「嘿!聽得到嗎?」
她向前,探出頭。
「那個。是我啦。」
房東賣力地招手。
慧如一愣,馬上打電話給朋友,朋友上班忙,耳邊是馬路的轟響和極快極快的步伐,大概在趕時間,一邊說話一邊有重重的呼吸。等一下喔,我回訊息。等等,妳剛剛說什麼,房東,我表弟?
他在樓下。
今天下午沒空耶。朋友嘖了一聲。那個豬頭客戶到底要跟我改幾次時間!妳說我表弟在樓下幹嘛?
我不知道。
叫他打給我。
喔好。
等一下!
朋友靈光乍現,哎呀好大一聲。我叫他來的。
他來做什麼?
掛平安鏡。頓了片刻才解釋,我最近不順,想改一下風水。
慧如不曉得房東還能當法師用。
平安鏡是一面圓形鏡子,中間貼紅色小貼紙,房東說那是金剛神咒貼。掛鏡前,房東先把手機拿出來,放在水族箱旁邊,設了一個鬧鐘提醒,因為要看時辰。接著他走到陽台,讓鏡面迎接陽光,反射出一道極其亮眼的光芒。而慧如就坐在屋內,眼盯倒數的電子計時器。四,三,二,一。噹噹噹。
房東這時轉身,念起金剛神咒,邊念邊把鏡子掛到大門的中間。他說這裡是路衝,所以才要掛鏡也要放水族箱。水也有化煞的功能。煞氣重的話,水很容易混濁。
門打開,慧如已經站到門邊。門上掛鏡,她臉上掛笑。室內的空間真小,一點也不適合坐著聊天,而且他們不是需要聊天的關係吧。
掛完鏡,門把向內,向自己,她親切地把房東的包包拎在手上,準備隨時給他。不過房東接過包包後一動也不動,反而向內翻,翻出一盒巧克力和一瓶酒。
慧如怔忡地看他,他黑黑的臉上有一絲羞赧。
「那個。」
慧如直覺想把門甩上。
「沒有啦。」
沒有什麼。
「我覺得,我還是要說一下,不能就這樣。」
慧如的眼神有一點渙散。她不喜歡這種場合。
「遷戶籍的事情是我太神經病。」
神經病。現在提這種事也神經病。
「所以,那個。」
慧如握著門把的手忽然變得好用力。
「就是。真的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嗎?沒來有地,慧如用盡全身力氣,握住那個不銹鋼的門把。握得好緊好緊,指骨發白,發青,發出疼痛,發出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恐懼。她等那麼久才不是為了聽這個。此時此刻,她的臉上還掛著招牌微笑,沒關係,沒事的,她肯定要這麼說,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人送走。
「掛平安鏡的話,什麼煞都可以化嗎?」
開口的時候她好驚訝。聲音其實很平淡,居然是真的好奇。房東也愣住了。他隔了一下子才回過神,慢慢解釋學了好多年的易經。他上易經的課,他說影響風水的關鍵是陽光,空氣,水,植物,顏色和形狀。
「多兇的煞都能化掉嗎?」
「要看情況。」
「那石頭會不會影響?」
「石頭?」
慧如欲言又止,最後搖搖頭。她是不是瘋了,她剛才到底想問什麼。想問能不能化去硬度比隧道鑽掘機更硬的岩石煞嗎?才沒有那種東西。還是說,她想問平安鏡能不能化掉她,化掉她整個人,化掉她跟隧道的古怪連結,化掉她的憤怒和因憤怒而動的念頭。那麼再來呢?她期待一面鏡子能做什麼?
鏡子化不掉的,就扔進水族箱好了,就把所有的扭曲與邪惡通通丟進水族箱內。一切都將在密閉的空間浮浮沉沉,最後由水草吸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