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江院裡平白吹起一陣怪風,自帝江身邊颳向離綰,颳得兩人衣袍獵獵作響。
二人好似在剎那間化做蠟像,一動不動。帝江腳尖懸空,腦袋低垂,一手垂落,一手握住穿胸的九曲槍,離綰則是腳踩弓箭步,雙手握槍,朝天微揚。兩人就定格在離綰以紅鳶串起帝江的瞬間,任憑怪風肆意。
唯有帝江左胸上的紋樣,悄無聲息地化作一條小錦蛇,攀上紅鳶,迅速朝離綰游去。
離綰發現自個兒身處一簡陋房舍內,一張床榻,一桌兩櫈,幾個矮櫃,外加小炭爐一支,再無其他。她聽見外邊傳來交談聲。
一陌生女聲正說著:「江公子,這些年多謝您庇護,貪生這許多年實是意料之外,該是時候上路了。」
離綰推門而出,看見門外不遠處鄉道上,立著一男一女,男的身著紅衣,女的,是個白衣少婦。
「陳丹姑娘……」帝江手裡握著一隻錦囊。
「您貴為山主,切莫再這般消耗,萬望保重。」陳丹打斷他。
「我……」帝江忽然轉頭,瞪向門邊離綰,合該是雙眼的地方只見兩個黑色大窟窿。離綰大吃一驚,本能地移開目光一瞬,再移回時,那張空洞的面龐倏忽間已近在眼前,近處一看,眼窩好似兩團黑洞,深不可測,彷彿能吸人魂魄。
離綰被這詭譎情景嚇得不輕,本能地想退進門卻不慎絆倒,跌坐在地。
她該反擊、該掐訣,胡亂賞他一拳也行,可四肢不聽使喚,和她的思緒一樣僵直。
「過來……」詭異的帝江自喉間深處發出低鳴,身軀如蛇一般,扭曲游近,手臂暴長,向前疾抓,鋒利的指甲直扎離綰腦門。
此一瞬間,離綰忽然明白死亡為何物,極端地恐懼驟然將她吞沒。
「退下!」
危急間,一聲怒喝自離綰身後爆出,一條金光越過她肩頭,劈在奇詭帝江臉上,紅衣形體登時被劈做兩半,化作黑霧散去。這嗓音離綰認得,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是離景,是爹爹的聲音。
「綰兒!綰兒!錚錚!」
離綰猛然睜開眼睛,感覺到渾身濕透,分不清是冷汗抑或是水氣,她遲緩地張望一會兒,才記起這兒是帝江院裡,她同先生一併來會帝江……先生,先生呢?
「綰兒?」齊雨焦急地呼喚傳進她耳中。
離綰捉住放在她額頭上的手,手掌異常冰涼,想來主人十分緊張,她開口安撫道:「先生。」
齊雨坐在地上,將離綰抱在懷裡,聽見她說話終於是鬆一口氣,收緊雙臂將下巴擱在她頭上。
「先生,我沒事。」離綰拍拍齊雨手臂,寬慰道,儘管自個兒尚且餘悸猶存,可齊雨似乎更怕,她感覺微弱的顫動不住傳來。
「……對不住,我,我估錯了。」良久,齊雨才輕聲道:「我沒料到……若不是有紅鳶……若不是……我本不該讓妳犯險……對不住。」離綰覺著緊貼著臉頰的衣袍同樣濕涼,記起齊雨同她一樣被帝江大水潑了一身。
「先生,帝江呢?」她問齊雨,轉移其心思。
齊雨又收了收手臂才鬆開她,指向一旁。離綰轉頭瞧去,只見一個如犢牛大小、通體赤紅的生物倒臥在地,六足四翼,狀如黃囊,是帝江原身。他身旁還有一條被劈做兩截的錦蛇。
見帝江動也不動,離綰不禁擔憂道:「他……他沒事吧?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些?」
齊雨苦笑,心想自己是巴不得離綰下手更重些,可他只說:「他沒事,帝江是為數不多的太古神祇,若是歿了頃刻便會消散,回歸天地。」說話間再次收緊雙臂,擱回腦袋。
離綰正想問下一步該如何處置,天外忽而飛近一隻青鳥,鳥喙赤紅,尾羽修長,同樣赤紅的腳爪上繫著一截暗金色枝條。青鳥無視外邊熏池張起的封禁,徑直穿過,撲撲翅膀停在離綰肩上。
「爹爹!娘!」離綰高高興興道,這是離景和衛夫人的符役,她不明白爹娘如何得知她在此處,也不明白為何突然遣來符役,可見到久別的雙親她很高興。
齊雨倒是知道,那青鳥甫一停上離綰肩頭,便有道電流穿過他環住離綰的手,令他不得不鬆手,可他沒說什麼,只摸摸鼻子退開些。
「先生,現下又該如何?」離綰一面問,一面咯咯笑,青鳥熱情地蹭得她臉頰發癢。
齊雨起身去抱起帝江,為其注入仙力,同時呼喚門外熏池和夫諸,知會他倆撤除封禁,得以歇息了。一人一獸聞聲歡天喜地推門入內,準確來說是夫諸頂開門踏進來,氣喘吁吁的熏池掛在坐騎角上。
不一會兒,帝江在齊雨協助下醒轉,無力地拍拍翅膀落到地上,三對腳極沒形象地大大劈開,癱趴在地。青鳥見狀飛至他頭上,使勁兒啄了一下,腳上枝條也同步抽去一把,聲音之響亮嚇得離綰一抖。
行凶完畢,青鳥重新飛回離綰肩頭,怒目瞪視異常安份的齊雨,和頹唐的帝江。
離綰看見帝江頭上浮起個腫包,可他未曾表示什麼,像是甘願任罰。
片刻無話後,眾人腦中冒出一聲嘆息,帝江疲憊不堪的嗓音響起,是了,真身並無面目的帝江,僅能透過傳音來發話,眾人安靜地聽他娓娓道來。
◆ ◇ ◆ ◇ ◆ ◇
帝江離去前交予陳丹的錦囊無用,有用的是裡頭那顆珠子,那是他千年福澤所化,用以為陳丹延壽一年。
帝江是個親民的神,治下有許多凡人及生靈生活,數萬年來風調雨順、安康豐足,且他賞罰有度,亦不吝於偶一為之的神蹟,故而放眼西荒諸國是位馳名的善主、福神。因人們長年的信仰和敬愛,他於天道間已累積數萬年福澤。
可福澤這東西於帝江而言無甚用處,作為太古神祇,生來便不需精進修煉、飛升歷劫,自也不需福澤來相扛天劫。
他原以為,福澤於他不過是個榮譽象徵,如牌匾一般,可有可無,他一直這麼以為。
直至碰上陳丹,她是凡人,是一種三不五時便要承遭天劫的生靈,是他盼著多相處一些時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