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作家、詩人、藝術家,無論是什麼類型的創作者,談到理念或精神時總是避不開「真實」或「真誠」。「真」比有價值來得重要,比大家喜歡來得重要,比能得獎來得重要。正是因為捨棄那些光鮮亮麗的事物,灰頭土臉的「真」才令人感動,是如此嗎?
我就是一個假貨等著被拆穿
傷心欲絕的〈忘了把奇蹟帶來〉很深刻地觸碰到關於真假的問題。為什麼歌詞裡說自己就是一個等著被拆穿的假貨?這到底是真誠還是虛偽?我這是傷心欲絕最真誠的坦白——這裡根本沒有奇蹟,我們只是真誠地相信著虛偽的拯救。
我早就偷了一萬個藉口
偽裝成一萬個傷口
無時無刻都在等待那最大的心痛
音樂能帶來拯救嗎?在「厭世時代」的倦怠與腐敗中,頹靡的放縱與破壞開始在音樂裡萌芽,吸引著一群在都市現代生活中茫然迷惘,算不上成功卻更稱不上失敗的年輕人。他們在縫隙中找生活,在音樂中找安慰。他們覺得自己的傷口在歌詞的抒發和歌聲的怒吼中得到解救。
然而,歌詞中其實顯見傷心欲絕透露的自白:原來那些拯救不過是藉口的偽裝,甚至該說是偷來的。
我們不妨先想像這是傷心欲絕的認罪證明:「我歌唱失敗和痛苦,但我其實也沒那麼痛苦,我只是偷走它們、想像它們、表演它們,告訴你們音樂可以帶來什麼,可以保護什麼。現在,我要揭曉謎底了:我帶來的根本只有破壞,我無法帶來任何奇蹟,痛苦仍然沒有解消,奇蹟依舊沒有降臨——就像我早就明白的那樣。你們甚至不會怪罪於我,因為你們打從一開始也知道,我和我的音樂沒有魔法,我就是一個假貨等著被拆穿。」
顯而易見,傷心欲絕所做的並非真正的消費。相反,他們嗅出的是在光鮮亮麗與困頓潦倒之間的矛盾糾結,是創作者心中揮之不去的疑問:他們到底喜歡我什麼?他們到底從我這裡看到什麼,又拿走什麼?
人們把自己當成禮物
沒寫地址把自己寄出
他們永遠也等不到那拆封的人
我也是這樣的從箱子裡爬出來
發現我就是一個假貨等著被拆穿
這是這首歌中我最喜歡的一段歌詞,因為它巧妙地隱喻了創作者與觀眾的關係。創作者所做的,就是把自己當作禮物,想像虛擬的觀眾,他們的反應、愛戴與批評。可是,現實的情況總是超乎想像:這麼好的作品為什麼沒有人聽?我不喜歡的作品為什麼大家喜歡?為什麼我寄出的禮物總是無法抵達我想像的目的地?
儘管滿是疑問,最終,仍是從箱子裡畏首畏尾地爬出來:我明明是個一無是處的假貨,可是有一群人喜歡我,他們要我出來——他們沒有發現我是假的。
擺盪在自我懷疑與被愛之間,創作者半推半就地相信自己值得被愛;可是,有時他也會想到,他們或許有一天會發現自己就是一個假貨。可是,至少這裡沒有人受到傷害,就讓我用一萬個藉口騙過他們:我得到虛偽的愛,他們得到虛偽的拯救。
因為我忘了把奇蹟給帶來
我想保護的都被我破壞
就讓我們寧靜的背叛
如果這是一樁天衣無縫的完美犯罪,那或許還好辦。事與願違,傷心欲絕決定自我揭露最血淋淋的傷口,要人們在知道真相後,傷心欲絕地離開傷心欲絕。
然而,沒有人離開,沒有人失望,留下的是寧靜的背叛——但什麼又是寧靜的背叛呢?在〈忘了把奇蹟帶來〉中,創作者自陳虛偽並等待被拆穿,也就是說,它背叛了真誠的神聖性,也背叛了觀眾,因為他根本無法帶來什麼奇蹟,只是在用偷來的藉口撫平傷口。
有趣的是,這首歌說的是「忘了」把奇蹟帶來,而非「無法」把奇蹟帶來。「忘了」出現的情境並不是無能為力,而是原本應有卻落空:我知道我要幫你買那個,但我忘了。或許,此處隱含的潛台詞是:我下次會記得把奇蹟帶來。這是最偉大的承諾,也是最氾濫的狡辯。
最終,謎底揭曉。原來一切正如「人們把自己當成禮物」一段所揭示的,傷心欲絕的自白終究還是沒等到拆封的人。自白換來的並不是唾棄與憤怒,而是發現原來沒有誰真的向任何人索求什麼。
在像一張床單一樣坦白的此刻,雙方都接納了彼此的虛偽:我知道我給不出奇蹟,但我還是希望被愛;我知道你無法帶來奇蹟,但我還是願意相信你只是忘了把奇蹟帶來。雙方其實都背叛了作為創作核心的真誠,但是,他們選擇留下來寧靜地背叛彼此。或許,就像〈台北流浪指南〉的最後一句歌詞說的:
你根本就不討人喜歡
這不妨礙我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