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上期伍軒宏低限極簡武俠《尋隱劍》的對談後記後,本期推薦洪凌《洪荒瀰漫超銀河》,這是一本與之倒反、堪稱絕限繁麗的武俠小說。以我自己來說,能夠接連讀到兩本非典型武俠無疑是幸福的。這篇科幻毒瘤所寫的書評,從長期閱讀洪凌作品的角度來解析《洪荒瀰漫超銀河》,並採行橫跨多種類型的宏觀視野,十分精彩,希望讀者能夠瞅見其神髓。
洪凌寫武俠小說?看到本書簡介的時候,我不禁嚇了一跳,隨後細想了一會兒,其實也沒那麼突兀。就我個人對洪凌創作的理解,他的作品原本就橫跨旁若文學諸類型;雖然貼上的是科幻標籤,然而卻泰半以廣袤的超宇宙作為舞台,在大量運用再定義過的科幻/科技術語與耽美瑰麗的文字包裝中,探索感官、性別、情慾的多重可能。由於洪凌學養豐富,見多識廣,信手拈來往往就是內含寓意的用典;資訊密度極高的內容,逼使讀者收攝心神,努力從字裡行間看出增進故事理解的蛛絲馬跡。於是曲諧共鳴的讀者翩然投身共舞;頻率不搭者只能徒呼負負,望卷興嘆。在這種情況下,再納入幾個舞刀弄劍、江湖殺伐的橋段,似乎也不是什麼難事。
果不其然,洪凌畢竟是洪凌。縱使齊名的「劍皇刀王」兩者的主要兵器直接致敬古龍《圓月彎刀》(註1),以鐵血江湖著稱的武俠作家柳殘陽甚至在故事中留名,全書大半篇幅還是洪凌慣常的書寫模式:讀者如果只是呆呆地想看主要角色實際執劍逞威,往往只能瞥見巨量無名雜魚武者以數量級單位成建制被消滅一筆帶過;真正極強武者的絕頂交鋒早已化為一場場名為情慾交流的「肉搏廝殺」,背後更隱藏著無比凶險的計中計、局中局。只是撇開外顯皮相,直接從人物關係此一層面來看,本書隱隱與柳殘陽出道作《修羅七絕》(註2)有某種程度上的相合,我姑妄稱之為「一個人的武林」。
略過甫開場的背景交代與快轉過的拜師修練過程,《修羅七絕》的主人翁濮陽維正式邁入武林時,戰力即凌駕眾人之上;且身為「冷雲幫」二代幫主,襄助他的左右手,不論是師尊當年留下來的舊部,還是平輩論交的道上成名人物,無不比他長個至少一輩。然而,不管這些輔弼之人原本名號多響,到頭來只能幫忙打團體戰,遇上扎手的前輩高人還是得仰賴濮陽維自己立威。回過頭來看看我們的洪荒劍皇司徒滐,他是故事中的絕對核心人物,該親自上陣的場面絕對挺身而出,不過他身邊的醫尊、魔尊、愛侶、馬兒、貓兒(註3)一樣不少,而且功能齊全,成為周旋於超宇宙間論劍鬥智過程的最穩固後盾。
偏偏最親密的對象往往帶來最致命的危機。《修羅七絕》中與濮陽維命運糾纏的三名女角(註4)都算不上蛇蠍美人,可是她們表達關愛或負氣的不理智行為無可避免地造成男主角更大的麻煩。相較於柳殘陽貶抑女性的書寫,洪凌在處理司徒滐和髑孤(註5)刀王(們)的情慾抒發與智計設局時,可以明顯感受到至強兩造的相愛相殺,差可比擬科幻學者Istvan Csicser-Ronay, Jr.所提出「科幻七美」中,sublime與grotesque的平等並立。
鬥智場面中,有兩個地方不得不提。首先是藥與毒的一體兩面。「藥即是毒,毒即是藥」不僅日常生活中常被提及,更散見於各式武俠作品,甚至成為練功升級型主角快速成長的利器。在本書的第五章,洪凌將藥與毒的兩面性融入極強兩造的力智技鬥爭當中,自有其特殊的詮釋。再來則是克蘇魯神話的嵌合運用。異端邪神在洪凌作品中軋角色跑龍套早已不足為奇,每次出現就是對讀者神祕學背景知識的小測驗,而且洪凌的「借用」不只是藉個名字而已,就算戲份再小,也會根據神格賦予相對應的劇情,無怪乎位階不足的宇宙魔女Shambleau(註6)只能在本書中當個雜魚。這回克蘇魯群魔在劇情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第三章的黃衣王和Nyarlathotep是本書中的科幻元素擔當,也是局中局中局所要剷除的對象;而「殘陽」/Azathoth的神性與《莊子‧應帝王》中混沌開竅典故完美契合,構成第六章的劇情骨幹。值得注意的是,克蘇魯諸神在其他作品裡勘稱無可名狀的最深層恐懼,然而在本書中卻是至高存有殫精竭慮亟欲翦除的對象,閱讀起來不免也帶有反差的趣味。
至於其他出現在書中的彩蛋(註7),冬星(Gethen)無疑是其中最顯眼的一顆。畢竟故事已經夠百轉千迴,洪凌並沒有橫生枝節,把冬星之主的肚子搞大(註8),不過這個來自於Ursula K. Le Guin《黑暗的左手》(1969)的典故,對於科幻文類中的性與性別議題有著深遠的影響。讀者可以直接透過Le Guin更關注於該議題的短篇集《世界誕生之日諸物語》(2002)補充先備知識,或能更加理解本書中的性描寫。接下來我要打開的彩蛋則直指臺灣科幻發展初期的往事。「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儘管典出《紅樓夢》,鄭文豪於1983年即以〈無為有處〉為題寫出文藝科幻短篇(註9),洪凌則另闢精妙場域,作為司徒滐與同伴開會的場所。前段提及的《莊子內篇‧應帝王》混沌開竅之事,臺灣科幻作品中最著名的引用則是許順鏜的第一個短篇〈渾沌之死〉,探索異星文明的干涉問題。或許這兩處只是引用相同典故的純粹巧合,然而早期臺灣科幻推廣係由張系國一脈獨大,洪凌本身的出道也和張系國後期的《幻象》雜誌有關,可以當成讀者看到黑影就開槍的美麗誤會。
終於扯回洪凌的創作軌跡。細心的讀者大概會發現本書正文有三處Coda底下附帶了QR Code,前兩處掃進去的內容則是更直白地剖析故事謎局,有助於讀者對當下劇情的理解;全書完結的最後一處則指向洪凌創作初期的〈記憶是一座晶片墓碑〉。當五性別中的α、β、Ω不單只是性別種類(註10),而是活生生的個體時,所跑出來的故事,已經陳述於洪凌30年前創作初期的諸作品。而最後司徒滐對於奧梅嘉的喊話,大概可以反映多年來作者自己的創作歷程。只要Ω入局撩下去,她就不能照字面解釋成「終結」,頂多算是「最新的終點」。本書如是,未來洪凌的新作品亦如是。
作者附註:
註1:「小樓一夜聽春雨」雖是陸游的詩,然而其最著名的武俠典故則來自於古龍(後半部由司馬紫煙代筆)《圓月彎刀》中,彎刀上所刻的一行小字。
註2:《玉面修羅》於1961年出版,後與續集《幻劍毒刃》,於再版時合併更名為《修羅七絕》。
註3:當然這些人/物的真身以及彼此間的互動仍然是很洪凌式的。
註4:濮陽維在結局時迎娶的三位妻子分別是:華山派「白雁」白依萍(美麗與純潔/白癡的化身,天真無邪的傻白甜)、天山派「綠娘子」方婉(貼心但會使小性子耍小心機的可愛妹妹,後臺很雄厚)和「粉面羅剎」徐妍容(反派出身的御姊,故事也沒交代為何加入反派行列。洪凌在〈後記〉中的Ω姊姊指的應該是她,只是小說後半就能察覺她的Ω是外在偽裝)。不過劇情中也很容易看出隸屬外貌協會的濮陽維在三人之中仍有所偏好。
註5:我不曉得洪凌賦予「獨孤」諧音的「髑孤」世家刀王的身分有沒有戲謔元素存在。畢竟「獨孤」總是要使劍的,不是嗎?
註6:典出女性科幻作家先驅C. L. Moore的知名短篇 “Shambleau” (1933)。
註7:ITG在〈後記〉中已經由洪凌本人說明清楚,我對Iain M. Banks不算熟,不敢大放厥詞。
註8:“The king was pregnant.”無疑是《黑暗的左手》中,衝擊力最大的一句話。可惜由於語言本身的因素,無論怎麼翻,中文的味道就是差上一截。
註9:該篇收錄於張系國主編的《當代科幻小說選II》(1985)。
註10:洪凌於〈後記〉中已經將五性別說明得很清楚,從中我們也可以了解到γ和δ嚴格說來是罕見的「衍生」性別,基本架構仍不脫「ABO世界觀」。然而,為什麼這些代表性別的希臘字母只有Ω是大寫,其餘皆為小寫呢?我有我自己的解讀,不過最好還是由洪凌本人發聲解惑比較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