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日本的時空膠囊系列||松尾芭蕉(2)-奧之細道之芭蕉帶你去旅行(上)
我想用聽的之~podcast說書版
延續上一篇的內容，現在大家應該對俳句有了初步的認識，也對松尾芭蕉這位日本江戶時代的推特網紅不這麼陌生了吧。這一次，我們就藉由他當時出版的推特貼文合集「奧之細道」內容，來看看到底他在「高齡」46歲的壯遊路線中，經過了日本哪些地方?途中又發生了甚麼趣事呢?
「奧之細道」到底是指哪裡?
許多人第一次聽到「奧之細道」時，大多會聯想到日本的東北地區，以為「奧之細道」就等於整個東北。但其實，松尾芭蕉從江戶(東京)出發之後，一路往北只走到了岩手縣一帶，就開始往左飄移到了山形縣的酒田；接著便沿著日本海一路往南走到福井縣的敦賀；最後經過滋賀縣來到了岐阜縣的大垣(參見下圖紅色路線)。因此，奧之細道不僅沒有跨到東北的青森縣，甚至還繞到了日本海沿岸與內陸的岐阜縣。
在這條耗時長達五個月、距離六百里（約為2400公里）的老年背包客壯遊路上，他追隨著五百年前的偶像西行法師的腳步，經過了許多地方，遇到了許多人，也發生了許多事。芭蕉簡單地用了50篇的貼文(俳句)，記錄下自己沿途所見與感想，集結成總共也不過才不到1000字的推特發文合輯(奧之細道，文末有附上每一句俳句的日文原文，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參考)。書中的文字雖然精簡，但卻富含情感與幽默感，下面，我們就簡單地將他的旅程分為前、中、後段，隨著旅程的進展，挑選幾則他的貼文，來看看他在旅程中心境的變化吧。
一、旅程前段:出發~中尊寺
行前準備，把房子給轉讓出去了:草の戸も住替る代ぞ雛の家
芭蕉選在偶像五百歲(西行500回忌)的那一年(1689年3月27日)出發，對他自己來說，這一年是特別有意義的，而且其實在這趟旅程之前，其實他就已經「小」旅行過好幾趟了，所以，即便曾有學生因為擔心老師年事已高(46歲!!)，難保不會在旅途中發生甚麼意外而阻止過芭蕉，但他仍執意要出發。於是，最後妥協在學生河合曾良(以下簡稱 曾良)的陪伴與照顧之下，踏上這趟偉大的壯遊。
其實，芭蕉自己也心知肚明，已經46歲的自己，早已不是年輕小夥子，在旅途中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外或生病，而且就此在旅途中就登出人生也不一定。因此，他在出發前便把自己的住宿-芭蕉庵-整理妥當，並轉手給下一戶人家。於是，在正式出發離家之前，他便來上了一首俳句，以做為整篇奧之細道的開頭。他說:
「草の戸も住替る代ぞ雛の家(くさのとも すみかはるよぞ ひなのいえ)」
「即將接手這間草屋的，擺滿雛型娃娃的家(NANA濕婦的不負責翻譯)」
他應該是一邊看著自己這間簡樸的茅草屋，想像著即將搬進來的人家，在家裡擺滿了雛型娃娃的畫面，寫下了這段PO文。文中的「茅草屋(草の戸)」與「擺滿雛型娃娃的家(雛の家)」呈現了兩極化的對比，有點透過茅草屋易主這件事情，來表達世間萬物的無常感；同時，雛型娃娃通常是日本人在女兒節(三月三日)的時候才會擺出來的，所以「雛の家」其實就直接點出了他是在「初春」的時候，就開始為了這趟旅程做準備(這就是季語的運用)。這種抱著可能不會再回來的心情而出發的壯遊，如果換成是我的話，應該也會在離開家的時候，回頭對著房子拍張紀念照留念吧。
依依不捨地出發:行春や鳥啼魚の目は泪
接著，場景來到深川的碼頭邊(是的，芭蕉與曾良是搭船來這的)，芭蕉與曾良背起行囊，回頭望向來送機(恩...我是說來餞別)的友人與學生們。他們知道老師是多麼想踏上這趟旅程，畢竟老師連自己的家都處理掉了，所以任誰都無法挽留他的；但同時他們也知道，老師此行出發後，說不定就無法活著回來，因此大家都依依不捨地與他們道別，而這一別，非常有可能就是永別了。這一幕讓芭蕉有感而發地又PO了篇推文，他說:
「行春や鳥啼魚の目は泪(ゆくはるや とりなきうおの めはなみだ)」
「晚春時分，鳥悲啼、魚濺淚(NANA濕婦的不負責翻譯)」
這次的季語是「行春」，意指春天的尾聲。在這個晚春時分啟程，臨別時鳥兒悲啼、魚兒也難過到噴淚了。由此可知，芭蕉在出發的時候，雖然心裡充滿了期待，但同時也是含著淚與親友們道別的。
這個畫面讓我想到好~久以前，我要到日本打工度假的那一年，出發的那一天，我家老木帶著狗狗載我到機場、好朋友們也特別來機場送機的畫面。雖然只有一年，但那應該是我從小到大連續離家時間最長的一次，所以老木最後還是忍不住撇了兩滴淚。而我的心情雖然不像芭蕉一樣悲壯(畢竟我還年輕，而且很明確地知道，只要一年就會回來了)，但還是有點鼻頭酸酸的，所以芭蕉當下那種對旅程的興奮與對親友的不捨，兩者參雜在一起的複雜心情，我真的可以理解。有趣的是，我當年也真的在進關之前，跟老木、朋友拍了照打卡留念，這不就跟芭蕉在這一刻PO了篇推文是一樣的嗎XD。
金光閃閃中尊寺:五月雨の降残してや光堂
出發之後，芭蕉與曾良一路往北，途中經過了大家耳熟能詳的日光、仙台、松島...一路到了此行的最北景點「中尊寺」。芭蕉之所以想來到這裡，無非是追尋他的偶像西行法師的腳步而來，有趣的是，西行法師500年前曾經來過這一帶兩次，第二次是為了東大寺的興建而來向這裡的角頭老大藤原氏募款；而第一次就是為了追尋他的和歌偶像(跟他差距了約100年前的人)能因法師的腳步而來。這樣看起來，只要追星活動能繼續傳承下去，東北的景點應該就能一直這樣繁榮下去。
話說，當年西行法師來到岩手縣平泉這一帶時(岩手縣的中尊寺、毛越寺等，在2011年被指定為世界文化遺產)，剛好正值這裡的角頭老大藤原家的極盛時期，不僅親眼見證了還是金光閃閃的中尊寺金色堂(註1)，也欣賞了一整片的櫻花海，並聲讚道:「原來除了吉野山一帶，這世界上還有如此令人驚艷的櫻花啊~」。西行法師在兩趟旅途中，沿途所留下的歌句，當然都讓芭蕉對於平泉一帶充滿了幻想泡泡；這就像我們現在看到別人的遊記與打卡照片後，就會對某個景點或旅宿充滿了期待與幻想。不過，畢竟芭蕉與他的偶像造訪的時間相差了將近500年，這五個世紀以來，早已物換星移、人事已非，芭蕉當然明白這一點，也有心理準備，不知道當年金光閃閃的光堂，如今變得怎麼樣了呢?
芭蕉在來中尊寺之前，先去造訪了一些與當年藤原家有關的遺跡，沒有意外地，別說是當年西行所見的櫻花美景早已不在，就連年藤原老大所打造的黃金國度，也大多在這將近五世紀的歲月中，因戰亂或火災而消失殆盡。碰巧，時值初夏的梅雨季節(五月)，連夜下不停的梅雨，為這些景點增添了一分蕭瑟感。但令他驚喜的是，當他來到中尊寺時，卻看見矗立在梅雨中的金色堂，激動又感動地芭蕉，當然馬上又PO了一篇推文，他說:
「五月雨の 降り残してや 光堂(さみだれの ふりのこしてや ひかりどう)」
「長年梅雨催萬物，唯獨光堂永續存(NANA濕婦的不負責翻譯)」
這句推文中的季語就是「五月雨」，大白話地直接標明了就是農曆五月的梅雨季節，光看這三個字就給人一種溼答答的感覺。而且在日本人的觀念中，梅雨季的潮濕會讓東西發霉與腐壞；而「降り(降雨)」則是隱喻了「経る(經過、經歷)」的意思，所以「降り残してや」意指金色堂那怕經歷了五百年來的梅雨(象徵各種戰火與劫難的摧殘)之後，卻奇蹟似地在原地持續閃耀著光芒。
此外，也有人提出另一種解釋，說「降り残してや」是指到處都在下雨，唯獨金色堂這一塊沒下，因為當時芭蕉看到的金色堂，是已經穿了雨衣的金色堂。原來，早在西元1288年(鎌倉幕府時期)時，建了約160年左右的金色堂(西元1124年建)，就因為長年風吹、雨淋、積雪、加上鼠害等因素，而造成嚴重毀損，因此當時的鎌倉幕府便下令幫它蓋一座覆堂(包覆在金色堂外面的木造建築，當時也稱為「鞘堂」)，就像雨衣一樣把它包起來，以避免金色堂繼續毀損下去。厲害的是，這件雨衣一穿就穿了600年左右，一直到了1965年，才幫金色堂換了現在我們所看到的新的覆堂，真正的金色堂也在整理過後被放到一個好大的玻璃櫃裡好好保存。至於本來用來保護金色堂的舊覆堂本身，則被列為重要文化財之一，被移到附近另外做展示，而且中尊寺還在舊覆堂旁立了一尊松尾芭蕉的銅像，如果有去到中尊寺的話，別忘了跟他打聲招呼喔。像這樣用穿雨衣的方式來保護建築的方式，其實我們台中的寶覺禪寺中也能看到，甚至日本人也曾經討論過用蓋覆堂的方式，將廣島縣的原爆圓頂屋保存下來。
現在的覆堂，西元1965年建，鋼筋混凝土造/照片來源:NANA濕婦
回到芭蕉的PO文中，由於當時他看到的是穿了雨衣的金色堂，所以的確是符合「降り残してや」的說法，就唯獨金色堂沒被雨淋到。因此，對比於他之前一路上在細雨中所見到的蕭瑟的斷垣殘壁；如今出現在他眼前的，正是跟他偶像當年看到的是同一棟，閃耀著光芒的金色堂啊!這真是讓他又驚又喜，因此最後用了「光堂」兩字，來形容眼前所見到的金色堂。附帶一提，我們現在去中尊寺看到的金色堂，就是跟芭蕉、西行他們所看到的是同一棟呢，雖然被包覆在覆堂的玻璃櫃內、雖然不能拍照，但每每想到可以跟跨時代偶像們親眼看到同一個畫面，不免還是會覺得很神奇。
二、旅程中段:中尊寺到出羽三山
結束了這趟旅程最北邊的造訪地「中尊寺」之後，芭蕉與曾良開始往西邊的山形縣前進，並預計造訪至今仍是日本人心中的靈氣聖山「出羽三山(羽黑山、月山、湯殿山)」。然而，要從岩手縣走到山形縣，中間必須橫越奧羽山脈(太平洋與日本海的分水嶺)才行，這段看似不遠的距離，其實是必須翻山越嶺才得以抵達的。
入住尿前之關AIRBNB採到雷:蚤虱馬の尿する枕もと
某個下著大雨的傍晚，沿途翻山越嶺的山路，早已讓師徒兩人精疲力盡，他們沿途挨家挨戶地找，卻怎麼就是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地方。就這樣找啊找著，終於，他們拖著疲憊的身心來到了一個叫做尿前的關(鳴子溫泉附近，註2)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人家願意收留他們。由於當地是馬的產地，所以有許多住家的建築設計，都是與馬廄都是連在一起的，但由於當時因為天色已晚，所以兩人沒想太多，就懷抱著感恩的心借住一宿了。
他們萬萬沒想到，到了晚上入睡之後，這才是災難的開始。由於馬廄就在屋內，所以睡到一半就因為滿屋子的蝨子跟跳蚤咬得全身發癢、輾轉難眠；就已經很淺眠了，不料此時隔壁的馬兒尿意上來，撒了一泡又長又響的尿。如果你是芭蕉，我猜你應該也會跟他一樣，心情想必是差到極點了。於是，就像我們在旅程中不小心住到很爛的airbnb的時候，也會想要來拍張照發文一樣。於是，反正已經睡不著了，芭蕉便坐起身來，半夜在這間airbnb裡PO了一篇推文，他寫到:
「蚤虱 馬の尿する 枕もと(のみしらみ うまのばりする まくらもと）」
「蝨子、跳蚤，還有馬尿尿在我枕邊(NANA濕婦的不負責翻譯)」
蚤虱 馬の尿する 枕もと/圖片來源:擷取自「100分de名著 松尾芭蕉 おくのほそ道」
雖然這首俳句不是常常被人提及的佳作，但卻是我在「奧之細道」中最愛的一句，因為從這裡完全可以看到芭蕉的「人性」。我發現自己在現實生活中也是，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可以在團中遇到許多「名人」，可能是別人眼中尊敬的老師、社經地位很高的菁英分子、演藝圈有名的藝人、又或是網路名人等等都有。早期，我在遇到這些人的時候，其實心裡不免都會有點害怕；但隨著遇到的人越來越多之後，這才越來越能以平常心面對他們。因為我知道，這些人也跟我們一樣，也會放屁、也會鬧脾氣，尤其是當他們開口跟我說想要來杯可樂、或是想吃燒肉跟拉麵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就會突然覺得他們親近好多。而松尾芭蕉特別將這一句放進奧之細道中，用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幽默手法來表達旅程中刻苦艱辛的一面，這種苦中作樂的「人性」，應該就是讓我覺得他很親民、且想要多認識他一點的原因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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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100分de名著 松尾芭蕉 おくのほそ道」
★註1(中尊寺金色堂):平安末年(約西元1100多年)，藤原氏在遠離京都的東北地區打造了一塊黃金國度，當時這裡是人口僅次於京都的第二大都市。他們靠著東北地區富含的金礦與宋朝交易，且刻意遠離京都，不參與任何政治活動，立場保持中立。經過藤原家前後四代的努力，不僅在東北地區自成一國，在持續了將近百年的平安盛世中，以佛教淨土思想為中心，打造了許多庭園與寺廟，後來發展成獨樹一格的平泉文化。現在最為人知的，就是中尊寺中貼滿金箔的金色堂，其與京都的金閣寺、日光的日光東照宮並稱為「日本三大金色堂」。前面兩者我們在之前的內容中，已經介紹過，最後一個中尊寺金色堂，就待之後再來補上嘍。
★註2(尿前之關):關於「尿前」這個有趣的地名，據說是跟源義經有關(當然也有其他說法，但NANA濕婦私心覺得這個最有趣)。當年源義經在逃難途中，來到了現今的鳴子溫泉時，剛好他的小孩出生了，出生後便放聲大哭，因此將此命名為「鳴子溫泉」；而附近的「尿前」，則據說是這個孩子撒第一泡尿的地方，所以才會變成這麼奇怪的地名(那不就還好不是拉第一坨屎的地方，否則這裡的命名不就...。
★おくのほそ道 俳句集
草の戸も住替る代ぞ雛の家
行春や鳥啼魚の目は泪
あらたふと青葉若葉の日の光
暫時は滝に籠るや夏の初
夏山に足駄を拝む首途哉
木啄も庵は破らず夏木立
野を横に馬牽向よほとゝぎす
田一枚植て立去る柳かな
風流の初や奥の田植歌
世の人の見付ぬ花や軒の栗
早苗とる手もとや昔しのぶ摺
笈も太刀も五月にかざれ帋幟
笠島はいづこ五月のぬかり道
桜より松は二木を三月越
あやめ草足に結ん草鞋の緒
夏草や兵どもが夢の跡
五月雨の降残してや光堂
蚤虱馬の尿する枕もと
涼しさを我宿にしてねまる也
這出よ飼ひ屋が下の蟾の声
眉掃きを俤にして紅粉の花
閑さや岩にしみ入蝉の声
五月雨を集めて早し最上川
有難や雪をかをらす南谷
涼しさやほの三日月の羽黒山
雲の峰幾つ崩て月の山
語られぬ湯殿にぬらす袂かな
あつみ山や吹浦かけて夕涼み
暑き日を海に入れたり最上川
象潟や雨に西施が合歓の花
汐越や鶴脛ぬれて海涼し
文月や六日も常の夜には似ず
荒海や佐渡に横たふ天河
一家に遊女も寝たり萩と月
早稲の香や分入右は有磯海
塚も動け我泣声は秋の風
秋涼し手毎にむけや瓜茄子
あかあかと日は難面も秋の風
しをらしき名や小松吹萩すゝき
むざんやな甲の下のきりぎりす
石山の石より白し秋の風
山中や菊はたをらぬ湯の匂
今日よりや書付消さん笠の露
庭掃て出ばや寺に散柳
物書て扇引さく余波哉
月清し遊行の持てる砂の上
名月や北国日和定なき
寂しさや須磨に勝ちたる浜の秋
浪の間や小貝にまじる萩の塵
蛤のふたみに別れ行秋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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