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冷凍水餃吃得那麼美味。她的神情,就像在吃一種承諾,某種終於解脫的東西。
租下一層老舊公寓的一樓,從下午兩點一路陪伴到凌晨四點,雖說是咖啡館,不過有賣水餃、炒泡麵、涼麵和三合一湯。
店裡開了十多年,最久的一名客人也待了這麼久,她是一名女人,暫且就叫她黑咖啡小姐,因為她每次來都點大杯熱美式,不論冬或夏,從20幾歲到過了30幾歲。
她通常會在晚上九點準時推開門,坐到吧檯桌前打開電腦,我也會如期替她煮好咖啡。她總是埋頭打字,除了微笑、點單、結帳,幾乎沒有其他多餘的言語。偶爾我瞥見她的電腦螢幕,猜想她是在寫小說,或者是在嘗試著寫一部從未寫完的故事。一杯黑咖啡,從九點喝到凌晨三點半,每隔一個小時,她會起身去外面抽根煙。她的生活像一條平行線,與這間咖啡館交匯,卻從未真正融入其中。
直到那天夜裡,例外發生了。
接近午夜,我站在洗杯子的角落,眼神不經意地落在她身上。她還是在打字,只是突然間,我看到淚水從她臉頰無聲滑落。她捂住嘴,試圖壓抑住哭聲,但那隱約的啜泣聲,還是在寂靜的夜裡回蕩。
她走出門,手顫抖著試圖點燃一根煙,但那火苗仿佛也拒絕了她的悲傷。我走過去,借給她一把火,順便自己也點上一根。兩個人靜默地站著,仿佛在等待什麼,又仿佛什麼都不需要等待。夜風輕輕吹過,帶走了煙霧,卻留住了某種無聲的共鳴。
「你一輩子都會在這裡嗎?」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那時,我正處在人生的迷霧中。經營咖啡館並不是件輕鬆的事,日復一日,凌晨四點關店,早上卻得爬起來準備下一天的生意。漸漸地,身體開始不堪負荷,而開在深夜的店,意味著要面對無數複雜的人與事。更何況,這間咖啡館的存在,本來就只是為了再見一個人。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能見到她。甚至,我也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麼。
我模稜兩可地回答她。
黑咖啡小姐沒有再追問,只是低頭,像是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我忽然問她:「妳是在寫小說嗎?」她點了點頭,說她那部小說已經寫了很久,卻從未完成。
我笑了笑:「沒關係的,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未完成的東西吧~」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低著頭,輕輕地踩著腳步離開了。地上,悄然落下一滴淚。那是我們唯一的一次對話。
後來,她依舊如往常般來來去去,彷彿那一夜從未發生過。但奇怪的是,自那以後,我總是等待著她推開門的那一瞬間。
然而,世上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有一天,她不再來了。
起初,我時常胡思亂想,擔心她是否出了什麼事。一個月後,那種焦慮漸漸淡去。我習慣了她的缺席,就像我曾習慣她的存在。
大概是半年,或者快一年後的某一天,門突然被推開了。她又回來了,但我幾乎沒認出她。她變了,穿著打扮都不同,彷彿成了一個正在戀愛中的女人。
她走到吧檯前,微笑著,但這次沒有點咖啡,而是點了一份水餃。她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她一直想吃這家的水餃,但總跟自己說,寫不完小說就不許吃。她一直這樣鼓勵自己。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冷凍水餃吃得那麼美味。她的神情,就像在吃一種承諾,某種終於解脫的東西。
或許,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完成的。只是,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