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中午,我蜷縮在校內餐廳的角落,一張小小的雙人桌成了我逃離午餐混亂的避風港。面前的餐盤上,是一盤素雞——中國的素食發明,模仿真雞肉的口感與味道,幾乎以假亂真。油亮的纖維塊閃著油光,承諾著一頓無罪的享受。
當我叉起一塊送入口中時,我不禁注意到波比.山德士的幽靈正懶洋洋地躺在天花板的橫樑上,他透明的身影像貓一樣伸展,仿佛在享受日光浴。他的臉上滿是厭惡,彷彿我選擇的午餐嚴重冒犯了他革命家的尊嚴。有一瞬間,他的目光似乎變得銳利,凝視著我視線邊緣之外的某處。
這道仿雞肉的味道竟然出乎意料地豐富——帶有一絲薑的香氣,一抹五香粉的味道,底層還有一股幾乎可以假冒真肉的鮮美旨味。我正若有所思地咀嚼時,看到傑夫帶著一位陌生的亞裔男子朝我走來。桑茲的幽靈微微動了動,他平時懶散的姿態此刻顯得異常專注。
「穆內塔尼博士,」傑夫強裝歡快地打著招呼。「這是我們的『競爭者』——來自北京大學的李志剛。」
李志剛走上前,站得筆直,說話的語氣小心翼翼,帶著一個非母語者試圖表達清楚的謹慎。他的話音平緩而清晰:「認識您是我的榮幸,穆內塔尼博士。我非常榮幸能被考慮進入這麼尊貴的學術機構。我研究的是後殖民文學與數位人文交叉領域,尤其關注社交媒體對當代亞裔美國文學敘事結構的影響。」
傑夫的眼神瞄向我獨坐的餐桌。一位學生從我身後經過時稍微踉蹌了一下,托盤撞得叮噹作響。
「我們正準備去找個大桌子吃午餐。想一起來嗎?」
我指了指自己吃了一半的素雞。「謝謝,不用了,我快吃完了。你們去吧。」
當他們走開時,我不禁注意到李的步伐有種刻意的拘謹,彷彿隨時準備參加臨時的面試。
我坐在那裡,吃完後仍留了一會兒,餐廳的喧囂逐漸在我耳邊化為微弱的嗡嗡聲。山德士的幽靈依然蹲在橫樑上,但他身上似乎有些不同——他那幽靈般的身影不斷地做出突然的動作,似乎在試圖引起我的注意。出於一絲絕望——或者說是瘋狂——我決定試著用一些超自然的閒聊來緩和氣氛。
「所以……呃,來世過得怎麼樣?最近有什麼好玩的反叛活動嗎?」話剛出口,我就注意到山德士的幽靈正激動地比劃著手勢,他半透明的手做出我看不懂的圖案。他的臉因為看起來像是憤怒的表情而扭曲,嘴巴張開,像是在無聲地喊叫。但是我只顧著想我的搭話多麼荒唐可笑。幽靈的眼睛翻得那麼用力,我擔心它們會從他的幽靈頭顱裡滾出來。他最後做出了一個似乎既帶有對我拙劣笑話的無奈又有我無法完全理解的緊迫感的手勢,隨即閃爍著消失在陰影中,留下我一人獨自尷尬。
當我站起身準備離開時,目光恰巧掃到安潔莉娜正疲憊地坐在靠近垃圾桶的一個座位上。螢光燈照在她曾經明亮的肌膚上,現在的皮膚蒼白如紙,緊緊繃在她突出的顴骨上,仿佛刀鋒般銳利。她的眼眶深陷,那雙曾經閃閃發光的眼睛,如今黯淡無光,像被氧化的銀器。她顫抖的手指擺弄著托盤,上面放著一堆油亮的蘑菇、一片邊緣捲曲且煎得酥脆的比目魚,以及一小堆金黃的玉米粒,像散落的陽光。我們的目光短暫相遇,那是一個瞬間的交換,像形式化的點頭致意一樣短暫而無意義。我剛轉過身,準備離去,安潔莉娜那細細的聲音卻穿透了餐盤碰撞與人聲的嘈雜。
「喬治,我最近獲得了一筆研究經費,想和你合作一個項目。」
我轉回身,臉上帶著驚訝。「哦?」儘管我內心有些抗拒,但好奇心還是戰勝了理智。
她那深陷的眼睛閃爍著不合時宜的熱情,身體前傾,瘦削的肘部撐在桌子上。「這個項目相當有趣,」安潔莉娜開始說道,她的語氣裡帶著一種渴望與急切,「研究的是詹姆斯.喬伊斯與薩繆爾.貝克特。這不就是你的專長領域嗎?」
她頓了頓,眼中燃燒著某種病態的光芒,與她憔悴的外表形成強烈對比。「但還有更多的東西,」她繼續說道,語調興奮地提高了一個八度。「我想知道你能否處理弗吉尼亞.伍爾夫和狄倫.托馬斯的部分?我找遍了整個系,真的沒有人比你在這些領域更具專業素養了。把這些作家放在一起,我們可以討論……」她的話還沒說完,我的肚子突然一陣劇痛,緊接著一連串響亮的放屁聲從我體內爆發,每一聲都比前一聲更猛烈、更臭。令我驚恐的是,我感覺到除了氣體之外,還有其他東西正在往外泄出。
「這樣吧,我們等你感覺好些再談。你知道在哪兒能找到我。」安潔莉娜敲了敲放在桌上的Prius車鑰匙,銀色的豐田標誌在螢光燈下閃閃發光。
我羞愧至極,嘴裡含混不清地說了些抱歉的話,然後匆匆忙忙衝向廁所,整個下半身緊繃著,急速穿過餐廳,盡量避免更多的泄露。餐廳裡還在吃午餐的學生們紛紛轉頭看著我,臉上寫滿了厭惡與一絲病態的好奇。
我好不容易進入了一個廁格,重重地關上了門,隨後坐了下來,一股羞愧與沮喪混合的情感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坐在那裡,身體難以自控,而我的腦海裡卻如同一台瘋狂運轉的機械,努力拼湊著安潔莉娜所說的那一席話。
首先,我試圖理解她提到的喬伊斯和貝克特之間的聯繫。難道她在探討「意識流」的敘事技巧?她是否打算探討這種敘事風格的演變,從喬伊斯繁茂的語言花園到貝克特那簡約荒涼的文字荒原?但接著,我疑惑為什麼要把伍爾夫和托馬斯拉進來?
這個念頭引導我進入了另一條思考路徑。也許她的研究不是在討論文學技法,而是探討這些文學巨匠心中的魔鬼?喬伊斯視力上的掙扎、貝克特與抑鬱症的鬥爭、伍爾夫最終屈服於內心的聲音,以及托馬斯與酒精的致命纏鬥。安潔莉娜,這個外表顯然正在迅速衰弱的女人,是否試圖與這些受折磨的靈魂尋求某種心靈上的共鳴?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慄。
但接著,一個更奇怪的可能性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像一種怪異的燈光在這骯髒的廁格中綻放。會不會這個項目根本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一場偽裝成學術研究的表演藝術?這個念頭讓我的頭開始發暈——或者這只是我胃部問題的另一個症狀。
當我終於從廁所裡出來時,安潔莉娜已經不見了蹤影。我匆匆看了一眼手錶,猛然間驚覺我的公開講座即將開始。我在心中暗罵了一聲,趕忙衝向教學樓,胃裡依舊翻滾著。
我氣喘吁吁地闖進教室,裡面大多數是教授,學生零星地坐在各個角落,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他們並非出於真正的興趣而來。學生群裡,我認出了幾個傑夫的朋友,而其他人多半是來自不同系的學生。
站上講台,我握住了水杯,突然覺得喉嚨乾燥無比。清涼的水滑入胃中時,我又感覺到肚子裡傳來一陣不妙的翻騰,趕忙再次找藉口匆匆離開,跑向廁所。
當我回到教室時,惠特克忍不住發了一個挖苦的笑話。「喬治,又去做最後的研究了嗎?」他的眼神中閃爍著捉弄的光芒。「我聽說,廁格裡可是最好的靈感誕生地。」
整個下午,我數不清自己去了多少趟廁所。輪到我講話時,我已經比通過綜合考試後還要疲憊。當我站上講台,環顧四周時,牆上的扎卡里.泰勒的肖像仿佛對我嘲笑般地露出一絲奸詐的微笑,彷彿知道某個關於我命運的玩笑。
額頭上的汗水一滴滴冒出,緊張感開始蔓延。我試圖通過想像觀眾是各種動物來緩解緊張——獅子、火雞、企鵝,甚至孔雀——但一切都無濟於事。
我像夢遊一般結束了講座,回應問題時感覺自己彷彿身處於某種發燒的幻境。當我結束講座後,哈特利帶著職業性的微笑走近我。「講得真棒,喬治,」她用著像賀卡一樣平淡的語氣說。「我特別欣賞你把複雜概念變得易懂且引人入勝。」
惠特克從來不會錯過奚落我的機會,他湊過來補了一句:「是啊,真是芳香四溢的講座,不是嗎?你的觀點確實打破了空氣的沉寂。」
我一邊收拾著資料,一邊感受到一絲疲憊的釋放湧上心頭。不管結果如何,我知道自己已經盡力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更高的力量吧——無論是上帝、職位委員會,還是腸胃問題的守護神。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再以相同的心態面對素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