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台北工作,向主管說明下周的安排,打算在期限前將事情處理到一個段落。
今天是外婆預定要去看媽媽的日子,弟沒提表示病況沒有太大改變,據說外婆接受了清醒機率非常低的事實,只是仍很難過。
父系親戚再次打聽外婆是否已經知情,不知道想幹麼。總之預定的時間點之前,我得阻止兩條世界線交集。現在真的不需要製造更多問題。
弟說照護中心為了訓練呼吸,將呼吸器的管子取下,換另一種方式供氧,觀察媽媽呼吸的情況,數字還不錯。我還滿高興的,弟卻表示那也要人會醒來啊,掛了電話以後意識到僅僅身體的好轉對他而言也是壓力,因為我們期待的不只這樣。
再次南下。醫師表示腦壓又升高了,眼睛瞳孔有放大的徵兆,問弟是否看好日子要在下週五進行撤管,弟答沒有一定,而護理師的意思是那可能就在這兩天內,又確認了一次我和弟的電話。
其實是有點氣餒的,原以為呼吸有變好,無論能不能醒來,身體狀況轉好總是比較妥當,沒想到一下子就往下掉。
途中和主管報備了請假。和北部的氣候不一樣,南部只是有點偏涼。回到家,我向弟說,週三離開時,我對這件事情已經有預感,覺得事情不會如我們所想,但可以的話還是最好,所以才定在下週五。
有所準備因此情緒現在還算平穩,可能也僅限於現在。
目前血壓偏低,情況沒有太大變化。
看到事故時間點不同角度的影片,三個關鍵節點但凡其中一個沒中,事情不至於此。但現在說這些都是枉然,事情就是已經發生了,感覺重新經歷了一次。
弟之前說外婆好像接受了。才不是,他問我媽媽眼睛有沒有睜開,他只是抱著最壞的打算懷有希望,就和我們剛開始一樣。
和昨天差不多,血壓依然低,人看起來更憔悴了。情理之中。
探望時表達了撤管的決定,弟在病床前細數感謝,我分神地想媽媽一直都是在自己和我們之間選擇了我們,而也因為她選擇了我們,我們才會認定這是一個家。
自己是一個在親緣上情感淡薄的人,也向人說過自己是幸運的,到這個年紀沒有遇過真正意義上的死別,而今初嘗滋味,終於曉得箇中艱難。然而,最難的部分,無論是父親的久病離世,又或這次的意外,媽媽都沒有讓我太煎熬,我感到自己被眷顧著,卻曾誤以為那只是幸運。
我們很早就下了這個決定,是因為通往好結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理智上理解選擇撤管是最合理的方式,情感上也會對「此一行為涉及熟識之人的生命」而有所遲疑,即使曉得躺在床上的人未必能抓住任何一絲活下來的機會,還是不確定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是否並未剝奪對方的生之可能。
肉眼可見地變得脆弱,開始出現一些照護上的傷口,失能讓一切變得簡單而艱難。
流淚、眼皮顫動、吞嚥,種種反射動作再也沒有更多含意。
明天凌晨是我被這個人生下來的時刻。以前問過她,懷孕有什麼感受,好奇是不是很辛苦,她當時答非所問地說,覺得很幸福。想到這裡就忍不住流了眼淚。明明我不曾有那樣的期待,還是給了我最好的答案。
我並不因此而對周五的安排展開道德上的自我質疑,只是哀傷於身為人子,向來都是被給予的一方,事到頭來能為這個人做的竟然那麼少。
醫師今天沒診有來,說情況差不多這樣,確認周五的細節後離開。
弟低聲向媽媽感謝和道歉,輪我說的時候沒辦法不流眼淚,為什麼是我呢,如果是一個更懂事更體貼更孝順的孩子就好了,那樣也不會在即將失去的時候才意識到錯失。我根本沒想過會是現在。
事發前的一週還通過電話,問我身上的錢夠不夠用,以及同學邀約出國去玩。如今想想,那是我們少見的,無關任何事務且氣氛舒適的一次較長的對話,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近三週過去,隨著十二月的到來又長了一歲。從我有記憶以來,很少對家人有情感依賴的舉止,最貼近的一次,是小學一二年級或更小的時候。某次在外婆家睡午覺,因為半夢半醒間身邊沒人,一個人寂寞地哭了起來,中午暫時離開公司的媽媽踩著拖鞋從樓下走上來,也忘了有沒有說話,她在我身邊躺下,床微微凹陷,手掌輕拍我的背安撫我。昏暗的房間裡,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臉,卻清楚知道那是她的溫度和氣味,那是我對媽媽給予的「被愛著」這種感覺最深刻的印象,我一直記的很清楚。
而以後無論再怎麼感到寂寞,不會再有同樣的手來試著安慰我。即使我已經不需要了,還是難免悵然若失。
呼吸又變弱了。今天姨婆的女兒們都來看望,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單純覺得面熟。
與弟在病床前和媽媽說話,抱歉和感謝都有。本來應該要在人醒著的時候說的,但我們被愛著而不自覺,以為還有時間,事實卻並非如此。
說話間,媽媽的肩膀突然用力地抽動了一下,伴隨著喉嚨吞嚥的動作,我和弟的聲音戛然而止,互看一眼,弟說,是血壓偏高引發的神經反射,之前在加護病房醫生告訴他的。
尚未真正具備意義的泡泡安靜地消失了。我不失望,只怕誤判任何一個屬於媽媽的信號。
下午一點二十五分。
從出發到醫院前就懷著微妙的恐懼,你知道有件事會發生,你接受,但還是害怕。
探訪時間結束前送走親戚,我和弟在病床前表達我們對媽媽的感謝和愛。我知道人昏迷時或離開後一段時間都有聽覺,雖然腦部受損嚴重,我希望她還能聽見。
醫生撤管後,我們又進了一次病房,然後一個多小時後再回到病床前,媽媽已經睡著了。
弟幾乎是立刻就哭了,我伸手去抬起下顎讓雙唇閉合,身體還是溫熱的,幾乎想對被觸碰的人道歉,我的手太冷了。
因為要換上衣服,我和弟被遣去手術室取回卸下的頭蓋骨,兩人在手術室外講到哭了一小會,途中弟又被遣回去,我獨自留在那等候,然後看到那片頭骨,好大一塊,比我的手掌心大一些,人怎麼能這樣活著。
回到病房外,醫院合作的禮儀社前來,我簽名,過一會轉移到禮儀社,再由我們聯絡的禮儀社接手。
本來就有預期,只是悲傷比想像中更強烈。撤管前難過,確定沒有呼吸心跳後難過,遺體蓋上和裝入遺體袋時也難過,人的離開過程簡直是痛苦的疊加態。當你以為將要適應的時候,更強烈的痛苦又拍打而來,不至於滅頂,卻使人難以呼吸,沉默欲嘔。
看到布蓋上那張臉、送入冰櫃,明白箇中涵義,自事發至今過去了三週,依然不由自主地感到難以置信,怎麼會。理智上已經接受事實,可是心還在負隅頑抗,荒誕與恐怖揉合成痛苦,悶悶地敲打腦袋。
和禮儀社談妥了一些共識,再回頭去處理各項待辦,並回覆急著詢問的親友。心頭疲倦,事情不難,就是花時間,幸好有弟和阿姨的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