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雪橇犬,當亞力士和艾米莉為我的「大成功」舉杯時,我不禁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在為創世紀以來最史詩般的校園崩潰乾杯。
亞力士的眼睛閃爍著頑皮的光芒,「喔,當然是這樣啦!你知道嗎,喬治,這聽起來跟我們神經認知增強與合成內啡肽增幅實驗室做的研究非常相似。或許你終於看清真相,準備放棄那些滿是灰塵的文學書,轉而投入閃閃發光的化學試管世界了?」
他靠近些,聲音帶著一絲神秘的語氣,「想像一下,我的朋友。再也不用批改那些關於J.K.羅琳小說裡窗簾象徵意義的平庸論文了。取而代之,你可以合成一些能讓人覺得自己活在哈利波特世界裡的化學物質!這些可能性無限,別說了,這比你在書本裡找分號有意思多了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亞力士的熱情讓人難以抵抗。「要我把這件粗呢外套換成實驗袍嗎?我不確定這個世界準備好接受這樣的變革。」
「哎呀,別這樣嘛,」亞力士繼續鼓吹,笑容越來越大,「想想那些研究補助、專利,還有製藥公司排著隊來找你!你可能會成為情緒增強領域的下一顆明星。『穆內塔尼博士的文學快樂藥水』,這名字聽起來是不是很不錯?」
艾米莉翻了個大白眼,我真怕她眼珠子會卡住。「拜託,亞力士,這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喬治依照他的文學分析來調製化學藥劑。你能想像嗎?『存在主義絕望精華,現以方便的藥丸形式推出!』」
「完全正確,艾米莉!妳應該當我的行銷總監。」亞力士笑得燦爛。「文學、電影、夏洛特.布夫、美國夢——它們就像酒精、大麻和毒品,哦,抱歉,我的意思是具有delta-9-四氫大麻酚相關屬性的感知擴展型神經藥物化合物,它們全都在賣夢!」他舉起杯子,做了個誇張的手勢。「想想看吧:一個有錢老頭辦豪華派對想勾搭美女,我們直接給他合成多巴胺受體激動劑。效果一樣,只是傳遞方式不同!我們的方法更誠實,直接告訴你這對你的大腦做了什麼!」
聽到「毒品」這個詞時,埃蓮娜的臉閃過我的腦海,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杯子。我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至少文學不會讓人死在香港的廢棄建築裡。」
亞力士完全沒注意到我的情緒正在低沉,輕輕揮了揮手,漫不經心地說:「但文學會讓你失業啊!而失業會導致經濟困難,然後健康狀況惡化,接著——砰!你就死了。這是基本的因果關係,我的朋友!」
我壓下幾個幾乎脫口而出的反駁,每一個都比前一個更尖刻。我的手指因緊握杯子而泛白,喉嚨裡燒灼著想要告訴他關於埃蓮娜的真相——那些不屬於她的針頭和那些「方便」的過量致死。
艾米莉誤解了我的緊張,以為是因為找工作的壓力,伸手過桌子握住我的手。「喬治,別擔心,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最後的這句話像一記重擊。一位愛爾蘭作家的自傳中的一段話在我腦中迴響:「『會好起來的』大概是對一個正承受痛苦的人最冒犯的話。這句話借用了一個尚未被保證的未來,那個未來完全依賴於他們是否能夠忍受當下的痛苦。你理所當然地假設他們擁有內在的力量,但他們可能根本不具備。你跳過了那些醜陋的片段,不願觀看,但他們卻必須經歷。」
然而,還沒等我陷入更深的沉思,亞力士的聲音就打破了我的恍惚。「看吧,連艾米莉都同意!來吧,喬治,加入我們的贏家隊伍。我們有資金,有實驗室,有企業連結。不用再當什麼追逐過去幽靈的業餘偵探了。科學才是未來!」他再次舉起杯子,笑得像個孩子。「而且,我們系的研究生可是比你們英語系的學生性感多了。」
「你提這個倒有趣,」艾米莉插話,聲音裡充滿了嘲諷,「去年秋天你不是還在扮演福爾摩斯,堅決要替劉洪濤洗清罪名嗎?怎麼了?是你那迷人的凱迪拉克推銷員女友禁止你當偵探,把你帶回科學榮耀的道路上了?」
亞力士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一閃即逝,隨即又恢復他慣常的笑容。「沒錯,我已經長大了。現在我寧可花時間與烏瑪一起享受成人世界。」
艾米莉嗤之以鼻,「成人世界?現在把『被牽著鼻子走』叫做『成人世界』了?」
「至少我還有個牽著我走的人,」亞力士立刻反擊,「你那充氣枕頭男朋友怎麼樣了?」
「比你和現實世界的關係還好,」艾米莉毫不客氣,「至少我那些二次元男朋友不用靠神秘的億萬富翁牽線。」
「不,他們只需要靠你日漸脆弱的成年認同,」亞力士不甘示弱地回應。
他們的鬥嘴繼續著,我注意到亞力士提到烏瑪時,眼中那一瞬間的陰雲。知道(或者說以為我知道)他突然暴富和這段感情的真相,我不禁為他感到一絲同情。
突然,酒吧的氛圍改變了,一群喧鬧的學生衝進門,帶著青春的活力,像海浪一樣席捲整個空間。而在這風暴中心,站著瑪格麗特。她的存在既充滿魅力,又讓人不安。自從「椅子」的孢子事件發生後,已經過了兩個星期,這兩個星期裡我再也沒見過她。那個夜晚的記憶,還有南希撼動人心的揭露,至今仍縈繞在我腦海中。我花了無數小時擔心那些真相是否動搖了瑪格麗特對社會正義的堅定信念,還有她那種改變世界的熱忱。
但現在看著她,那些擔憂顯得幾乎可笑。瑪格麗特散發出無盡的生命力,她的眼睛閃爍著一種仿佛要挑戰整個空氣的強烈光芒。要說那晚的事件動搖了她,她一點也沒有顯露出來。她的笑聲響亮且毫無拘束,像號角般劃破酒吧的喧鬧。
她帶著一種純粹屬於瑪格麗特的風采,將駕照拍在吧台上。塑膠卡片與磨損的木頭發出清脆的聲響,宣告她的自信:「今天你可趕不走我了!我滿21歲了!」
酒保配合她的熱情,臉上露出笑容,陰謀般靠過來,「喔,喔,看來有人長大了,」他低聲說,嗓音沙啞如砂紙,「我們來慶祝一下怎麼樣?來一杯我們最頂級的自釀酒吧?這酒勁大到能讓你質疑人生,是你第一杯合法酒的完美選擇!」
瑪格麗特的朋友們是一群來自校園各個角落的多樣化人群,他們發出歡呼和口哨聲。「來吧,瑪格麗特!」他們催促著,聲音充滿了興奮的混亂。「今晚我們要喝到眼冒金星!」
我屏住了呼吸,但瑪格麗特,果然還是瑪格麗特,只是微微一笑。「謝了,但我只要一杯純檸檬汁。不要糖,也不要水。」
她的朋友們笑鬧著,拉著她走向一個包廂。包廂裡傳來「生日快樂」的歌聲,我感到一絲惱火,加上那兩週未接電話的挫折感,但我把這些感覺吞了下去,強迫自己臉上擺出無所謂的表情。
亞力士,儘管常常顯得輕浮,卻從來不會放過任何觀察到的細節,轉過來對我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怎麼,你不去幫你的小女友慶祝生日嗎?」
我感到臉上燥熱,一股尷尬與憤怒混雜的感覺湧上來。「她不是我女朋友,」我抗議道,或許這話說得有點過於激烈了。然後,用更輕柔卻不小心透露出更多脆弱的聲音,我補充道:「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亞力士轉向我,臉上掛著誇張的同情神情,拍了拍我的肩膀。「喔,可憐的喬治,被冷落了?別絕望,朋友。不過我得承認——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從來不是,而且看看她那件『Hope means we can change』的T恤,還有那隻可憐的小抗議貓?永遠都不會是。咱們的小革命家已經把權力套裝換成了棉布宣言。跟她曾經試圖給某些教授留下深刻印象的日子相比,算是大退步吧?」
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亞力士從不允許任何憂鬱的情緒停留太久,突然打起了精神。「你知道嗎,喬治?或許現在是時候換個目標,拯救另一位『苦難中的少女』。或者說,拯救我們親愛的『貓女』艾米莉?」他用拇指指了指正全神貫注看著手機的艾米莉。「為什麼不試試從艾米莉那二次元的世界裡把她救出來呢?這可以像你自己的漫威電影一樣——『無敵喬治:拯救動漫癡迷者』!」
他靠近些,聲音降到幾乎是舞台耳語的程度。「想像一下:你,我們英勇的英雄,進入艾米莉那被動漫侵佔的洞穴。武裝著你的智慧和西方文學全集,你與成群的虛構日本JK和留著不合邏輯的髮型的英雄戰鬥。你的任務?就是把艾米莉從她那被二向箔壓扁的二次元世界裡拉回到現實世界!」
艾米莉連頭都沒抬起來,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聲音裡帶著無限的不耐煩。「我最後再說一次,亞力士,我對美國漫畫一點興趣都沒有。如果你認為我會放棄動漫裡那些精緻的敘事和複雜的角色發展,去接受你那簡化過度的超級英雄故事,那你真的比我想的還要妄想。」
「亞力士,感謝哈……信得過我哦,」我悶聲說著,盯到杯裡的冰塊融成一坨一坨的水。「不過你曉得啥子最好笑嗎?我們坐在這裡,拿著啥子高級學位,以為我們曉得哈……啥子都曉得。」
「我的天哪,」亞力士眉毛一挑。「這是什麼腔調?」
「你們都不懂,」我拉長聲音說,然後自己笑了笑。「我媽老漢,從小就教我把這口音改掉,說我們家要有點面子,不准講啥子土話……說像啥子……」
我一揮手,差點把杯子掀翻。「你看這東西,純的哈,沒得糖……啥子味道都沒得。啥子都沒得啊。」我說得有點含糊,但眼睛還死死盯到杯子裡,好像那剩下的冰塊裡頭藏著什麼大秘密。「有些東西是苦得很哈,越苦越酸……有些東西越苦越巴適……」我說著,微微皺起眉頭,沒想到自己說出來的話聽起來還怪有意思。
「你曉得啥子叫真正的罪孽不?」我低聲說,聲音裡頭全是情緒。「不是說藏起自己是啥子罪孽,而是我們坐到這象牙塔裡頭,覺得我們好聰明,好高人一等,看那些年輕人滿腔熱血的時候還覺得好笑。就好像我們都忘了,年輕時候那種感覺是啥子樣子了哈……」
我轉著杯裡的融冰,看著光在水晶裡頭折射出來。「我也曾經有那股火哈,你知道不?那會兒在西雅圖……哎呀,那時候真以為自己是對的,巴適得很。你看我現在,穩當體面的樣子,還在評論那些還有火焰、還在相信的年輕人……」
「說啥子大機器人啊、啥子魔法貓啊,」我嘴裡嘟囔,身體滑進座位裡。「媽的,我連自己都救不起來。想說的話都說不出來。連犯下的罪都不敢承認。笑那些純潔的心,自己卻躲在書堆裡,假裝自己聰明,不屑那些熱情……可天曉得哈,這還不是最糟的。真正的罪孽啊,是讓自己去感受那些自己根本不該去感受的東西。不合適哈,不對頭,但是它就是在那兒,燒在心頭,把所有的『禮儀』和『正確』都變成笑話了……有時候我看著鏡子,連自己是哪一個版本都搞不清楚了。是那個體面穩當的教授?還是那個南方小崽兒?是模範少數?還是個虛偽的騙子?」我發出一聲乾巴巴的笑聲。「我們還在這兒打算去拯救別人哩。這是不是你聽過的最好笑的事?」
「你曉得更慘的是啥子不?」我接著說,話越來越含糊。「那些年輕人嘛……他們看得透透的,看穿我們的把戲,看穿我的假面。還試著向我伸出手,還相信我們也許有些值得拯救的東西……結果我們呢?躲到學歷、躲到『正確』的語法和那些高深的理論後頭……老天爺來保佑哈我們吧……」
說完,我目光飄向吧台,用有點不穩的手指揮了下酒保。「再來一杯嘛,拜託哈,」我喊到,聲音比平時大了點。「給我和這位尊敬的同事再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