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維榭洛娃姊妹穿戴整齊,在會客室裡靜候拜訪女主人的時機。昨日下午抵達樺樹莊園時,她們早已疲憊不堪,幾乎是邊打瞌睡邊吃完簡單準備的晚餐,接著便進房休息,沒有多餘的氣力來了解這幢別墅的構造。直到現在,奧黛塔才有餘裕去細看它的內部裝潢,這是一幢可愛親切的鄉間別墅,裝飾淡雅的木質傢俱散發著令人安心的質樸感,而最吸引她目光的,莫過於是掛在牆上的雙人肖像畫。
不需要他人提醒,她一眼就能看出畫中人是帕維爾和阿列克榭的父母。英氣煥發的伊利亞・尼古拉耶維奇上校在西裝的前襟別著一枚劍型胸針,金褐色的短髮整齊地貼著頭皮,湛藍雙眼裡的溫暖笑意跟她的朋友完全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葉夫多基亞・康汀斯卡亞夫人的嘴角擒著調皮的弧度,光滑的深色捲髮微微鬆散,酒紅色的絲絨禮服外罩著一道披肩,布料垂在肩後,有如鬥牛士的披風。
她知道父親和母親也有類似的肖像畫,只是雙親被畫下來的模樣看起來比較緊張,有如頭一次適應婚姻的新衣,直到後來在拍照時才比較自然點。那張相片正擺在起居室的壁爐上,五歲時的奧黛塔最喜歡把照片捧在手裡瞧,那幅生硬的肖像畫則被雙親一致同意該收進倉庫裡,永不見天日。
但康汀斯基夫婦的畫像顯得很泰然自若,神情宛如一起商量好了一件要事,或某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知曉的愉快秘密,而這個秘密恰好被畫家一同畫了下來。
她希望以後也能擁有這麼一幅畫。某種憧憬在奧黛塔的心裡萌芽,然而一想到康汀斯基家的父親已不在人世,哀愁又漲起了滿潮。她不禁為自己失禮的想法感到愧歉。
稍晚一會後,女僕前來帶著姊妹倆去拜訪女主人。她們輕手輕腳地踏上二樓,生怕會吵醒睡在樓梯底下的多莫沃伊,也以著同樣的輕盈來到敞開的門前。母親已在裡頭和康汀斯卡亞夫人談話一段時間了,輕柔的話語召喚著女孩們。
吉賽拉感覺到牽著妹妹的左手被拉扯了下,她輕輕拉了回去,鎮定地邁開步伐。她們繞過畫著白樺樹和溪水的屏風,來到潔白的病床畔,坐在一旁的母親輕輕頷首,無聲地示意她們向女主人打招呼。
吉賽拉先妹妹一步,奧黛塔緊跟在後。臨窗的病床上,有名身著晨袍的深髮女子半臥著。那無疑是康汀斯卡亞夫人,只是她不復肖像畫所保存的光彩照人,蒼白的膚色宛若從來沒曬過敖德薩的艷陽,頸部隱隱透出的血管織出淡青色的網,但一雙栗眼卻盈滿整個夏日的朝氣,尤其當她彎彎眉眼一笑的時候,照入室內的陽光在彈指間就變得更明亮溫暖了。
「早安,小淑女們。」葉夫多基亞・格奧爾基耶芙娜雀躍地開口:「很高興見到妳們,希望妳們昨晚有睡好?」
「謝謝您的招待,房間佈置得很舒適。」吉賽拉巧妙地迴避了問題。
葉夫多基亞夫人確認過姊妹倆的名字,才又說道:「帕維爾和阿列克榭時常提到妳們,我想他們一定很喜歡妳們兩個朋友。」
奧黛塔不免害羞起來,卻也為朋友這個詞竊喜著,彷彿眼前這位開朗的女士在她胸前別上了一枚勳章。
「他們對我們都很友善。我也很喜歡他們。」她小心地咬著字音,暗暗希望自己的答案能讓對方滿意。
女士燦爛一笑,讓她的髮梢顏色又變得更暖和了。「謝謝妳們這麼照顧我的男孩們。我希望妳們也會喜歡樺樹莊園。這裡可能偏遠了點,但夏天時的風景是最好的,尤其是爬上山丘俯瞰,再一路快跑下來,讓微風穿過頭髮的感覺好極了。」
奧黛塔都被她的描述說得心動了,沒有什麼比能全速奔跑下山坡更能讓孩子躍躍欲試,即便是怕生又膽怯的孩子。葉夫多基亞就像知曉了她的期待,接著叮嚀起來:「只是要小心,別走到小山丘後面的小河和森林去,那裡有貓頭鷹出沒──」
忽然地,她的臉色一變,背過身用力咳嗽,早已被掏空的肺部吐出一陣陣沉悶濕黏的咳聲。塞西莉立即站起身協助病人,然而即便她迅速地遞上手帕,女孩們仍看見康汀斯卡亞夫人的嘴角滲出一點暗紅。正巧走進房內的米倫娜・格奧爾基耶芙娜也衝到床邊,扶著姊姊躺下。
「葉夫嘉1,妳先休息吧,剩下的事情讓我來就好。」米倫娜擔憂地懇求,拉起床單蓋過姊姊的肩膀。
「帕沙跟列西在哪?」葉夫多基亞的聲音氣若游絲,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凈。
「他們都在門外。」
「我想和他們說說話。」
「我這就讓他們進來。但妳得躺好休息,可以嗎?」
當然。葉夫多基亞回道,這才閉上眼睛,緩緩癱軟在床被間。米倫娜輕嘆口氣,以孩子們聽不見的音量同塞西莉低聲交談。
女孩們把忐忑的心跳緊握在掌心間,跟在母親身後安靜地步出房間。奧黛塔迎面就看見在走廊上等待的康汀斯基兄弟,站姿宛若一對小士兵,肅靜的神態夾藏著淡淡的不安。
突然地,帕維爾注意到她的目光,凍僵的五官鬆動了些許,彷彿在遞出某種無聲的關懷。她沒來由地感到羞愧,覺得自己根本不值得接受他的安慰。明明,他和阿列克榭才應該該是要被安慰的人。她只好努力抿起小小的微笑,希望他能讀懂她想傳達的支持。
生病的那幾個月,對奧黛塔而言有如一場漫長的夢。她只要睜眼,就會看見母親的滿臉愁容,或是聽見父親的腳步聲走近床邊,輕撫她的額頭,重複那咒語一樣的撫慰。
她想開口說點什麼,想說她好抱歉,讓父親和母親這麼擔心,卻只發得出混濁的咳嗽聲。她溫馴地吞下所有遞到嘴邊的藥水和稀粥,然而喉嚨裡的腫痛仍然沒有減輕。有好幾個夜晚,奧黛塔只記得自己一直在掙扎哭叫,即便醒來仍像在做夢一樣,而當她真的不再發燒,能保持清醒一整天後,她卻幾乎希望自己應該永遠睡下去。
病癒後,她的生活沒有停滯,再度被本應安排好的事情填滿,算數、歷史、法文、刺繡、大提琴,還有準備入學考試,日復一日地持續下去。但她卻從未拜訪過安葬著謝爾蓋的楚鐸夫修道院2,也沒再見過傷心欲絕的伊麗莎白,甚至不曾踏出維榭洛夫大宅半步,因而對於外面的風雨飄搖一無所知。沒有人願意在她面前談論這件事,然而遍眼所及的每一個角落,卻無不充斥著死亡濕冷的陰影。
發現生活持續如常運轉著,讓奧黛塔陷入迷惘,她不禁希望,如果有人能代替她大聲哭泣就好了,如果有人能闖進屋子裡,大喊著「世界毀滅了」就好了。世界應該要是這樣子才對。在縫製那些練習品的期間,她慢慢地不再刺到自己的手指,卻失去了可以閉起眼睛,讓淚水濕潤雙眼一兩秒的理由。
舅公不在了,而她幾乎不記得帶走他的那場爆炸,或是在那以後的任何事,就像她的腦海裡有個名為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金庫將這一切牢牢鎖起來,讓她開始害怕,倘若自己忘記了舅公該怎麼辦。
然而康汀斯卡亞夫人的狀況不一樣,帕維爾和阿列克榭面對的情況不一樣。她的朋友們得眼睜睜看著母親每天與死神拔河,看著她逐漸失去健康。他們怎麼可能忘掉?
在出門前,母親已向她們解釋過結核病的病情,並叮囑她們,如果有想問的事就直接來問她,不要把害怕或疑慮憋在心裡。奧黛塔不禁認為自己是個糟糕透頂的朋友,如果她早點發問,她是不是能為朋友們多做些什麼?
「那會很痛嗎?」奧黛塔擔心地屏息。
母親點點頭,牽起奧黛塔的手,輕按在她的胸口上,獅子的心在肋骨間忐忑地收縮著。
「會比氣喘發作的時候還痛。如果得了這種病,病人的肺裡面⋯⋯」她們交疊的手心隨著母親的話語移到左邊,然後是右邊,「會積滿很多水,讓胸口很痛。他們為了把那些水咳出來,就得一直咳嗽,咳到出血了,但怎麼樣也咳不乾淨。」
奧黛塔低下頭,無助地按著心臟。母親摸摸她的臉以示安慰。
「沒有辦法能治好嗎?」吉賽拉抬頭問道,眼中盼著幾分憂慮。
「我希望有的,大老鼠。」母親順撫著姊姊的頭髮,講述起來:「妳們的外公以前在治療肺結核的療養院工作過。我還小的時候,他告訴過我,倫敦和愛丁堡的所有醫生想盡了各種辦法想治療這個疾病。他們希望病人能好過一點,多活久一點,甚至如果奇蹟能發生,找到療法就好了。但是⋯⋯」
她們專心聆聽著,而母親的聲音變得好遙遠,「還沒有人能找到方法。」
註1:葉夫嘉(Евдя)是葉夫多基亞的小名。
註2:楚鐸夫修道院(Chudov Monastry)正式名稱為聖亞歷西斯大天使米迦勒修道院,為皇室子女受洗之處,在1927年已拆除。Chudo意為奇蹟,所以又被稱為奇蹟修道院。
作者閒談:
雖然在現代,結核病(包含肺結核與骨結核)是持續吃藥就可以痊癒的疾病,但在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初,染上肺結核形同是絕症,當時常見的療法,諸如食用鱈魚肝、泡溫泉、吸入松節油,只能暫時紓緩病人的痛苦,卻無法根治。
肺結核肆虐的百年間,一年至少有一百六十萬人死於結核病,只有非常少數的幸運兒能痊癒,可是餘生仍會飽受後遺症所苦。大多數的肺結核病人會被隔離到偏僻的治療所,感染者甚至可能被上司解僱、被鄰人驅逐,甚至找不到住所。
羅伯特・科赫(Robert Koch)醫生在1882年發現了結核病的來源:結核桿菌,證實結核病會經由飛沫傳染,並因爲持續研究結核病的成果,在1905年獲得諾貝爾獎醫學獎。而對付肺結核的有效武器,在1920年問世的卡介苗,和在1944年問世、能真正治療肺結核的鏈黴素,無論是哪一項,距離1905年都還太遙遠了。
參考資料:
2.Early Research and Treatment of Tuberculosis in the 19th Century
2024.12.03新增
更正一下謝爾蓋一開始安葬的地方,我在文中原本是寫聖亞歷西斯修道院,但因為莫斯科其實有不只一間教堂叫做聖亞歷西斯/阿列克謝,所以改為他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楚鐸夫修道院(Chudov Monastry)。楚鐸夫修道院已在1927年被拆除,謝爾蓋的遺體也轉移到新救世主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