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七、是我,藤原佐為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突然想到剛剛覆盤,他就在,我問這隻鬼:

「你剛剛所提的對手,是遲亮?」

「不是,不算是,但⋯⋯那小孩逼迫我使出狠手,他沒有給我選擇的空間,抱歉。」抱歉是對著鏡光說的,彷彿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什麼陣仗沒見過,千年的閱歷,什麼高手沒遇過?」鏡光的情緒整個失控,佐為好像也陷入膠著。

 

「是我失手,原本⋯⋯。」佐為試著解釋,似乎又難以啟齒。

 

我猜,他不自覺的啟動防衛機制,遲亮到了中盤,出現玉石俱焚的攻擊,這種強烈威脅下,很難不拔刀吧?

佐為眼神發怔,表情寫著,自己也很難接受這事實。

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應游刃有餘,原本打算四兩撥千斤地玩玩,無意間殺紅了眼。還沒有意識到波瀾的情緒,刀劍已砍過去,對於那煞不住的攻擊,佐為自己也相當訝異。

等眼神慢慢斂住後,他客觀分析:

「遲亮不算對手,但因為與他對弈,把我從很深的睡眠喚醒。整整封印了一百四十年,其實是刀鋒自己醒了。在遲亮的全力反擊下,刀劍察覺到了,它被一種對決的衝動給喚醒。」

「你認為鏡光無法理解這狀態?」陳湖。

佐為不語,背對他。

鏡光噴話:「聽他說『輸了』,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不想看到遲亮那麼絕望。」

 

我眼眶熱熱的,這過動兒不再是想吸引人注意的自私鬼,他強忍著無法吐真言的痛苦。完全不是我認識的鏡光。

「鏡光,我⋯⋯當下⋯⋯太急於確認自己的能力,對不起。」宅心仁厚的特質寫在佐為眉宇間。

「他對自己的信心,經過這一局,應該整個被你擊垮。」鏡光一說完,佐為的表情更難看了。

 

我到底認識我的學生嗎?他真有過動症?他在房間裡頭跟鬼玩,那個為所欲為的劣根性去哪了,他跟那隻鬼的關係⋯⋯,跟那個叫遲亮的的關係⋯⋯。我被將了一軍,既有認知全被擊碎。

想的出神的我,無意間碰撞棋墩,棋子微微偏離。我盯著鏡子裡的佐為問。

「一步不差?」

佐為挑眉,點頭。

 

我轉向鏡光:「這種覆盤是個恐怖能力。」

到現在才把這震驚吐出來,這能力真的不簡單。

「這每個人都可以吧?」鏡光歪著頭。

他看我了,終於從情緒裡走出來。

「不,我沒辦法。這不只是記憶力,必須同時理解兩個人的思路。」

 

佐為的表情也開始變得柔和、恬淡,我在窗外,看到一枚上玄月,細細的,隱在雲層間。右下角有車子閃著紅色方向燈,左轉。

 

「明天可以來上學嗎?」我聽到自己以輕柔的聲音詢問。

「嗯。」「謝謝。」

他突然看著我,眼神對視的霎那,對彼此的理解好像已超過這半年。

 

月光、棋墩、佐為,這三個東西好像把時間溶了,月光從遙遠的地方來到此⋯⋯,附在棋墩裡的佐為也從遙遠的地方來到現在⋯⋯。

 

回到車子,車燈兀自亮著,雨刷尷尬的黏在半空,連續發動了幾次,還好⋯⋯發動了。

摸了一下副駕駛座,濕透。我的學生被鬼纏身,我一句話都沒有告訴家長。能在這樣的時間點,認識這最抽象、最概括的形體,不早,也不晚,我認為鏡光是幸運的,至少他被蘊藏在圍棋的玄機吸引了。

 

回程路,腦子不斷泌出佐為的話,「你知道什麼是對手嗎」。

曾幾何時,遇到旗鼓相當的人,面對面坐著⋯⋯⋯。兩邊太陽穴刺刺的,不曉得要把溫度往上調、還是往下調,擋風玻璃一直起霧。

 

 

隔天鏡光真的來了,曠課的他正在補做值日生,趁他擦黑板時,轉身問:

「你房間那個棋墩,從哪來的?很厲害的木頭耶。」

「爺爺送的。有天去找他,跟他下棋(當然佐為有幫點小忙)。看我下得蠻像一回事,主動問我要不要一個棋盤。立馬敲竹槓,還特別指定要四隻腳的。」

「爺爺很迷圍棋?」我問。

「是啊,每次去找都想找我下,溜得超快。」

「沒想到你自己學會了,難怪他這麼高興。」

「這種東西我媽不可能買給我,沒想到那天直接就去買了。」

「去古董店?」我問。

「你怎麼知道?」

「裡頭有隻虎斑貓?」

「你怎麼會知道?」鏡光的音量是剛剛的兩倍。

「所以你爺爺知道那間店?」

換他好奇了:「老師你也去過那間店?」

 

原來我不是見鬼了,不對,是真的見鬼了。那天沒半個人相信我講的,現在得知有另外兩個人也去過那間店,亢奮起來。

 

「天啊,那棋墩很貴吧?」

「老闆原本不賣。」鏡光。

「老闆是什麼樣的人?」(他居然看過我沒看過的老闆。)

「就老闆啊,他說不賣,說那棋墩是非賣品。」

「所以放在最裡頭?」

「你怎麼會知道?」鏡光兩隻手抓著板擦,聲線整個扭曲。

 

「最後還是賣了!你爺爺是大富豪?」

「最後說棋盤是我要用的,貓說可以賣,老闆才賣的。」

「貓?」

這對話讓我有點踩空,劇情太離奇,但我完全相信。又想起貓舌頭刮在塑膠空碗的聲音,黏黏的。

「花多少錢?」(鏡光仍沒回答。)

「四千。」

「四千?!怎麼回事,少掉四個零吧,僅存的古物件,勘兵衛留下來的作品根本是個位數,可直接換一棟房子的。」「你確定賣四千!?你知道那棋墩是上等榧木做的嗎?」

「榧木??」

我快暈倒了:「你知道製作那棋墩的碁盤師是鬼頭勘兵衛嗎?」

「鬼頭⋯⋯什麼?」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為什麼一隻貓答應把幾千萬的棋墩隨便賣出。這鏡光又一問三不知(想尖叫)。

「之後還去過那間店嗎?」

「沒啊,老師⋯⋯你想幹嘛?」鏡光已經察覺我不尋常。他踮腳跟,想擦最上方的板書,粉筆灰直接飄在我們倆的身上,我將椅子退一步,繼續問:

血跡⋯⋯那棋盤上的血跡是誰的?」突然想起那個我看不到記號。

「要問佐為。」

「你沒問過?」

「我猜是佐為的上一個寄主。」

我推著鬼頭勘兵衛的生卒年:「難道是江戶時代?」

有幾個學生好奇的走過來。我隨他躲到後陽台,鏡光的手臂伸到陽台的外牆用力打板擦,逆風,粉筆整個揚起,滿天的白色粉塵。我按住他的手,等風勢過去,兩人站在三個垃圾桶中間。

 

「那天爺爺決定買它的時候,我詢問老闆有沒有別的棋墩,因為這個有污漬。爺爺說哪有什麼污漬,我氣爺爺睜眼說瞎話,棋盤明明就是有瑕疵。貓直接跳到棋桌上,我們都嚇了一跳。」

「所以你是那天看到血跡?」

「我指出那片血跡時,佐為突然現身。」

 

眼睜睜看著棋盤突然變成一個光體,無法直視的光體,整個棋面變成顫動的光海。天門洞開,有個人形從中出現,就在此刻,一切都搖晃了。聚在眉峰的汗珠流到眼皮,蒙上模模糊糊的水幕。那個人形開口講話:「感謝上蒼,終於又回到人世了⋯⋯。你看見了,你聽得到我嗎?你是不是可以聽到我的聲音?」

「誰?」鏡光天旋地轉

「是我,藤原佐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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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強力閱讀後《棋靈王》,已不再是小孩看的漫畫,它變成精神構造複雜的迷宮。 活得不耐煩的人總會在奇怪的介面看到鏡像,佐為就是我,我就是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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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來到鏡光房間,腦中浮出鏡光同時下黑白棋的畫面。忍不住問:「你⋯⋯那天是一個人嗎?」 明知道很荒謬,卻見鏡光紅著眼搖頭:「是跟佐為。」 這下換我閃爍了。 鏡光覆盤非常快,跑程式一樣流暢,第一次看到呆掉。 那定式是這麼古老,怎麼會有這麼明朗的思路,突然發現……佐為是另一層級,他在幾萬公尺高空俯視著。
陳湖前去一個疑似自閉症的孩子家訪,看到這學生一個人在房間裡下棋,一坐下,發現這個鏡光有著完全分裂的視野。若非如此,怎麼可能被自己逼到絕境上,這盤棋正沸著,他被自己下出的白子,勒得快喘不過氣來⋯⋯。 每天與構造簡陋的生物相處,讓陳湖開始職業倦怠。但,今日的鏡光讓她起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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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湖前去一個疑似自閉症的孩子家訪,看到這學生一個人在房間裡下棋,一坐下,發現這個鏡光有著完全分裂的視野。若非如此,怎麼可能被自己逼到絕境上,這盤棋正沸著,他被自己下出的白子,勒得快喘不過氣來⋯⋯。 每天與構造簡陋的生物相處,讓陳湖開始職業倦怠。但,今日的鏡光讓她起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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