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了的答覆【短篇故事】

「最駭人的是，社會上充斥各式病態的人，卻能日復一日正常運作下去。」──景美任愚，自由撰稿人

1

 下午……四點……零一──零二分……

 頭頂的鐘的秒針剛與分針分開。從他站的位置往上看，分針就像貼在數字”12”的”2”上。鐘面有些泛黃，還有髒污、黑痕跡；應該很有歷史了……二十……呃不──三、四十年了……嗎？他思忖；比他進公司還早、甚至更以前……就在了。粗算一下，他進這間公司上班，也差不多，五……或，六年了……嗎？──秒針看起來像卡住，以為故障，原來是錯覺──分針……還不動嗎？噢動了──稍微往”1”那邊走了一小步……要滿六年了嗎？

 「……搞成這樣，不想幹了是不是？──有沒有在聽？」

 呃嗯……嗯。

 看來還要罵很久……噢──零三……還有57分鐘……3,400多秒要度過……嗎？

 「我跟你講──今天不搞定，你不要下班了！──給我弄好，我告訴你。」

 他啜鼻。

 「明天早上我來，沒看到修訂版擺在我辦公桌上，我告訴你，」一手擺在脖子附近一畫、比出砍頭的手勢，「你就準備捲舖蓋滾蛋。」

 啊……

2

 手錶顯示……6點58……59分。

 文件檔的輸入符號停在中斷的語句。

 看樣子來不及在8點前完成。

 他伸懶腰，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嘆了口氣。

 他起身、拿起菸灰缸，一手插口袋、摸索放在裡面的菸盒，走到後頭的吸菸室。

 點燃菸頭的同時，他忽然想到：剛過31歲 生日了？──但忙到忘了替自己慶生……哪怕是買一手啤酒、躲在宿舍吃串燒──

 算了。

 菸緩緩升空。菸灰快要散開──「燙──」

 他反射性收回手，而燒不到半支的菸不曉得被甩到哪了。他洩氣地抽出新的一支菸，重新點燃。

 他又想到：自己儼成「資深員工」──自從「陳伯」、「七仔」、「阿姑」退了，還有「旺欸」、「蔡仔」兩位同輩離職以後──還待在公司的老鳥只剩他自己。

 遙想25歲稚嫩的他：

 「請各位同事、前輩多多指教──」

 如今，只是個小腹凸出、年過三十，沒車、沒房，又沒老婆的廢材大叔。想到這挺感慨的。

 念書的日子已如過往雲煙；他儼然忘記當初寫碩論的艱辛：當初連續好幾天失眠改論文趕著畢業、被指導教授打回票、被迫跑回圖書館找更多資料──碩論題目也幾乎忘了。

 菸又燒了半根。

 菸緩緩升空。

 他習慣性打開批踢踢，隨便看幾篇推文打發時間。

 【新聞】校園殺人案兇手確定逃死

 【……】民國1XX年，趁放學時間闖入校園……隨機砍殺國中男學生……改判無期徒刑。最高法院昨天駁回檢察官上訴，全案定讞。

十五……十六年了嗎？

 他回想起國二升國三的暑假，暑期輔導期間，座位抽屜被塞了一個白色信封。當時，他以為是誰在弄他；用力抽出信，差點氣得用力撕碎。一翻過來，他就發現背面是用一顆小巧的紅色愛心貼紙封緘的。他心一抽，理所當然理解信封的含意。深怕損毀裡面的信，一邊小心翼翼用指甲尖端摳開貼紙，他邊想「是班上的她嗎？」還是「她？」

 看不出跟「她」有什麼曖昧──平常打打鬧鬧……那倒是。但，不太像會喜歡自己。

 他開心嗎？應該是滿開心的──畢竟是人生第一次收到「情書。」

 他將失去黏性的貼紙反摺、掀開封口；裡頭是張滑面紙卡，上頭寫滿密密麻麻的字。

怕寫字的那面被指尖的油脂弄髒，他彆扭地用指關節緩緩推出內容物。摸信之前，他還撩起衣角，用制服反面仔細擦拭指頭上的油份，直到乾澀起皺，才敢撥開信卡。

標致的字體，肯定是女生寫的。他如此判斷；跟自己肥大、歪斜的字體比起來，寄信的「這個女生」寫的字真的很漂亮。

那個時期班上女生好像滿流行手寫字的，他心想，「這個女生」應該很勤著練字吧？

給：楊信豪

 對不起 ，好像給你造成困*扌憂了。

 其實，好害怕，不敢給你這封信。心裡有好多話想寫下來，可是，又怕*赫到你。

 對不起。覺得很莫名其妙，對不對？你根本不認識我，對不對？怕你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會知道你的名字？

 我有問小晴，問說知不知道11班的亮宏。她說，亮宏是她國小同學。我又問她亮宏跟你好嗎？她說還不錯。

 想說問亮宏，但是太害怕了。怕被你誤會。

 不是故意要偷看你。我們班跟你們班上同一節體育課。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我也是運動會那次之後才知道，原來我們上同一節體育。

 不知道，記不記得？好怕你說不記得。我都記得。大隊接力的時候，我棒子沒接好，掉到地上。好怕我們班跑最後，結果跌倒。記得我的膝蓋流血流*的好*顏重喔。當時，我一想到害班上輸掉，忍不住就哭了。我一直都記得喔。你跑過來，扶我到油漆那邊，給我手*怕。那個時候，好像就不痛了。好像就忘記膝蓋還在痛。換胸口悶悶的。記得嗎？好怕你不記得。你陪我去保健室。然後，好奇怪喔，對不對？我記不得那時在幹嘛。好像聊天聊很久。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做。你就一直待著，待到快閉幕典禮。

 我忘記聊什麼了。只記得，好後悔喔。忘記問你的名*子。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你。只是，好害怕跟你說話。好怕你怕我、躲我。對不起，只敢用寫的。

 我們都要升國三了。我怕再不給你這封信，之後要備考，就沒時間了。

 你如果覺得困*扌憂，把信丟掉或撕掉都沒關係。不用跟我說，我都會接受。

 謝謝你願意打開這封信。只要看著你，我就很開心了。

 返校日打掃完，可以到子母車後面嗎？希望你來。就算來罵我也沒關係。

 最後，我還是想說。

我喜歡你。

3

 7點28……29分。

 剛捻熄的菸屁股像插三炷香。

 他決定回去電腦桌前，拚拚看9點前離開辦公室。

 「抱歉……學長……真的很抱歉……」

 剛入職不到兩年的學弟滿臉歉意。

 「沒事啦，還可以補救。」

 「我看……我也留下來。」學弟眼眶泛紅，眼淚都快奪眶而出。

 「不用啦，我自己弄比較快，你先回去吧。」

 目送垂頭喪氣的學弟，他內心感慨萬分：上一個離職的新人就是因為被臭罵一頓就離職了。人家態度颯爽，離職信周末以前就遞到主管辦公桌上了。這也難怪：這群小自己四、五歲，青春洋溢、活力充沛的青年的人生有好多種可能。他們年輕，只要喜歡，隨時就離職；看愛幹嘛就幹嘛，愛去哪冒險就去哪闖蕩。身為小組長，又患有嚴重步入中年焦慮症的他，只好摸摸鼻子扛了下屬的爛攤子。

 不知為何，他迄今記得那封信中每一個字；恐怕是每天下班回租屋處，第一件事不是脫下衣服進到浴間盥洗，而是坐在電腦桌前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讀過一遍那封讀過數千次的信。

 他突然想到：如果「那個女生」到我這個年紀了，該是長什麼樣子？她會不會理了短髮，成為幹練的辦公室淑女？抑或，早已找了好夫婿嫁了，正在家裡帶孩子？又或者，成了美食YouTuber，或當旅遊網美──不不，就他的印象，她的個性應該不適合做那些需要個性開朗才能勝任的職務。

 不知怎麼，他不管怎麼回想，就算絞盡腦汁，就是回想不起她的面容。

 她……的……面容？

 「該去嗎？」

 他心裡掙扎。

 被人喜歡上滿開心的；但被「陌生人」愛上，還挺可怕的。最令人不寒而慄的莫過於「她說她都偷偷看他」──光被人盯著，就夠讓人心驚膽顫了。

 此時此刻，多希望突然被值班的老師，或訓導主任，從身後叫住「楊信豪，你很閒，過來幫忙。」這樣就有理由不赴約。

 有女生喜歡「我」嗎？他不曾想過被誰喜歡上。他還沒那麼不要臉，覺得有誰會喜歡自己。也不是說自己不曾考慮交個女朋友。只是，班上那些女生？敬謝不敏。別班？是有一個女生，念音樂班的，他覺得很可愛；可是，對方會不會覺得自己可愛？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覺得：保持適當距離很好；他可以停留在「只覺得人家很可愛，」遠遠地欣賞──那也就夠了。畢竟，任何誰都會害怕突然跑去跟人，或被人，告白。但，更令人恐懼的莫過於「自己沒給人家心理準備就跑去告白，結果被打槍。」他沒那種「恥力」跑去跟人家告白後被拒絕；當然，反過來講，也沒自信，面臨被告白的情況，能應付這種場面。

 此時此刻，又好希望亮宏還是誰打掃在偷懶，然後「我就湊過去，拿掃把隨便應付；」等掃到快結束，再跟亮宏一起回家。這樣就不用跑去跟人家見面。

 還是，乾脆找蘇亮宏去跟林瑜晴跟「那個女生」說「我已經回家了。」她會不會就接受了呢？是她自己寫「把信丟掉或撕掉都沒關係，」不用跟她說，她「都會接受。」不見面的話，她應該就懂了吧？

 想來想去，良心不安的他決定還是赴約──就算不用「罵」人家，還是可以好好講開。

 他想，他會給「那個女生」明確的答覆。

4

 煙癮又犯了，但時間已晚；只怕再去嚼菸，今晚又得趕末班車回住所。

 太晚了……嗎？

 當時，要是再早一點過去呢？

 要是，途中不是躲校園巡查中的訓導主任，而是出聲叫住他呢？就算不能拉著他，起碼像平常那樣惹毛他，讓他追著自己的屁股跑，一路跑到跟「那個女孩」約見面的地方呢？

 結果會有所不同嗎？

 下定決心的他，儘管躊躇良久，總算下定決心，來到校門口圍牆邊用鐵皮遮著的垃圾回收區。

 一手同時握著掃把與畚斗，另一手插在口袋裡、摸索著放在裡頭的信封，他心中演練五到六種應答方式；直到握掃具的手開始痠痛，他停下腳步，換用原本摸信封的手來握掃具，一邊演練如何應對，繼續往大門口走去。

 他看到子母車頂，心想「那女生應該就在正後方，」怕給人家多等，便小跑步趕過去。他身後傳來巡校中的訓導主任大喊「喂，你幹嘛！」怒吼聲，嚇得掃具落了一地，只想著「趕快躲到子母車後方。」一瞬間忘記「他是來拒絕那個女生的。」

 他一到後頭，便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失神、雙腿癱軟：

 眼前有一位穿舊舊髒髒的都市迷彩連身帽的中年男子，慣用手揮舞一把他手臂長度的西瓜刀，已手起刀落。

 訓導主任帶著守衛、幾位男老師，以及待會要指揮放學交通的義交先生們共六人，朝渾身濺血的中年男子撲了過去。六名體格壯碩的男子很輕易地壓制那位中年男子，並將染血的兇刀踹得遠遠的。

 為時已晚。

 「那個女孩」早已身首異處。

 迄今，他已經忘記「那個『忘了問名字』的女孩」的長相。或許，應該是受到太大的震撼，他至今仍未成功想起那個女孩的臉的輪廓。

 對那個女孩的記憶僅停留在失去頭顱的身體、被鮮血染紅的制服，以及她胸口繡的學號。

 他只記得，約兩、三年前，重新在批踢踢上搜尋舊新聞；標題寫著「校園無差別殺人：做案男子稱『沒理由，就是想砍人。』」搜尋完後，跳出另一篇相關新聞：「無差別殺人犯確定逃死：經判斷，做案當下無行為判斷能力。」

 一股倦意與怠惰感襲來，讓他油生「乾脆做到今天就好？」

 手錶顯示：9點21……2分。

 手邊的資料還有一大部分欠缺──看來，10點前離開辦公室也無望了。

 他伸懶腰，扭了扭脖子，頸部發出「喀、喀」聲響，從抽屜抽出備用的「提神嚼片，」往嘴裡倒了一大口並用力咬碎。

 嘴裡漫起一股難聞、鐵鏽般的味道。刺鼻的臭味讓他一下忘了「那個女孩，」以及殺人犯的新聞，卻一下子想起來「戶頭裡的儲蓄已經見底了」的事實。

 他揉了揉疼痛的眼袋，心裡掙扎「該不該年底前換工作，」繼續收拾學弟留下的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