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起元被叫了起來。雖然自己兄弟丟了面子,他年少氣盛,也不管這許多,當即答道:「孔聖人之意為,即便以法令治理,以刑罰約束,百姓不免還是會沒有羞恥心,但若是以道德規範,以禮節約束,百姓不僅會有羞恥心,也能持身以正。」
吳夫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孺子可教。」
誰知那薛起元並不就此停下,卻繼續發表高論:「然而學生認為孔夫子之見未免陳義過高。太史公有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有道是人不自私,天誅地滅。以德化民固好,然百姓非聖人,豈能一心寄望百姓有恥有德,乃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韓非亦有言曰:『夫嚴家無悍虜,而慈母有敗子』、『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跖不掇。』可見人性本貪,見小利而忘大義,亂世之中尤甚。學生以為以德勸說莫如以法戒之,以利導之,方為切實。」
「誠哉是言。」吳夫子把經卷在自己手掌上拍了拍,道:「孟子亦有言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人性善惡,非止一端。薛公子讀書涉獵甚廣,實屬可貴。先秦諸子百家,各有所長,然孔孟之說為修身之本,還是要明白才好。」
薛起元坐了下去,只覺窗邊那雙眼睛總不離自己身上。
堂課已畢,夫子步出課室。那窗邊總角少女待薛、蘇二人也走出之後,嘻嘻哈哈,活潑伶俐地跑了出來,攔住他們便喊:「鐵頭、公雞,你們好啊?公雞今天心不在焉,給先生罵了,真是活該,到底在想什麼?」蘇煥臣見了她沒好氣,道:「這是男塾,你一個女孩子家老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也想讀書。我爹不讓我來,我難道不能自己來嗎?」
這女孩子不是別人,正是江西臬台,徐遠圖之女徐穎芬,世居九江。蘇洋調至九江府台後,百般結納長官,年節禮敬,無一不備,因此蘇、徐兩家老小彼此均頗為熟識,內眷常相往來,子女亦常在一塊玩耍。徐遠圖生有二子,那徐穎芬為徐遠圖老來方得之獨生幼女,自小被視為掌上明珠,受到百般疼愛,也因此變得嬌生慣養。
當時的官家女子禮教甚嚴,輕易不得出閨閣,但一來徐穎芬年紀還小,二來個性飛揚跳脫,不受管束,於大戶人家子女之中卻成了個特例,平日裡不愛絲竹管樂、針黹女紅,卻愛與男孩子講文論武,嘻笑怒罵,蠻橫有餘,娟秀不足,沒個大家閨秀的樣子,時常引得徐遠圖夫婦頭痛不已。這一年聽得薛華家中設館教學,無論如何總吵著要她爹娘同意她來館讀書。他爹拗不過她,但又礙於男女授受不親,與眾男子同處一屋習文實在不成體統,便只答應她由姆媽陪著,得空便來館舍聽講,待得他日興頭一過,也就罷了。誰知這官家小姐卻是樂此不疲,三天兩頭便跑來薛家。薛華之妻黃氏對徐穎芬卻是甚為喜愛,也容得她在薛家進進出出。因黃氏只生薛起元一子,心裡頗有把徐穎芬視如己出之感。
「治天下是男人的事,女子只要在家相夫教子就好,大道理說了你們也不懂。」蘇煥臣不以為然地說道。
「是是是,治天下,原來玩蛐蛐也能治天下?」
蘇煥臣聽她出言譏刺,不由得伸手要打。徐穎芬抱頭一縮,卻躱到了薛起元身後。「鐵頭哥救我!」她嬌聲嬌氣,一派天真,卻也逗弄著薛起元無可如何。
未時,用過午膳,薛府上下正是一天之中較為閒散的時候,即便家丁雜役也得片刻休息。可那演武廳裡卻獨有一人弓步紮馬、拳腳刀械,認認真真地練著武。他今年十三歲了,雖然他也喜歡文史典籍,但是卻不喜歡給人看作百無一用的書生。
午後的陽光半照進廳,左右陳列著十八般兵器,薛起元練的是華山派的破玉拳,拳招走剛猛一路,使出來大開大闔,力大勢勁,虎虎生風。他專心練武,額頭見汗,並不提防門邊走進來一人,待得他斜步轉身一見,頓時嚇了一跳,喊道:「你怎麼又來?」卻是徐穎芬。
「不能來呀?大家吃飯了飯都睡午覺去了,我覺得無聊,所以到處走走,沒想到鐵頭哥還真是認真,居然在這裡練武。」她兩手手指撥弄著垂到前胸來的辮梢,兩頰透紅,模樣甚是可人。
「鐵頭哥你能不能也教教我武功?我學會了武功也不怕別人欺負了啊。」
「你是官家小姐,誰敢欺負你?」薛起元道,又自顧自地練起了招式。
「那不一定,有時候公雞就挺愛捉弄我的。我要是學了武,他如果對我不禮貌,我就這麼給他來兩下......」說著她胡亂比劃了兩招,「教他不敢不尊敬我。」說完話把頭抬到鼻孔都快朝了天。
自徐穎芬來到薛家讀書,薛起元一直把這位官家小姐當作不懂事的小妹妹看待,即使任性驕縱,她是臬台的千金,來府是客,對她也不敢造次。可是越不想理她,她越纏人。
「好嘛,教我兩招......」薛起元剛好使到一招傍花拂柳,右手探出,徐穎芬這時正好靠了過來,要去拉他的手撒嬌,薛起元的手卻不偏不倚按正她胸口。徐穎芬雖未達及笄之年,然而發育較早,薛起元這一觸手只覺得軟綿綿的甚是受用,立時嚇到縮回手來,那徐穎芬突然紅了臉,扁了嘴,作勢要哭,卻急忙抱胸跑了開去。薛起元不知所措,呆立當地。他倆正要步入青春,再兩年甚至已可婚嫁,對男女之事只是懵懵懂懂,這一下兩人心中異樣感覺陡生,頗為尷尬,還好家人皆午休未起,也沒有雜役丫環經過,不禁放下了一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