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夢》#8-6 渡鴉歸巢

更新於 2024/12/21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週一的午後陽光已經開始消退,讓走廊陷入一種奇異的半光之中,陰影似乎比現實更具實質性。卡爾的吸塵器發出熟悉的嗡嗡聲——這種聲音已深深融入我日常生活的紋理,以至於我幾乎沒再注意,不過今天它聽起來有種奇異的哀傷,就像遠方渡鴉的悲鳴。

  轉過角時,我差點撞上傑夫.布朗。他的夏威夷襯衫上滿是電藍色的木槿花,在系裡那黯淡的色調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眼。他手裡緊握著一杯珍珠奶茶,黑色的珍珠在底部聚集,如同黑暗中的一雙雙珠眼。在他身後站著一位年輕人,面容勾起了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並不是認出他,而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仿佛我曾在電影或夢中見過他。腦海中我稱他為李察,但我也說不出原因。他那完美的下巴線條和憂鬱的眼神,更像是屬於銀幕而非現實。

  「穆內塔尼博士!」傑夫露出他精心計算過的熱情微笑。「我剛從安迪那裡聽說了『椅子』的那場糟糕事件。現在恢復了嗎?」

  想到那家快餐店,我感到一陣反胃,不由自主地壓下了顫抖。「我沒事。」

  「還有瑪格麗特呢?」他聲音中帶著過度的關心。「我聽說她當晚和你在一起。那對她來說一定挺可怕的吧。」

  我注視著他塑料杯上的水珠,避開了他的目光。那些水滴似乎形成了某種圖案,像眼淚,又或是預兆。

  「喔,你還沒聽到好消息嗎?」傑夫湊近,壓低聲音,帶著一種陰謀般的低語說道。他奶茶裡的珍珠緩緩旋轉,像暗流般隱約不安。「抓到嫌疑人了。是珍妮特——那個服務生。」

  他悠然地喝了一口茶,然後接著用一種假裝隨意但藏不住陰鬱意味的語氣繼續說:「你該看看那場面,簡直一場鬧劇。當警察要逮捕她時,她完全失控了。他們逼近時,她突然抓起廚房裡的一把菜刀,揮舞著朝警察衝過去。廚房裡的人驚叫著退開,場面一片混亂。你可以想像嗎?一個小小的服務生,竟然還能給警察帶來點麻煩。」

  他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杯中黑色旋轉的珍珠。「其中一個警察的手掌被她劃傷了,鮮血直流。當然啦,很快他們就制服了她,把她的刀打落在地上,她被壓制住,場面安靜下來,只剩下那個受傷的警察在咒罵。」

  傑夫身後的年輕男子李察站在陰影中,他完美的側臉在逐漸暗淡的光線中顯得像是老照片,或是某個時代的電影劇照。

  「有證據嗎?」我聽到自己問出聲,但這個問題彷彿從遠方飄來,不像是我的聲音。「關於下毒事件的?」

  「嗯……」傑夫的興奮微微減弱了一些。「系統有它的理由嘛,法律執行的複雜性並非我們總能理解。我敢說,瑪格麗特對此應該也有不少意見。」

  「最精彩的部分?」傑夫一邊攪動著他的珍珠奶茶,目光注視著珍珠在杯中畫出小小的漩渦。「當他們核查她的文件時——嗯,看來我們那位疑心重重的朋友瑪格麗特還真是有理由這麼戒備。那個社會安全號碼居然屬於一個1983年就過世的人。」他輕輕地笑了,那笑聲聽起來像冰層碎裂的聲音。「不禁讓人好奇她的孩子呢。他們真的是她的孩子嗎?」

  「她的證件?」我不由自主地問道。「他們怎麼知道要查她的?」

  傑夫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匿名舉報吧,我猜。系統以神秘的方式運作著。儘管有些人會稱之為種族側寫——但真的,在這種時候,我們能對方法論那麼……矯情嗎?」他瞥了一眼李察,似乎在尋求認同。「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很有趣。執法模式如何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而適應。」

  他身後的年輕人保持著完美的靜止,半邊臉隱沒在陰影中。那一瞬間,他看起來真像一張1970年代的電影劇照,我幾乎忍不住伸手去觸摸他,以確認他的真實性。

  「穆內塔尼博士,」傑夫繼續說,聲音帶上了他在系裡會議上特有的語氣——冷靜、謹慎,卻致命。「你應該明白,維護秩序需要某些……犧牲。即使是瑪格麗特珍視的民主理想也有其代價。」

  傑夫離開後,李察像幽靈般滯留在逐漸昏暗的走廊中。又或者是傑克.魯比的鬼魂,來低聲向我訴說學術政治與人性殘酷的苦澀真相?

  「穆內塔尼博士,」他開口了,聲音似乎帶著些微的迴響,彷彿從四面八方傳來,又似乎來自無處。他的語氣帶有催眠般的質感,就像一位熟練的靈媒在降靈會上召喚靈魂。「有件事你應該知道,關於珍妮特。」

  我試圖將焦點集中在他的臉上,但它在陰影中似乎變幻不定——一瞬間是那位英俊的年輕學生,下一刻卻變得更為堅硬、狂暴,仿佛傑克.魯比從達拉斯地下室的顆粒影像中浮現,來到我們燈光明亮的大學走廊,低聲訴說關於正義與復仇的黑暗真相。那股同樣的緊張感,那種即將在光天化日下扣下扳機的可怕確定性,如今站在我面前,穿著一個大學生的隨意服裝,像是一種拙劣的偽裝。

  「我為傑夫感到抱歉,」李察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幽默,「自從瑪格麗特拒絕了他後,他一直有點……情緒不穩。不過,就在咱們之間,」他壓低聲音做出戲劇性的耳語,「食物中毒並不是她的手筆。」聲音繼續著,我已無法確定是誰在說話。「經理——他在偷工減料,從比這更陰暗的地方買來變質的肉。珍妮特不過是個方便的替罪羊,可以用來維持秩序。」

  吸塵器的嗡嗡聲已經停止,空氣中只剩下我的呼吸聲和教室裡紙張翻動的微弱聲音,像渡鴉在黑暗中拍動翅膀的聲音。

  「你是誰?」我想要問,但話語卡在喉嚨裡。當我眨眼時,那位年輕人已經不見了——如果他真的存在過的話——只剩下我獨自站在走廊裡,面對那些嘲弄的海報:「我的美國包含我們所有人」和「仇恨在這個國家沒有立足之地」。

  「我們所有人?」這句話從我喉嚨裡擠出,變成一聲苦澀的笑聲。「我們所有人?」每一句回聲似乎喚起了另一個記憶的陰影——祖父對拘留營的沉默,只在我找到他舊鞋盒裡的身份證時說過一次;政治系的米瑞拉.德拉戈奇發現她的薪水比同職級的同事少了兩萬美元;那個在疫情期間因為「中國病毒」遭毆、後來退學的臺灣學生尤金.張;年輕的馬丁.弗里曼在校園書店被公開羞辱,保安逼他當眾掏出所有口袋,而他身為法律教授的父親無助地看著這一切。

  我的拳頭撞上牆壁,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動了。衝擊波順著手臂傳上來,但海報依然完好無損,冷漠無情——正如它所代表的那個體系。那張紙的純白似乎在嘲笑著我眼中逐漸蔓延的黑暗。

  「冷靜點,教授。」卡爾的聲音在我身後輕輕響起,帶著那份經歷無數次清理別人爛攤子的智慧。「牆壁上留下憤怒的痕跡,維修部門就得背黑鍋。」

  我轉過身,看見他雙手放在吸塵器上,像一位古老的水手掌舵著他的船,駛過危險的水域。在微弱的光線中,他那熟悉的維修制服似乎比我穿過的任何學術禮服更具尊嚴。

  「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卡爾?」我聲音沙啞地問。「當——」

  「我年輕時,」卡爾輕聲說,「村子裡有句話:『最高的向日葵投下最深的陰影。』」他調整了一下手握吸塵器的姿勢。「這些滿口大道理的人,乾乾淨淨的手——他們的影子蓋過了我們這些人。但記住,教授,陰影也會隨著太陽而移動。」他伸出布滿皺紋的手,撫平皺起的海報。「我們的工作是保持站立,繼續成長,無論陰影落在哪裡。」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沉重的腳步聲在走廊裡回響——那節奏不同於平時學術步伐。更陰暗,更有目的。日光燈管似乎自行變暗,吸塵器的嗡嗡聲聽起來像一首送葬的哀歌。

  他們出現了,如同惡夢中的景象——四名身穿黑色戰術裝備的ICE特勤人員,他們的徽章在走廊僅存的微光下閃爍。他們的靴子現在無聲,彷彿整棟建築都屏住了呼吸。

  卡爾的雙手微微收緊在吸塵器的把手上。特勤人員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他,測量著,計算著,獵捕著。當中一人拿著平板電腦,滑動著似乎是個名單。

  那一瞬間,走廊似乎延伸至無限,牆壁像即將合攏的書頁般壓縮。某處,一扇門砰然關上,帶著棺蓋般的終結感,而我腦海裡唯一的念頭是:渡鴉終於來了。

  ICE特勤人員行動熟練。兩人包圍了卡爾,另一人檢查著他的平板電腦。「卡洛斯.特維茲?」他的名字在特勤人員口中聽起來生硬,失去了我們熟悉的溫暖。

  「我叫卡爾,」他輕聲回答,依然緊握著吸塵器的把手,彷彿那是他築起來的生活的錨。「拜託了。我女兒阿曼達下個月就要畢業了。她在讀護理學校——」

  「非法居留十六年,」特勤人員不耐煩地打斷,盯著他的平板電腦。「多個別名,虛假證件。」

  「他在這裡的時間比某些終身教授還長,」我不自覺地站出來。「他是這所大學的一部分——」

  第四名特勤人員轉向我,手隨意地放在槍套上。「那你是誰?」他的目光不懷好意地掃過我的臉。「有帶證件嗎,夥計?看起來……挺外來的。」

  「我是這裡的教授,」我感到臉上熱度上升。「我出生在這個國家。」

  「是啊,當然,」他冷笑道。「我還是李小龍呢。拿證件出來看看,教授。」他故意拖長「教授」這個詞,像在嘲諷。

  當我氣得手微微顫抖,正要拿出我的證件時,卡爾再次開口。他的聲音平穩,儘管手銬正被鎖上他的手腕。

  「記住那些向日葵,教授。」他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有時候它們會失去花瓣,但種子依然強壯。替我告訴阿曼達……」他吞了口口水。「告訴她,我很遺憾看不到她穿白色制服的樣子。告訴她要繼續成長。」

  「別再說什麼中國餐館箴言了,」一名特勤人員嘲弄地說,粗暴地將卡爾推向出口。「走吧。」

  「先生,」檢查我證件的特勤人員以故作禮貌的語氣說道,「下次記得直接說『美國公民』。這樣可以省去大家的……困惑。」他兩根指頭捏著我的證件遞回來,彷彿避開什麼污染。

  我呆立原地,看著他們將卡爾帶走。吸塵器倒在地上,它的電源線蜿蜒在地上,像是一個問號。透過窗戶,我看見他們將他送上一輛黑色SUV,他的維修制服在車身的黝黑中顯得模糊不清。

  走廊變得異常昏暗,儘管太陽尚未完全落下。日光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仿佛標誌著卡爾踏向那等待他的車輛的最後一步。吸塵器的電源燈閃了一下,又一下,然後熄滅了——像一隻閉上的紅色眼睛,永遠關上。

  海報在不存在的微風中顫動。「我的美國包含我們所有人,」它們用紙質的舌頭低聲訴說。「我們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直到這些詞彙失去意義,成為單純的聲音,成為回聲,成為寂靜。

  就在另一個美國黃昏逐漸消逝的微光中,渡鴉低語:「再也不會了。」

  外面的黑暗,像一項宣判般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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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難平生,難得又逢海上;不祥名字,且作留皮之計。詞不甚工,存之者,存其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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